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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六年少年郎
    公安|大的課程浩如煙海,技能訓練恨不得讓學生伏虎降龍。
    新生夜里的睡眠質量近乎等同于昏迷。
    愈是如牛負重,殷天愈是豪情萬丈。
    她是在戰術訓練館射擊時,認識了胡志鑫,被他的精準槍法所吸引,你爭我奪地練了一下午。
    晚上去街邊吃麻辣燙,筷子都拿不起來,胳膊抖得跟癲癇一樣。
    紅油汁濺了一褲子,斑斑點點,酷似先鋒藝術。
    殷天住校后,開啟了填鴨式地熱血學習模式,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她不但一個人瘋,還拉著胡志鑫一起瘋。
    以至于兩人成績火箭般一飛沖天,直撲宇宙,將第三名狠狠甩在地球的洼池中。
    老師講,“西薩爾龍勃羅梭是意大利法醫學教授,他的第一本書《犯罪者》1876年出版,書中第一次提出人們可以根據罪犯的身體特征將其分門別類……”
    殷天響應著知識點,拽著胡志鑫坐在人頭攢動的菜市場,一雙冷峻如鷹的眼睛體察著眾生。
    殷天看眾生時。
    胡志鑫在看她。
    兩人一到周末,就泡在訓練場做對抗練習,兇殘地摔摔打打。
    看得一群學長大呼小叫。
    胡志鑫有次差點被她一個“袈裟固”勒得昏死過去,看什么都是重影。
    模糊的濾鏡一介入,他傻笑起來,殷天的臉跟花兒一樣美!
    他看不過癮,上手捏了捏,“怎么這么好看。”
    嚇得殷天當即把他踹了出去。
    胡志鑫一身青紫,走路都費勁。
    殷天自告奮勇給他貼膏藥,“噼里啪啦”幾巴掌下去,胡志鑫抱著衣服險些咳出血來。
    他在寢室躺尸了兩天,嘴唇又裂又白,冒著血珠,斷斷續續發著低燒。
    三餐都是室友帶回來的,最后看他都開始說胡話了,忙背到醫務室。
    高壓訓練加傷口發炎。
    教導主任劈頭蓋臉把殷天說了一頓。
    殷天自覺有愧,提著兩瓶二鍋頭去賠禮,又被校醫斥責一遍。
    胡志鑫躲被窩里笑,樂得一坨被子晃晃悠悠。
    殷天拽被子,“笑?你還笑!”
    胡志鑫搶被子,腦袋依舊埋里面,窸窸窣窣的笑。
    殷天猛一激靈,停了動作,她也曾這樣跟桑國巍搶過被子。
    從一開始玩鬧到大動肝火,一人拿尺子,一人拿水彩筆,從二樓打到一樓,從客廳揍到廚房。
    最后被葉絨用蛋糕哄好。
    殷天恍如雷劈。
    兀的連連倒退,撞上了醫療推車,“咣當”一聲響讓胡志鑫掀開被子。
    他臉被捂得通紅,一雙眼亮得動人心魄,水光漣漣。
    殷天瞪著他,看了半晌,落荒而逃。
    從那以后,殷天開始繞道走,胡志鑫則滿校園逮她。
    同寢的姑娘起哄,又得了胡志鑫同寢男生的好,常常“無意識”地泄露她行蹤。
    那日殷天拿著41號滅門案的兇器圖紙走訪時,就被胡志鑫成功堵截。
    兩人舔著冰淇淋,站在一個意大利飯館前,飯館的前身便是當年她跟蹤小劉的那家針線廠。
    東海揚塵,時間永遠掌控著土地變遷的生殺大權。
    殷天唏噓長嘆,進了餐廳,就著一盤羅馬式紅燴牛肚和油炸鹽漬鱈魚,講起了虹場路41號聯排滅門案。
    胡志鑫聽得動魄驚心,當知曉那身處幽暗的女孩便是殷天時,駭得一時語塞。
    他慌急地掏了兩百塊錢拍桌上,拽著殷天往學校跑,將她拉上操場的高臺。
    飯后劇烈運動,讓兩人的小腹都隱隱作痛。
    胡志鑫不管不顧,張臂在下,“殷天你下來,我接著你,別怕,你下來!”
    殷天滿臉掛淚。
    一個在臺上站著,一個在地上等著。
    殷天躊躇到黑夜,胡志鑫就等到了黑夜。
    “我不喜歡你。”
    “我知道,你喜歡桑國巍。沒事,我摔著自己也不會磕著你,你閉眼跳就行,我接著你。”
    那夜單月孤星,清風溫柔。
    殷天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往前一躍。
    張瑾瀾從教學樓走出,恰好瞧見這一幕:少女飛揚長發,騰空躍過冰輪玉盤,身姿綽綽恰蟬蜎,飛撲進一個少年郎的懷中。
    她被這美感所震蕩。
    胡志鑫躺在地上,抱著殷天,輕拍背脊,“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不怕,不怕……”
    殷天鼻子酸澀,將面頰埋入他頸中,哭濕了他整個肩頭。
    倏忽之間,白駒易過。
    四年后畢業季,殷天眉目清淺地將畢業帽扔向天空,老殷和張乙安摟著她爽朗大笑。
    胡志鑫的父母久居東南亞,因商貿忙碌,無法現身。
    反倒是姥姥打扮得花枝招展,精神矍鑠地前來參加畢業禮。
    老太太越看殷天越歡喜,拉著不放,當即給女兒女婿打電話,要備禮。
    羞得胡志鑫壓根兒沒敢看老殷和張乙安。
    兩人走出畢業禮堂。
    同時一舔指尖,快速清點著信封里的獎學金,三指撥動點鈔法極其專業,速度近乎一致,紅鈔亂舞。
    看傻了一眾家長。
    他倆是風云人物,以特等獎學金的成績畢業,考取了刑事偵查方向的研究生,接著在這校園稱王稱霸。
    2014年夏。
    兩人研二在讀,寫完案情報告,進了家鹵煮店吃小腸火燒。
    胡志鑫給她遞辣醬,“部里在物色學員打入晨暉內部,想內外聯手破烏云港特大殺人走私案,我聽說候選人是咱倆。”
    “這得經導師同意。知道張瑾瀾對我什么評價嗎?為人孤僻,但行事圓滑乖張,見人化人,見鬼化鬼,擅誅心,可潛伏,但易反水。”
    廚師一把快刀斬斷案板上的豬腸。
    殷天舉著玻璃瓶汽水,牙一咬,瓶蓋一吐,把北冰洋遞給胡志鑫,自己要了盅二鍋頭。
    “我在門外聽見的。我是她學生,不是她對手的學生。警察生涯都還沒開始呢,就給我扣這么大一帽子,毀我前程,其心可誅。”
    殷天懨懨,用筷子擋住胡志鑫夾菜,“我,我現在質問你,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怕不怕?”
    胡志鑫搖頭。
    “好,這刀不擱你脖子上,擱別人脖子上,但我質問地還是你,你怕不怕?”
    他頓了片刻,“我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殷天指了指天,“是它說了算。”
    一個多月后,她沒再收到胡志鑫的任何消息。
    短信不回,電話不接,殷天打了幾次就明白過來。
    她落選了,殷天由此煩躁起張瑾瀾,壓著股邪火,似個行走的炸彈。
    在老殷的催化下,終于爆發了——
    42號聯排的客廳一陣杯碗摔落的脆響。
    張乙安驚愕地從廚房一溜煙跑出來。
    暴怒地殷天指骨泛白,死死摳著桌沿,抖著臉立在一地碎茬間。
    “先是張瑾瀾,然后是你!我開槍比你當年準,體能比你當年好,成績在你當年之上,你讓我去隊里當文職,去貼□□!爸,羞辱我能讓你們得到快樂是嗎?”
    她的憋屈勁兒霍然爆發,“18年!他媽隔壁死了4個人!兇手哪兒呢!人呢!”
    殷天一陣暈眩,輕輕甩了甩腦袋,壓穩情緒,瞥了眼張乙安,“我都喊你一聲小媽了,我爸工作累,生了毛病犯了癔癥,有空您帶著去醫院瞧瞧,或者您自己打開他腦子瞧瞧。”
    殷天甩手邁上樓梯,走了兩三階,兀的停住。
    眼神掠過墻壁上大大小小的相框,最終定格在張乙安和老殷的結婚照上。
    她驀地沉臉,“不對。您之前從沒跟我提過這樣的事兒,怎么就突然要我當文職。什么事兒讓你做了改變……胡志鑫出事了對不對?”
    她盯著老殷,老殷面不改色。
    眼角卻暴露了,難以自持地跳動。
    這是他的把柄,殷天九歲的時候發現了,從此老殷的真假在她面前昭然若揭。
    “看這樣子那就是了,”殷天斬釘截鐵,“胡志鑫失聯了,對吧。”
    張乙安一顫,她太清楚這意味著什么,難以置信地看向老殷。
    11月冬風侵肌,草木枯澀。
    殷天一大早風風火火闖進張瑾瀾辦公室,她要知道胡志鑫的下落。
    張瑾瀾視線遼遠地望向遠方,沉默搖頭。
    殷天一身黑,又高又瘦,眉頭一蹙就有駭人氣勢。
    穿著黑色高領毛衣,黑色闊腿褲,戴著金絲眼鏡。
    她氣質一向成熟,根本不似學生,倒像個斯文敗類的黑無常。
    語音語調浸在寒冰中,滑膩地像蛇。
    “他是去當臥底,不是站在太陽里出示證件抓人。最大的優點就會成為他最致命的缺點。善良、正義、延宕就會成為懸在他腦袋上的一把刀。你想過沒有為什么會失聯,里面的人都他媽不干凈,為什么不明哲保身!”
    “這就是他和你最大的區別,在他眼里每個人都值得被拯救,所以那才是我們需要的人,我們需要的隊伍。
    張瑾瀾轉身看殷天,“研究生考試你排第一,可我并不想錄取你。我看著你長大,8歲就在深淵里沉浮,18歲,估計28歲也沒法從里面爬出來。你至始至終都不像一個警察,你更像他的對立面。你的心理評估是a+,你偽裝的太完美了,但你心里得明白,你能不能裝一輩子。”
    “我8歲在深淵里沉浮,28歲也爬不出來。張瑾瀾,你是站在一個什么樣的角度去苛責一個受害者。你覺得這是我的錯嗎?我8歲就該知道兇手是男是女?18歲就該知道兇器是什么?28歲就該把兇手領到你們面前說就是這孫子干的,是這樣嗎?讓你們承認自己無能就那么難嗎!”
    張瑾瀾激動地提聲,“對啊,無能的孫隊抓兇手的時候被捅得跟馬蜂窩一樣,都不愿意放手;無能的殷隊抓綁架犯的時候甩掉了我們所有人,孤身上路,路上跟你通話說得都可能是遺言你牛掰啊你不接啊。無能的我治療了你18年,依然這么執拗偏激。是,是我們無能,我們太無能了!”
    辦公室門被風刮開一條縫,露出半個人影。
    女學生尷尬地敲門,看著門里對峙鋒芒的殷天和張瑾瀾,躊躇不前。
    她的優柔寡斷引起了殷天反感,“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滾蛋!看不明白在吵架嗎!”
    女學生忙亂地鞠個躬。
    將文件放在張瑾瀾辦公桌上,拉上門就跑。
    “我和胡志鑫約了在南城吃羊蝎子,他回不來,你說我要不要把位置取消了。”
    張瑾瀾終于失態,“他還沒死呢!”
    殷天冷酷哼笑,“人是你報上去的,決策是你們下達的。活著長得是你們的臉,死了也不過是名單上的三個字。關我屁事!”
    張瑾瀾的眼睛流露出敗軍之將的痛楚,雙目漸漸瞇起,像睡著了似的。
    “你不只憎恨兇手,那么多年你還憎惡著另一個群體。既然這樣,為什么要進來?是為了跟警察打架才當警察的嗎!這個世界本來就是有多少繁華就會滋養多少罪惡,警察的屬性是什么,是透過罪惡還原光明。所以需要什么?”
    她一下一下戳著殷天心臟。
    “這里,這里需要有一團火。粗俗,寡言,不拘小節那都沒關系,那都是面上的東西,但這里,需要對生活抱有起碼的熱忱,因為他在很多時候肩負著別人的希望,別人的熱忱。但你不是,十八年你從內而外都在腐爛!是,你是成績第一,可以一眼見人心,是我張瑾瀾帶過最光鮮的學生。你身上美好的標簽太多了,但你自己應該知道這里摻了多少水分!你這樣的人怎么去承擔別人的希望,去實現別人的幸福!滾蛋!”
    一向雍容清貴的張瑾瀾說了粗言,殷天懷疑自己聽錯,“什么?
    “我說讓你給我滾蛋!”
    殷天奪門而出,把木門甩得震天響。
    疾步奔馳在長廊里,對周遭的老師學生熟視無睹,繃著臉死盯遠方。
    她沖到走廊盡頭,面容因情緒過于濃郁而無法再強崩,低頭抑制不住地掩面啜泣。
    大風起。
    將窗邊的紅色橫幅吹卷得嘩嘩作響。
    烏云港碼頭。
    一片遼闊,星羅棋布地堆放著國際標準的大型集裝箱。
    胡志鑫在箱間踉踉蹌蹌地竭力奔跑,他用手抓著一團衣服抵著腹部的槍傷,避免血液滴落暴露行蹤。
    滿腦子都是殷天當時的聲音,“這刀不擱你脖子上,擱別人脖子上,但我質問地還是你,你怕不怕?”他怎么回答的,他說“我不會讓那樣的事發生。”
    事實再一次證明,殷天遠比他來得深思熟慮,她那時目露憂愁,“老胡,人活著才能把任務完成,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有一天輪到你了,別矯情,該下手就下手,你最重要。”
    他還是矯情了,露出了太大破綻。
    胡志鑫青白的臉靠在集裝箱上,眼皮向下耷拉,卻又強硬撐開。
    他還沒陪她去吃羊蝎子呢。
    藍色集裝箱上有人影走動,三四只手電齊齊匯向他。
    胡志鑫抬手遮光,仰臉對著黑影,“來了?”
    無人應答。
    他將手再遮低,依舊沒看清手電光芒后的人影,只能平靜地面對槍口俯視自己頭顱的危機。
    一聲槍響。
    胡志鑫的肩背像一截枯枝霍地向后折去,面目稀爛。
    57公里外,漆黑的42號聯排臥室中,殷天閉合的雙眼驟然瞠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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