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便利”（Smile Mart）日色町站前店開業(yè)的那天，是1998年5月1日，還是我大學一年級的時候。

我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在開業(yè)之前是怎么找到這家店的。剛進大學那陣子，學校組織集體去看能劇[1]，沒交朋友的我一個人回家，大概是走錯了路，不知不覺間就進了一片毫無印象的商務(wù)街區(qū)。

回過神來，我發(fā)覺四下都沒有人的氣息。大街上到處都是漂亮的白色高樓，就如同繪畫紙搭建的模型一樣，仿若是虛假的光景。

簡直如同鬼城一般的，只有高樓的世界。星期天的日間，街道上除了我，不見任何人影。

一種誤闖入異世界的感覺侵襲而來，我加快步伐，去尋找地鐵站。總算找到地鐵的標志，我才松了一口氣朝那邊跑去，恰巧發(fā)現(xiàn)那棟純白色寫字樓的底層，仿佛變成了一個透明的大水缸。

“微笑便利日色町站前店OPEN！開業(yè)職員招募中！”只有這么一張海報貼在透明的玻璃上，除此之外并沒有任何招牌。我偷偷朝玻璃后邊窺視了一眼，根本沒人在。大概是還在施工吧，四處的墻壁上都還貼著塑封紙，只有什么都沒裝的白色貨架并排擺放著。這片空空如也的地方會變成一個便利店？我怎么都無法相信。

家里給的生活費已經(jīng)足夠，但我對打工還是很感興趣。我把海報上的電話號碼記下來，回到家第二天就打了電話。經(jīng)過一輪簡單的面試，立即就被錄用了。

接到下周開始培訓的消息，我在指定的時間去了門店，那里比之前見過的模樣更像便利店一點了。日用品的貨架已經(jīng)擺放完畢，文具和手帕之類的商品井然有序。

跟我一樣被錄用的兼職人員集合在店內(nèi)。有看上去跟我一樣是大學生的女孩，有自帶自由職業(yè)者氣質(zhì)的男生，也有年紀大些像是家庭主婦的女人。大約十五個年齡與穿著各異的兼職者，怯生生地在店堂中晃悠。

不一會兒，負責培訓的職員出現(xiàn)了，給所有人分發(fā)了制服。我們套上制服，按照穿戴檢查海報上的要求，調(diào)整好儀容。長發(fā)的女性要把頭發(fā)綁起來，把手表和首飾都脫下，再排成一列。剛才還外貌各異的我們，頓時就像極了“店員”。

最開始練習的是表情和問候語。我們被要求盯著笑容海報看，按照提示抬起嘴角，挺直背脊，排成一行，依次喊出“歡迎光臨！”。那個負責培訓的男職員一個個檢查過來，發(fā)現(xiàn)誰的聲音太小或者表情生澀，就會發(fā)出指示：“再來一遍！”

“岡本小姐，別害羞，笑容再燦爛一點！相崎小弟，聲音再響亮一點！好嘞，再來一次！古倉小姐，不錯不錯，就是這樣，要精神飽滿！”

我很擅長模仿在準備室看過的范例錄像和培訓員做的示范。至今都不曾有任何人教過我“這才是正常的表情，正常的發(fā)聲方式”。

臨近開業(yè)的兩周時間里，我們分成兩人一組，面對著公司職員所扮演的虛擬顧客，一個勁地持續(xù)練習。要看著“客人”的眼睛微笑并行一禮，生理用品要裝進紙袋，熱的東西和冷的東西要分開裝，有人點速食類商品要用酒精給雙手消毒。為了讓我們熟悉金錢，收銀機里裝的是真錢，不過收據(jù)上都印著大大的“培訓”二字。接待的顧客都穿著相同的制服，是將來打工時的同伴，總覺得像是在玩超市過家家。

大學生、玩樂隊的男孩、自由職業(yè)者、家庭主婦、夜校的高中生，形形色色的人穿著相同的制服，被重新打造成統(tǒng)一規(guī)格，成為名叫“店員”的生物，這個過程有趣極了。培訓結(jié)束的那天，大家都脫下制服變回了原來的狀態(tài)。就好像換了身皮，變成另一種生物。

兩周的培訓之后，門店開張的那天終于來了。那天，我們一早就聚在店里。我們按照指示，在空無一物的潔白貨架上將商品擺放得滿滿當當。經(jīng)由職員之手，貨架被不留縫隙地塞滿，不知為何有一種工藝品的感覺。

開業(yè)時間到來，職員打開大門的瞬間，我才覺得“貨真價實”了。不是培訓時假想出的虛擬顧客，而是“來真的”。各式各樣的人都有。我本以為店開在商務(wù)街區(qū)，來的顧客會都穿著西裝或者制服，可最先進店的，是人手一張打折傳單的居民區(qū)團體。第一個顧客是個上了年紀的婦人。拄著拐杖的婦人第一個進店，后邊一大群手持飯團便當打折券的顧客跟著魚貫而入。我瞠目結(jié)舌地望著這景象。

“古倉小姐，快呀，聲音呢！”

聽到職員的提醒，我才回過神來。

“歡迎光臨！今日開業(yè)特惠中！敬請自由選購！”

同樣是在店堂里吆喝，當有了真正的“顧客”在的時候，回蕩出的聲響是截然不同的。

我根本不知道“顧客”是這么能制造噪音的生物。四下回響的腳步聲、說話聲、將點心包裝丟進籃子的聲音、打開冷飲柜門的聲音。我被顧客發(fā)出的聲音徹底壓制住了，即便如此，還是不服輸?shù)胤磸?fù)喊著：“歡迎光臨！”

食物與點心堆疊成的小山剛才還漂亮得如同手工藝品，一經(jīng)“顧客”之手，轉(zhuǎn)眼間就崩塌了。總感覺像是虛設(shè)之物的店堂經(jīng)過這些手的觸碰，逐漸展現(xiàn)出鮮活逼真的面貌。

第一個來到收銀臺的顧客，就是率先踏入店內(nèi)的那個端莊的老婦人。

我回想著員工手冊的內(nèi)容，在收銀臺站定。婦人把裝著泡芙、三明治和好幾個飯團的購物籃放在收銀臺上。

因為是第一個顧客來結(jié)賬，柜臺里面的店員把腰桿挺得更直了。在眾多職員的注視下，我按照培訓中所學的流程，向女顧客行了一禮。

“歡迎光臨！”

我開口了，聲調(diào)跟培訓視頻中的女人如出一轍。我接過購物籃，按照培訓流程開始掃描條形碼。守候在我這個新人身旁的職員迅速地將商品裝入口袋。

“這兒早晨幾點開始營業(yè)呀？”婦人問道。

“呃……今天是十點開門！那個，以后會一直開下去！”

培訓中沒有學過這種提問，我回答得支支吾吾的，職員迅速為我補救。

“從今天就正式開始二十四小時營業(yè)了。全年無休。請您隨時來光顧！”

“是嗎，半夜里也開著？早晨也是？”

“是的。”我點頭回答。

“真方便呀。你瞧我，腰有點直不起來，走路很費勁。超市那么遠，一直都很頭疼呢。”婦人對我回以微笑。

“沒錯，從現(xiàn)在開始就二十四小時營業(yè)了。請您隨時來光顧！”

我照著身旁職員說的話，有樣學樣地重復(fù)了一遍。

“真了不起呀。做店員也很辛苦呢。”

“謝謝您的惠顧！”

我模仿著職員，使勁鞠了個躬，婦人笑著說：“謝謝你，我下次還來。”便離開收銀臺走遠了。

站在旁邊裝袋的職員說道：

“古倉小姐，你真厲害，完美無缺！第一次收銀還能這么沉著！就按照這種感覺繼續(xù)吧！瞧，下一個客人來了！”

聽見職員的話，我向前望去，一個在籃中裝了許多打折飯團的顧客正越走越近。

“歡迎光臨！”

我用和剛才相同的音調(diào)大聲打了招呼，接過購物籃。

就在那一刻，我第一次真正成為世界的零件。我感覺到自己獲得了新生。一個身為世界正常零件的我，在這一天，確確實實地誕生了。

注釋

[1]能劇，日本傳統(tǒng)曲藝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