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下起瓢潑大雨,雨水澆灌似地往下傾倒。
她撐起油紙傘,小小的傘面根本遮不住狂風驟雨,夾雜雨滴的寒風吹散腦中挽起的長發,很快打濕發尾。
高跟鞋肆意踐踏積水,濕滑路面需謹慎前行才能確保自己不會滑倒。
她太慌了。
從靠近他到上手,任何一個環節她都沒察覺出任何問題,稍一回想那番尷尬場景,她只想鉆地縫裝死。
她沿著街邊屋檐疾步走,稍不留神,腳跟踩中水洼堆積的碎石,重心后仰,眼看就要化身濕美人。
后腰一熱,強勁的東西穩穩托住她,微微用力,她勉強站直身體,虛驚一場。
身后的男人沒撐傘,似乎一路跑來,強壯的體魄剛承受完暴雨的瘋狂洗禮,街邊小店門前的燈泡亮著黃蒙蒙的幽光,照亮他面無表情的硬朗側顏。
“謝謝。”她面上平靜,實則心跳發狂。
“跑什么?”
他皺眉,語氣不耐煩,“弄得我跟怎么著你似的?!?br/>
女人面上發熱,脖頸點燃一片嬌紅的燥意,瞥見他下頜冒出的烏青,光用眼睛瞧,似乎都能感受到茂密胡渣的刺痛感。
魏東走到她跟前,伸手撩起傘沿,緊盯她緊咬的唇。
“被調戲的人是我,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我沒有。”她虛聲反駁。
男人挑眉,也不說不信,只是唇邊勾起的那抹笑,不陰不陽地膈應人。
賀枝南肩頭輕落,心頭緊繃的那股氣全散。
“我只是有一點強迫癥?!?br/>
魏東明顯愣住,“一點?”
女人垂眼,雙眸空洞渙散,沉默良久,終于還是把話說出來。
“很嚴重?!?br/>
她躲避他的視線,“以前需要吃藥緩解,現在已經好多了?!?br/>
男人深深凝視她的眼睛,沒再繼續追問。
關于強迫癥,他了解得并不多,也不想妄加評論。
“走吧,先回去。”他低聲道。
“嗯?!?br/>
她從沒想要隱瞞自己的病情,但事實上除了妮娜,就連遠在國外的父母也不知情。
當然,他們不知情的,又何止這一點。
賀枝南失魂落魄地朝前走幾步,聽見身后緊跟的腳步聲,她好奇回頭,滿眼皆是疑惑。
“怎么,便宜讓你占了,還不讓我回家?”
她耳根持續發燙,心虛解釋:“我沒想占你便宜,我只是不受控,以后不會了。”
男人隨手打落砸在發間的雨水,盯著她的眼睛,“你路上見人這樣,也想沖過去嗎?”
“心里會難受,但能控制住?!?br/>
他唇角一勾,“所以你的不受控,分人?!?br/>
賀枝南被問住了。
這問題她居然回答不上來。
兩人一前一后拐入幽靜小巷。
雨滴形成綿密的雨簾下墜,巷內屋檐很窄,遮不住他過于魁梧身形,賀枝南幾番糾結,最終還是停步,硬著頭皮走向他。
“你來撐傘?!?br/>
發號命令時的強勢,同外表的柔弱病嬌截然相反。
甚至連給他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傘柄塞進他手里,除非他有膽扔,否則就是乖乖撐傘的命。
他當然有膽,只是猶豫的那秒,竟鬼使神差地著了道。
于是,兩人就這么安靜的,一言不發的,肩并肩走了幾十米。
“關于房租的事,張嬸說,屋子是你的,還得讓你決定?!?br/>
她打破尷尬,主動找話題。
只是開口后才后知后覺得想起,今天來找他的目的,貌似是想走,不是留。
“我哪知道。”
魏東哼笑,“我也是第一次當房東?!?br/>
她倏然停下步子,他察覺到了,側身看向她。
她身后的窗戶亮起白熾燈,淺色旗袍被雨水點綴出成片的水痕,似宣紙上暈染開的墨跡。
半濕不透的旗袍美人,悠然漫步在這江南小鎮的秋雨中,如仙如畫的詩意。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不想租給我?”她問得灑脫且直白。
他飽滿的唇瓣微啟,聲音啞在喉腔。
“我想聽實話?!彼募贝驍?,語氣難掩緊張。
男人默了幾秒,嘴里蹦出兩字,“隨便?!?br/>
她唇邊滑開微不可察的笑意,往前走兩步,竄進高舉的傘下,明明是張嬌美溫柔的臉,可光從堅毅的目光,都能看清她骨子里的固執跟偏執。
“我這兩天跟張嬸打聽過,正常一月500,我付800,可以嗎?”
魏東本就沒當回事,“都行?!?br/>
這時,兩人剛好拐出小巷,往前幾十米就到家了。
雨勢依舊暴力,傘往她那側傾斜,他反正已經濕透,也不在乎多淋那點雨。
“我很喜歡。”
她沒頭沒腦地一句話,男人聽懵了神。
“嗯?”
女人眼神柔軟,“我很喜歡你家,特別干凈。”
魏東眉頭輕蹙,說不出哪里不大爽利,“合著你是看上我家的房子?”
她愣了瞬,咬著軟音問:“不然是什么?”
“沒什么?!?br/>
他冷著臉把傘遞還給她,冒雨大步流星往前走。
賀枝南不徐不疾地走回小院,男人已經先進屋,她拉開小院的鐵柵門,隱約察覺到某些不知名的火熱注視。
她順著直覺轉身看去,瞧了半天,什么都沒發現。
等她進屋合上門,剛在二樓陽臺偷瞄的張嬸和小胖重新探出頭,張嬸露出勝利者的微笑,齊齊垮著一張胖臉,仿佛靈魂被掏空。
“我就說吧,回來一定成雙?!?br/>
張嬸伸手盤他的圓腦袋,無比嘚瑟,“愿賭服輸,你這個月的雞腿沒了?!?br/>
小胖子雙眼呆滯,仰著頭痛苦哀嚎。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就連東叔也不例外。
秋高氣爽的十月,微風沁涼。
清晨7點,天邊逐漸褪去墨色,泛起如煙似霧的淺白。
小河邊細柳輕搖,空氣里彌散淡淡桂花香,船夫站在船頭唱起江南小調,蕩漾在綿長的水巷之中。
早餐桌上。
張齊齊用筷子戳穿大肉包,包子四分五裂,他啃著香噴噴的內餡,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山明水凈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
“食不言,寢不語?!蔽簴|瞥去一個冷眼,“好好吃飯?!?br/>
“哦?!毙∨肿幽诡^。
那仿佛被全世界拋棄的小可憐樣成功點燃女人的善良,她柔聲細語地問:“怎么了,大早上就撅嘴?”
“我”
“還能是什么?”不等他瞎編戲份,男人不留情地戳穿,“八成睡醒了才想起,今早要默寫課文,臨時抱佛腳?!?br/>
“東叔?!?br/>
小胖墩做作的抽搐唇瓣,那雙時刻有戲的瞇瞇眼擠出幾分水光,用上昨晚電視劇里的經典臺詞,言辭灼灼地控訴,“你這個人,沒有心。”
賀枝南被逗得抿嘴笑,目光瞥過去,就見男人那張本就陰沉的臉越發嚇人,伸手躲過他的碗,沒收肉包,換作平平無奇的饅頭。
“我的包子”小胖子悲嚎,世界都灰暗了。
魏東單手撐起頭,嘴角一裂,笑得比哭還陰森,“我沒心,包子也沒有?!?br/>
“”
齊齊被懟得啞口無言,小胖手顫巍巍地捧著饅頭,每一口都吃出世界末日的悲涼。
逼近遲到的節點,小胖子腳踏風火輪溜走了。
屋子只剩下他們兩人。
男人火速幾口吃完,收拾桌上的東西轉身走進廚房,用作隔斷的推拉門沒關,于是乎,她品著咖啡香,伴著細弱的流水聲,欣賞某個男人壯碩偉岸的背影。
平時衣著簡單的人,今天居然破天荒穿了白襯衣黑褲,貼身衣料穿在他身上不顯突兀,反而有種禁忌感十足的野性美。
嚴格來說,他肩寬腰細,臀部極翹,完美的線條感宛如名人精心雕刻的人體藝術品。
超標準的男模身材,連她一個女人都覺得嫉妒。
嫉妒,且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女人保持端杯的姿勢良久,直到胳膊酸了,她才察覺到自己正花癡地盯著人家看。
她咽下口中苦澀,翻出妮娜的微信。
腦子還在思考該不該問,指尖不受控地打出一串信息,點擊發送。
【如果有個長得還行,但脾氣很怪,偶爾會耍流氓的男人出現,該怎么相處比較好在線等?!?br/>
這個時間點,正常人要不睡覺要不剛醒,也只有同時開三本書的妮娜大大還在電腦前勤勞打字。
她抿了口咖啡,放下杯子,那頭回了信息。
妮娜:【沒圖沒真相。】
照片嗎?
她盯著他的背影,面露難色。
偷拍總有種上不了臺面的犯罪感,特別像她這種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從小被男生的情書包圍長大,何時需要自己上手干這些私生飯的活
“——咔嚓。”
完了,忘了關聲音。
她臉色煞白,那一瞬間想死的心都有了。
快門聲存在感巨強,強到這個世界頃刻間靜止,強到灶前忙碌的男人悠然回頭。
那眼神,說不出的玩味。
賀枝南回過神,故作鎮定地收起手機。
男人唇邊隱著笑,慢條斯理的擦干凈手,徑直朝她走來。
他停在她跟前,低頭看她狂亂扇動的長睫毛,裸露的脖頸被一片誘人媚紅浸染。
“手機給我?!?br/>
“什么?”她裝傻,心虛得不敢看他。
“慌什么,我又不告你?!?br/>
男人倏然彎腰,一手撐在她椅背上,一手按在桌角,這個姿勢的親密靠近,完全是半禁錮姿態。
“再說一遍,手機?!?br/>
他聲線低淳,似陳年美酒般渾厚磁性,入耳很濃的沙質感。
深秋清早的微風穿過半開的窗戶吹開老式紗織窗簾,隔壁院里的花香滲進鼻間,還帶著他身上很淡的煙味。
她試探著抬眼,目光瞥過他緊扣的白襯衣,隨時有爆開的風險。
視線滑過他的鎖骨,瞧見他喉頭上下滾動的軟骨。
吞咽聲過于清晰,她也跟著咽下口水。
賀枝南挪開眼,手機乖乖遞給他,動作僵硬似中降頭的人偶。
男人低低的笑,有種掰回一局的愉悅感。
他沒找相冊,直接尋到相機,點開,鏡頭平視對準自己。
“咔嚓”。
手機重新放在桌上,順便幫她把咖啡杯擺正。
“看可以,不準舔屏。”
“舔”
賀枝南頭皮炸開,懵怔地追隨他的背影,直到那輛破到快報廢的皮卡車拐出小院。
她暗自嘆息,有種吵架沒發揮好的極度懊惱。
半響,她想起剛才那張自拍照,郁郁寡歡地點亮手機屏幕。
直白的前置攝像頭,迷惑的死亡拍攝角度,九流的拍攝技術,成品居然輕松秒殺一眾小鮮肉。
那張臉,居然該死地好看。
太詭異了。
這男人身上有種奇特的,獨一無二的氣質。
類似歷經千帆的成熟,又似無欲無求的孤獨。
就像你無意中找到一本魔法書,翻開首頁后一發不可收拾,滿腦子只想看完故事結局。
她不禁回想起那晚在刺青店里,光頭男說過的話。
“難怪那些小姑娘你看不上?!?br/>
這樣的男人,的確很吸引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俗稱的渣男潛質。
十分鐘后。
她死死盯著那張照片,喝完整杯咖啡,又給自己倒了杯水。
照片最終還是發了過去,那頭幾乎秒回。
妮娜:【可睡?!?br/>
“噗?!?br/>
正喝水的賀枝南狂噴而出,紅木餐桌上一片狼藉。
她微微合眼,無語又好笑。
所以我們現在是在討論,睡還是不睡的問題嗎?
當然,如果非要認真探討,那么以下兩點問題十分關鍵。
第一,她母胎單身25年,沒睡過。
第二,如果睡了,可能沒命下床。
賀枝南思來想去,決定手動刪除這條信息,眼不見為凈。
她來這里是養病的,又不是尋死的。
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喵的碎碎念。
嘖,東叔也是悶騷界一把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