她一定是看見了什么
大風一兜,直接把剛進41號聯排前院的老殷吹了個背頭造型。
他黑著臉火急火燎入屋,一把推開孫隊和小劉的阻攔,停在電視機前,抱臂俯下身,死死盯著葉絨母女。
母女倆涂過睫毛膏,又黑又長,油亮油亮。
眼影是深棕色的煙熏,著重突出了凹陷的眼窩,乍一看像兩個混血。
她們戴著一致的耳墜,是張揚的虞美人,花瓣層層疊疊。
鼻兩側的陰影很重,很怪異。
妝容異常浮夸,這是現場所有人的感受。
但當老殷將探照燈塞給小劉,讓他靠著墻斜照這對母親時,濃烈的光亮瞬間撫平了妝容的厚重,變得自然且鮮活。
老殷眼神如鷹,滑過她們面頰,“是個女人。”
孫隊沒反應過來,“什么?”
“女人?”小周模仿老殷站在他身側,抱臂屏息盯著葉絨母女倆,“怎么看出來的?”
老殷點了根煙,沒說話,大步走向門口。
門外的院落里,殷天木訥地穿行在警員間,不厭其煩地拉著每一個過往的警員哼唱著一首詭異調子。
老殷立在門內,沉默地看了良久,聽見孫隊跟上來,“她在哪?你們來時她在哪?”
孫隊沉默。
老殷回頭,“在哪兒?”
孫隊嚅囁了兩聲,似蚊蠅嗡嗡。
“說話!甭娘們唧唧?!?br/>
“她被桑玨壓著,壓得死死的。小劉拉她出來時,桑玨胸部的傷口泄壓噴射,濺了她一臉?!?br/>
老殷又歸于沉寂,嘬完煙屁股,揣兜里,“我要帶她去見張瑾瀾。”
孫隊扯住他衣袖,“劉局要到了——”
老殷甩手,大步奔向殷天,扭頭喝他,“孫耀明!我女兒從來不唱歌,你再看看桑國巍那小子的表情。門口的枕頭是我們家的,我去年買的,她是怕雷聲大才在凌晨進的桑家。門沒鎖,她看見了趴在這的桑國巍,他們有交流,她跟桑國巍有交流你明白嗎!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
孫隊悚然看向前廳地板,桑國巍仰面躺著,雙眼微瞇,表情奇特,融合著猙獰與洋洋得意。
心理干預及治療研究所,俗稱小白樓。也在西城,離警局不遠。
老殷駕車往那里趕,殷天坐在副駕上,一臉呆訥地哼唱曲調。
她不喜歡唱歌,也不知是不常開口的原因,還是調子本身古怪,老殷只覺得這幽幽音腔又難聽又瘆人,像老家墳頭埋人撒紙時那種支離破碎的哭怨。
他不時瞄殷天幾眼,內心大火煎焚,這就是他不接電話的報應。
十字路口紅燈停,老殷終于憋不住了,捏著拳頭怒砸方向盤,反手又甩了自己兩巴掌。
他抖著張紅臉看向女兒,女兒置若罔聞。
老殷想給她擦臉,手剛伸出去,綠燈亮了,喇叭聲此起彼伏催他前行。
過了幾個街區,他顫顫巍巍把車停在小白樓前,老殷有個老熟人在這里當值,最擅催眠治療。
張瑾瀾一早就在辦公室忙碌,好不容易喝口肉粥,就被老殷橫刀立馬地劫進治療1室。
1室里,殷天傻兮兮看著他倆,臉上糊著血,眼神有漠然和戒備的意味。
“您女兒又躥個兒了?!?br/>
老殷焦慮地直撓頭,壓聲,“她目睹了案發現場,出事兒的都是她最熟的人,我不敢隨便問,到時候問疲了,產生預警機制就廢了,還得您來!”
張瑾瀾駭然看老殷,“誰?最熟的人,桑玨?”
老殷滿臉陰黑,“嗯,一家子,四口?!?br/>
張瑾瀾愣怔了片刻,“您這……您也得給我一個心理緩沖啊,我……您得先清楚,不是所有的來訪者都適合催眠的,如果心里緊張或內心抗拒……”
“沒時間了瀾子,她嘴里哼得那調子就是看過現場后才開始唱的,這里面有線索,這線索不止可以破案,也能破她這次的坎,她不能一直都這么魔怔啊。她有表現欲,她想傳達,她挨個警員唱一遍。”
張瑾瀾沉吟,“成,您先帶她洗把臉,喝點水,十五分鐘后開始?!?br/>
她扭身回辦公室,邁了兩步回頭,盯著老殷臉上的巴掌紅痕,“您呢,您怎么樣,您可得扛住嘍。”
催眠現場一般不允許有旁人在場,但這次是特例,老殷搬著板凳坐在角落。
催眠誘|導進行的很順利。
夢境中,殷天身穿藍色泡泡袖連衣裙,在霧鎖煙迷中不緊不慢走進41號聯排的院落,停在門前,大門張開,她居高臨下看著另一個自己跪在前廳,緊緊抱著桑國巍,下巴抵在他發間正絕望大哭。
桑國巍斷斷續續喃喃著一段曲子,自己想扯他起來,可桑國巍是小胖子,拽不動。她皺眉賭氣說了什么,桑國巍臉上浮現出得意洋洋。殷天冷靜地看著自己在聽到桑國巍的言語后破涕為笑。
張瑾瀾的聲音漂浮在空中,緩慢而悠長,“你慢慢走進客廳,看到了什么?”
她看見自己咬著手指蜷縮在地板上,電話聽筒垂在一側,自己對著聽筒木訥說話。她看了很久才辨認出自己的口型——
“殺人了。”
她在引導聲中立于樓梯半層,看著自己拉開衛生間門,桑玨龐大的尸體直直將她拍在地上,“咚”一聲,后腦著地。
暈暈乎乎。
殷天一昏沉,夢境就開始晃悠。
她看到老殷一把將自己抱起,緊緊勒在胸中。
聯排在烈陽下顯現出一種復雜的肅穆色調,停佇在枝杈間的烏鴉們成片歡騰,高低縱橫鋪滿夜空。
她聽見四面八方的聲音:粗重的呼吸,滾水沸騰,巍子吟唱,學校廣播體操的“1234”,警笛,老師暴跳如雷的斥責……
她聽不見張瑾瀾的聲音了,慌得原地打轉。
“殷天!”
“殷天……殷天,找到我,跟著我?!?br/>
“跟緊,跟著我走。前面有光,我們正在出去?!?br/>
搖晃的虹場路,依舊幽黑得看不見盡頭,她眼前開始片段式地疊加影像,像桑爸爸說過的電影蒙太奇,沒有連接,卻傳遞出攝人心魄的情感共識。
她看見桑淼淼在烈陽下穿著回力球鞋騰空一躍;
桑國巍房間門后的郭天王巨型海報;
窗戶上隨風晃蕩的奈良紙燈籠;
桑國巍拉著自己奔跑,肆意大笑;
八根火光融融的蠟燭;
胡同里肥皂水吹起的泡泡;
她跟人打架打得一鼻子血,桑淼淼一腳就踹翻對方,跟圣斗士一樣會發光,桑國巍也沒閑著,他護著她腦袋,她摟著他腰,她喜歡他……
它們伴隨著刺耳聲音飛速交疊在一起。似海似沙,鋪天蓋地淹沒了她!
沙發上,殷天猛地睜眼,身子前傾,張口“哇”得吐了一地。
張瑾瀾迅速蹲到她面前。
殷天的眼睛漸漸有了焦距,打量了張瑾瀾很久,被她脖頸上的珍珠掛件吸引。
她想起桑家臺階上一地圓白的珍珠,周圍是來來往往勘察現場的警察。一顆珍珠就停在她前面不遠處,她悄無聲息地俯身將它攥進手里,一抬頭就看見老殷隔著沙發正靜靜望她。
張瑾瀾注意到她死盯著自己胸前掛件,剛想詢問,殷天開口了。
“今天早上,本來要吃蛋糕的,是桑爸爸從西班牙帶回來的,馬德里。桑國巍說丑——”
“——什么丑?”
“蛋糕。他說上面彎彎曲曲的奶油像毛毛蟲,但我覺得不像??吹降臅r候就想吃,不想等到早上了,但葉媽媽說晚上吃會有蟲牙,有蟲子鉆來鉆去,桑國巍說我好惡心……”
殷天抬頭直視張瑾瀾的眼睛,“我的牙膏用完了,毛巾從陽臺刮走了,葉媽媽說今天給我買,裝餛飩的飯盒也不見了……怎么辦?沒人幫我換了?!?br/>
老殷瞪著眼睛沒說話,擰開門就出去了。
他一頭扎進樓下的副食品商店,拉著售貨員問話,而后鉆進最里面的木頭貨架,挑選著毛巾和飯盒。
他很焦慮,像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多品種的毛巾,他拿著橙色毛巾,放回,又拿起藍色,放回……他不知道殷天喜歡什么顏色,老殷的手用力抓著貨架,指骨泛白。
他又想起自己在南城廢材廠走廊盡頭,夾著濕漉漉的煙,注視著手機屏幕,摁了“紅叉”鍵。
他無法想象自己的女兒究竟經歷了什么,她在41號聯排里,面對著沙發上葉絨和桑淼淼僵白的笑容,一遍遍撥號,他一遍遍摁拒接。
貨架前,老殷兀的將一條綠色毛巾抵住眼睛,哭得聲嘶力竭。
售貨員拿著中華牙膏尷尬地立在他身后,進退兩難。
上午10點,41號聯排里的黑森林鐘開始打鳴。
踩著“布谷布谷”的節奏,鑒定科人員在龐法醫的引導下分別將尸體裝入尸袋,抬出大門。
孫隊躺在桑玨的現場痕跡固定線里,直勾勾地盯著衛生間門。
姚隊站在前廳端詳著葉絨和桑玨的60寸合照,“87年開始,桑玨已經壟斷了沙頭角三分之二的金器販賣,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去深川的通行證是經老殷手辦的,去沙頭角的特許通行證是老魏批的。桑玨關系網錯綜復雜,你和老殷有沒有資金交易名單?”
“有啊,”孫耀明轉了個身,趴在固定線里,“名單都是明面上的,我們知道的也無非那幾號人,身家算是干凈。那名單下呢?百來號人,如果牽涉范圍更廣,有千來號人呢?
“老殷為什么說是女人?”姚隊盯著照片上意氣風發的葉絨,“直覺?桑玨外面有女人,情殺?”
“女人……就一定是情殺嗎?”
姚隊一咧嘴,露出若有所思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