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曉慶早早起來,張斌開著車子,直奔虞城最西頭的批發市場,挑選了各種各樣的水果和特產,塞滿了后備箱,才一陣風似的開往林縣。大年初二,這是俊俏嬌媚的小媳婦們的大日子,這一天,已出嫁的小媳婦們攜夫攜幼回到父母家里,在一片歡聲笑語盡情享受天倫之樂,并順便捎走更多的貼心囑咐。
有人說,做女人是痛苦的,嫁人是個分水嶺,從此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屬于自己的家,再回到娘家算是客人;而在婆家,又是那個唯一的外人。千百年來,女人都在這種尷尬的處境中可憐兮兮的生存著,看著兩邊的臉色過活。
直到今天,世道才有所變化。其實也不是世道變了,而是女人相對過去經濟上更獨立了,這樣經濟上的獨立自然帶來地位上的上升,回到娘家可一如既往地嬌縱,而在婆家也可以指點江山了。深究其原因,使女人自己脫離了那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混吃混喝的狀態,從而打造了更為堅實的經濟基礎,自然也有了更為強硬的姿態。
沒有誰是完全無拘無束的,所有人都生活的約束下,區別只不過是內在還在外在罷了。曉慶自然就屬于自制力比較強的那種人,很多時候可以達到隱匿自己的情感兒來強作歡顏。這會兒,坐在媽媽跟前的她,正是這種狀態。
媽媽的目光幾乎黏在她身上,話語里都是柔柔的暖意,對張斌更是呵護備至。可是她覺得,那些暖風,只是繞著著她的身子溜過來又轉過去,像一陣陣隨意慵懶的春風似的,怎么也抵達不了自己的冰凍的心湖。只不過,為了不讓媽媽擔心,她竭力做出開心甚至幸福的樣子。
郝冰冰笑著問張斌:“過年放幾天假啊?”
張斌也和氣的說:“初八才上班呢。”
郝冰冰又笑著說:“可是辛苦了,在家多住幾天吧?”
曉慶卻插話:“媽,他忙得很呢,你就別難為他了。”張斌坐在沙發上只是笑。
郝冰冰問:“放假了還有什么事啊?”
曉慶極其忍耐地說了一句:“還要去別家走親戚呢。”郝冰冰看女兒臉色稍微不悅,欲言又止了半天,只得罷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房子裝修的咋樣了?”
張斌笑著答:“差不多了,就差家具和電器了。”
郝冰冰補充:“那就好,后面就不用操那么多心了。”這句也不知道是為了安慰張斌,還是寬慰自己。張斌接了一句是,曉慶卻沒好氣地說:“媽,你操心太多了。”
郝冰冰還是笑著說:“好,我不管你。”可對張斌還是笑著解釋了一句:“慶慶一向獨慣了,總是不要我管。”曉慶聽后,心里涌起一陣難受,但是還是忍住了沒再說話。
晚上,娘倆在媽媽的房間說悄悄話,母親低聲問她:“婆婆對你咋樣?”
曉慶淡淡地說:“挺好的,說話很和氣的。”
郝冰冰松了一口氣,轉身從身邊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存折說:“這里面是九萬塊錢,本來應該結婚時給你的。只是那會兒沒到期,這不,年兒前才取出來的,拿著吧。”
曉慶鼻子一酸,往外推:“媽,我不要,你留著吧。”
郝冰冰慈愛地看著她:“這錢本來就是媽為你結婚存的。別人家的閨女出門都有嫁妝,我閨女咋能沒有?只是媽沒想到你這么快就結婚了,還想著怎么著過了年才辦事呢。跑了幾趟,跟人家說好話,才取出來的。你不要,媽心里怎么過意得去啊。”
曉慶心里更難過,越發往外推:“媽,我現在不需要錢,你先拿著吧。”
郝冰冰笑著說:“張斌買那房子咱沒出錢,估計到現在也沒加上你的名字呢,咱也不好意思提。我尋思著,正好你們新房該買家具和家電了,咱們出這錢。買了家具,回來辦理房產證時,也好提出讓張斌加上你的名字啊。”
“這會兒你倆感情是好的,張斌不會說啥,但是保不準你婆婆是個多心的。媽是過來人了,這做媳婦啊,想要在婆家腰桿硬,就不能讓人家抓著短處,這錢就是底氣。只有房子上加上你的名字,媽才能徹底安心。”
聽到這里,曉慶再也無法拒絕媽媽的手,任媽媽把存折塞進自己了兜里。她低著頭,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過了幾秒,眼里還是有了閃閃的淚光:”媽,這段時間,你在家咋樣?“
郝冰冰笑了:”我好著呢。前一段去你姥姥家住了幾天,這不,剛回來。現在天氣冷,出不了門,你劉姨跟我說呢,過了這幾天,只要不刮風,我們就去跳廣場舞,熱鬧著呢。“
曉慶看著媽媽的笑臉,努力分辨著她說的每一句話,就像是從一瓶號稱純天然的調料里去嗅有沒有添加劑的味道似的,只是她自己心神不定,所以什么都沒有嗅出。或許是因為自己心態不好吧,她心想,不然怎么覺得媽媽的話也是虛飄飄的呢,可她又聽不出來哪里不對勁,即使有,又能怎樣?邀請媽媽過去跟她住么?那豈不是將媽媽直接拖入到她水深火熱的生活里么?
這會兒,曉慶才覺得,她和媽媽的這個家,這個小小的兩居室,是那么的清朗和溫馨,昏黃的燈光照出令人心安神逸的光芒,為什么從前沒有發現呢?曉慶默默的想著。
媽媽看著她有些游離的神情,問:”慶慶,是不是有什么不順心的事情?“
曉慶趕緊笑了,說:”沒,就是今天坐車有點累了。“
媽媽立馬勸她:”那去睡吧,明天不是就要回去了么?還得坐車呢,不過,我看張斌怪穩重呢,開車也穩吧?“話還沒說完就笑了。
曉慶看著媽媽,淡笑一下,就起身了:”媽,那我睡了,你也睡吧。“說著又仔細看了看媽媽的臉孔,而郝冰冰也趁著女兒走出的時候,刻意多瞄了她幾眼,直到她關上了房門。
看著女兒走了出去,郝冰冰在床邊坐了下來,嘆了口氣,不過想到那九萬塊錢,她心里頗安慰。女兒出嫁時,她打聽過了,這個數目在林縣的嫁妝里還是比較可觀的,說出去也風光。
只是這段時間,她過的不甚如意。前段時間她回了娘家,大嫂竟然當著她的面,語氣刻薄地說:”有些人,寧肯拿錢在外邊養個瘋子傻子,也不愿孝敬自己的老娘?這樣的女兒養了何用?喪門星!“她自然受不了這個氣,但是看著老年癡呆的母親,她還是默默咽下了,她盡力照顧了母親幾天,直到保姆來了,才從家里出來。
她自覺問心無愧,每次去探望母親,都是大包小包的,雖然明明知道那些東西大部分還是落到她那尖酸嫂子的嘴里,可只要母親能吃到一點,她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且母親的保姆費她也出了一部分,每個月拿出來500塊錢。雖說是干了一輩子的老教師了,退休后她的工資也才3000多一點。這些年,她也是從牙縫里擠,才給女兒省下來了這些錢,當然不會拿著這些去買嫂子的笑臉。
對于晚年,她也有自己的打算,除了每個月出500塊錢贍養母親,平時她的花銷不多,房子是自己的,一個月生活費也不到千把塊錢啊。等開春了她準備跟鄰居學學,在下面的花壇里開墾一片地兒,種些自己愛吃的蔬菜,這樣還能更節省些。現在她身體還好,今年體檢沒查出來有啥大毛病,這也得益于她平時粗茶淡飯的心胖體寬,所以現在存錢也還來得及。以后就可以安心地過過自己的小日子了吧,她心想著。隨后關燈躺下了。
曉慶揣著自己的存折回到自己房間,張斌歪在床上玩手機,看她回來,笑著說:”要我說,平時你總是說想家,這會兒干嘛又要急著走呢?多住個三五天唄。“
曉慶默不作聲,心里卻想:多住個三五天,還不得我媽做飯伺候。再說了,你能做出沒心沒肺的姿態,我卻做不到,為了不漏出破綻,還是早點回去吧。這樣想著,她語氣清淡地說:“家里不是有一堆事么?你住的安心么?”
張斌詫異:“這幾天沒什么事啊。”
曉慶卻已經難掩怒氣了:“不忙,你每天要接多少個電話?你自己不清楚么?”
張斌看她變了臉,愣了下,說:“曉慶,我想了,咱們把那個房子賣了,再到處借一借,還可以買個小戶型的,比如說像你家這種,也挺好的......”
曉慶慘然一笑:“到處借一借?你還有可借的人么?”
張斌第一次遇到曉慶語氣冰冷,心底一驚,只得竭盡溫柔的說:“要不,管你媽先借點?回來有了再還給她。”
曉慶心里的火山徹底噴發了,但是顧忌到隔壁的母親,她只得壓低了嗓音說:“我媽?那你媽呢?你為啥不告訴你媽......”
張斌有點生氣了:“咱媽!那是咱媽好不好?你聽聽,你怎么說話的?再說了,咱媽媽身體不好,心律不齊,這事兒能讓她知道么.......”
曉慶整個人已經徹底被體內的火山所控制,怒火身體的每個細胞里往外噴火,只是聲音依然低沉:“我媽身體也不好!”
聽聞這句,張斌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說:“那不借就不借吧,等咱們賣了房子,賣了車子,估計也能還上。幸好學校有房住。等再過個一年半載,手里存點錢,咱們再買好了。”
曉慶不說話了,看著張斌落寞溫柔的神色,她有點后悔自己的言語,過了一會低柔地說:“怎樣都行,你看著辦好了。”
張斌看她又變回了那個柔順的曉慶,一臉的柔美,忍不住伸過手來抱著她說:“沒事的,媳婦。你相信我,我肯定會解決的。說實話吧,欠錢的那個人是我的鐵哥們,我們在一起十幾年了,他真的是公司周轉不開了,說不定過了這半年人家就給我了,完全用不著賣房子的。”
曉慶木然地問:“你確定么?”
張彬彬溫柔的嗓音依舊:“當然。上大學時候我們一個宿舍的,并且早幾年我們就開始倒騰這個了,他從來沒有坑過我。”
曉慶看著他那么駑定的眼神,輕輕又問:“這次你確定么?!”卻是反問的語氣。
而張斌完全沒有聽出來,繼續說:“等過了正月十五,我就親自去BJ一趟,把錢拿回來。你就放心好了,沒啥事的。”
這時,曉慶才明白,這些日子張斌吃的好睡得香,不是他心里承受能力強,更不是他本性就穩重如山,而是他根本沒意識到這是個騙局,還生活在一廂情愿的舊夢里呢。
在心底,她直倒冷氣,第一次認認真真底審視著他清秀的臉龐。她不明白,這個年長她好幾歲的男人,是如何在這個殘酷的現實中生活到現在還保持著那份前所未有的單純的,她更不明白,自己當時是怎么恍惚著看走了眼的。她忽地一陣胃痛,臉上也現了出來難受的表情,張斌趕緊抱著她問:“怎么了?”看著他那溫柔如水的眼神,她又有些扯肉拉肝似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