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多,張斌開車去新房,一路上,他看著灑在路面上白花花的陽光,心底只覺得荒涼。這是他從小生活的地方,雖然曾因讀書工作離開十余年,可在外的時光并不容易,這也是他為何求爺爺告奶奶地輾轉求告了所有的親友,才好不容易調回了虞城,回到這個他日夜思念的地方,得以與母親相依相伴。
自此,拋卻了背井離鄉的明欺暗斗,所到之處都是熟稔溫情的景致,笑臉相迎的也都是有著幾十年交情的故人舊友。他雖在少年時歷經喪父之痛,可好歹家底尚厚,物質上他沒覺得虧損太多,只是心理上始終難以適應從官宦子弟落為平民百姓的落差。
他不喜讀書,慣于頤指氣使,待他終于折騰回到虞城,覺得總算到了自己的地盤厚,雖然只有寡母相伴,但是心理上卻自我感覺甚高。
他用前些年攢下的積蓄,又跟親友借了些,在虞城市最好的地段買了這套大平層,又耗費心力挨個盤點,才迎娶到一個稱心如意的美眷。正當他以為生活已然步入到他一手打造的人生巔峰時,生活卻不其然給了他當頭一棒,只這一棒,就將他徹底打回原形,讓他在恍恍惚惚中幾乎喪失掉所有的趾高氣揚的資本。
到了樓下,他看到一對上了年紀的老夫妻,心知他們就是來看房子的人,雖然心里萬般不愿,卻還是迎了過去:“您是趙先生么?是來看房子的吧?”
這對老夫妻穿戴平常,可眼里精光閃爍,正如大多虞城本地人一樣兒,縱然歷經世事的擺布,心里卻依然保留著幾分高傲心理。他們呵呵一笑說:“是的,是的。您是張斌對吧,是這個單元么?”
張斌點點頭說:“那咱們上去吧?”說著他領他們走入樓道,按下了電梯按鈕。在等待的片刻,這對老夫妻互看一眼,然后女的開口了,聲音滑而不膩:“哎呀,您看您這么年輕,就買了這么一棟房子。這么好的房子怎么不自己住呢?干嘛要賣啊,不覺得可惜么?”
張斌深知他們的話外之音,但還是假裝毫不在意地說:“我調到外地工作了,所以才賣掉。確實是有點可惜的,但是沒辦法,人走了,留著房子何用?”
老夫妻對這個答案頗為滿意,電梯到了,三人上去。女的又開口了:“您在哪個單位啊?怎么突然就調走了呢?家人也可以住啊,難道一塊兒走么?”
張斌避開了這個話題,輕描淡寫地說:“工作調動是很正常的,這個都是單位領導說了算的,咱們也沒辦法,家人跟我一起走,所以沒必要留著。”
老夫妻對這個回答也比較滿意,出了電梯,張斌走在前面,拿鑰匙的手幾乎是抖的,捅了好幾下才打開門,那個女人又說:“是鎖不好使了么?”
他趕緊回頭解釋:“剛才拿錯鑰匙了,鎖是新鎖呢。”
女的轉頭對男的說:“新鎖可惜了,還得換掉,你說是不是?”
男的粗聲粗氣地說:“你說的啥啊?買不買還不一定呢,怎么就扯到換鎖了啊,真是沒一句靠譜的。”女的只是瞪了男人一眼,卻沒說什么。
三人進了屋里。張斌站在客廳,任他們四處轉悠,對他心愛的房子指指點點:雖然面積不小,但前面那個樓有點擋光呢,裝修也一般.......
這些話如一把把鋒利的匕首,在他心里亂捅。他幾乎放棄了解釋,任他們隨意地挑剔。他木然地看著客廳的背景墻,上面的雕花是他跑了十幾趟,轉遍了所有的店鋪,多次商討才敲定的花型和色彩。他原以為自己可以靠在沙發上,看著合心合意的壁畫,悠閑地喝著下午茶,在熱氣裊裊中過上那種理想的安逸生活,直至老去。
而今,這一切的憧憬,都不可能了,這個房子很快將不再屬于自己了,伴隨這房子的愿景也終將煙消云散。這一發現,幾乎讓他心痛到不能自己。那對夫妻轉悠了幾圈,還是女的先發問了:“您這裝修實在一般,我們看了幾家,都比您這要好呢。材質看起來也不怎么樣,你看,價位上能不能再落落啊?”
張斌一個激靈醒了過來,他木著臉說:“我買的時候就是90萬,裝修花了二十多萬,這都是實打實花出去的錢,賬單都還留著呢。再說了,這房子幾乎是這個小區的中心位置,又是虞城重點高中的學區房,標價120萬,實在是沒法再降了。”
男的開口了:“小伙子,我們也是沖著學區房才買的。其實,不瞞你說,這個小區里我們也看了好多家,像你這合下來六七千一平米的價位實在是虛高。你要知道,現在虞城好地段的房子也不過四五千啊。就算是你裝修了,但是這裝修,我看絕對沒有二十萬,你看看,要不咱們都讓一步,110萬怎樣?”
張斌聽了,心里一驚:他確實不知道虞城現在的房市這么慘淡,竟然落到四千多一平米了。這是2014年的夏天,不光虞城,其實全國的房市都處在低迷期,BJ四環海淀醫院對面的房子也不過兩萬一平米,更何況虞城這個五六線的小城市呢,價位持續走低。
張斌清了清嗓子說:“這個房子我買的時候就是五千一平米,你總不能讓我賠錢賣吧?110是絕對不行的,要不你們再看看別家?”這么說著,他裝作無意再談狀往門口走去。
那對老夫妻愣了一下,隨后男的又開口了:“可你這裝修絕對沒有二十萬啊,這個你得承認吧,而且家電也沒裝,別的房子可都是拎包入住的,你這房子,至少還得賠上好幾萬才能住進去呢,你說是不是?”
張斌回過頭來,臉色柔和:“裝修看起來確實算不上豪華,但是面積大啊。這本來是我留著自己住的,所有材料都是自己挑選的,同樣材質里面質量絕對是數一數二的,你要說你相不中這裝修,這只能說明咱們裝修的理念有差別,但是你要是說我的東西不好,那就真是昧著良心說話了。你看看這地磚,180平米的房子,地磚你猜我花了多少錢?六萬啊!”
那對老夫妻又互使了個眼色,女的笑著說:“要不,您稍微讓一讓,把空調錢讓給我們行么?115萬怎樣?”
張斌臉色冷淡:“四個臥室加一個客廳,空調是花不了五萬的,最多也就是兩萬多而已。”
女的看向男人,男人清了清嗓子說:“那我們回去商量一下行不?商量好了給你回信。”
張斌點點頭,臉上始終是淡漠的,他已經盡力在調整自己的言談了,心如刀割的心態下,做出這種不失冷淡的姿態確實不容易。
開車回去的路上,他難受到了極點。一直以來,這個社會對男人都是苛刻,不僅評判能力,更苛責財氣。但凡哪點稍微弱些,或一不留神,就被擠一旁去了。如今這世道,哪還有什么俠腸義膽的朋友,只有相依為命的親人。說到底,普通人能夠結識的,也都是普通人,你深陷泥坑,他們也只能無能為力地壁上觀。
在外地時,他打拼地異常艱辛,各種有的沒的編排和中傷讓他敏感的自尊多次受辱,也正因為在外顛簸的不易,才會日夜牽念著這個溫情的小城,誰知道,回來不過才三年時光,他卻又掉進這樣的深坑。
那對老夫妻,說話雖客氣,可言辭中還是透漏出些許輕蔑,這個他尚可以忽視,可那些朝夕可見的熟人呢,如果他們得知自己落到了這般境地,又是用怎么樣的眼光來戳點他的脊梁骨呢。想到這兒,他倒吸一口冷氣,把車靠在路邊停下了。
他多希望自己沒回來,一直留在外邊,縱然各種不如意,可落魄時也不似現在這般難忍。畢竟,陌生人的眼光再狠毒,只要自己不放心上,就還過得下去;可熟人舊友的言辭再隱晦,自己還會心有所感,臉面全無。
電話響了,他接了起來,電話里曉慶結結巴巴地說:“老公,你在哪啊?咱媽想問你點事兒。”
張斌打起精神,輕聲說:“馬上就到家了,你們等我一下好了。”說著他掛了電話,發動車子往家奔去。好歹還有個安身之處,沒落到四處找房子搬家的地步,也是萬幸了,有這個避難所,也能擋一陣子,不至于一下子冷言冷語撲一身,他心想。
回到了家里,他一推門進去,看到曉慶在客廳那站著,看他進來,一臉的驚慌。他走了過去,看到母親坐在沙發上,臉色冰冷。他柔聲問道:“媽,怎么了?”
母親抬頭看向他,滿眼怒氣:“啥事都瞞著我是吧?根本沒把我當人看是吧?”
張斌誠惶誠恐:“媽,你看你,怎么會呢?你可是我媽啊。”
母親忽地站起來了,手指著陽臺,怒吼道:“就知道蒙我是吧,小胖他媽早跟我說了,到這會了還蒙我呢。說,你在外邊到底賠了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