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中午下了課，曉慶頂著呼呼的北風，縮手縮腳地往家趕。走進家門還沒拿出鑰匙，她就聞到一股熟悉的醬油味，心情就由剛才的期待轉為悶郁。

進到屋里，婆婆正在廚房里忙活呢，看她回來，和氣地說：”慶慶啊，下課了啊，趕緊洗手吃飯吧。“曉慶甜甜的應了聲：“好的，媽，我馬上就來。”說著她就進了臥室，把包放下，猶豫了幾秒鐘，換了拖鞋就出來了。

她走進廚房，婆婆已經揭開了鍋蓋，濃油赤醬的鹵面赫然出現(xiàn)，從面上升騰起來的霧氣扶搖直上，一直沖到廚房右上角的小排風扇那，然后被吸送出去。

曉慶拿了三雙筷子，婆婆擺好了碗，然后往里挑鹵面，一邊親切地跟她說：“拿兩雙筷子吧，張斌中午不回來吃飯了。”

曉慶又默默地放回了一雙筷子。她在婆婆盛完一碗后，蹭過去說：“媽，你去吃吧，我自己盛。”婆婆卻沒有閃開，笑著說：“我來吧，你挑不好，還不如我來呢。”說著就挑起小山一坨的面往碗里送，曉慶趕緊說：“媽，媽，太多了，吃不了啊。”

婆婆堅持把那坨面挑了進去，說：“啥吃不了啊，上一上午課，怎么也得多吃點。”隨后還扭頭笑瞇瞇地加了一句：“要小孩不能太瘦。”說著她還使了個自以為對方也神知意會的眼色，端著碗出去了，一邊回頭交代說：“慢點啊，別撒了。”

曉慶答應著，看著自己這冒尖的一碗，一大坨黃褐色的細面條中偶爾夾雜著幾根肉絲，還有一把手就數(shù)的清的豆芽，心里直嘆氣。她猶豫了幾下，然后偷偷打開鍋蓋，用筷子挑回去了一些，并動作迅速地翻找到幾根菜塞進了碗底，這才蓋上鍋蓋端著出來了。

她走過去，把碗放在茶幾上坐下了。婆婆邊看電視邊吃著，探頭看她碗里少了那么多，就驚叫：“怎么吃這么點啊？這怎么行呢？在自己家里，要吃飽啊。”說著就要從把自己碗里的面挑給她一筷子。

曉慶趕緊攔著說：“媽，我是覺得有點燙，不好端，才挑回去一點呢。待會兒吃完還可以盛嘛，你不用給我挑。”

婆婆哦了說：也是，吃完再吃一碗啊。說著就扭頭又看起了電視。電視正在熱播著《陸貞傳奇》，曉慶跟著也掃了幾眼，同時努力忽視塞進嘴里的食物，盡力地嚼著。婆婆倒是吃的挺快，一嘴接一嘴，格外香甜，一會兒功夫就吃盡了，曉慶心里驚詫不已。

婆婆站起身來說：“哎呀，你怎么吃這么慢啊？”說著拿著自己的碗筷去洗刷。

曉慶趕緊拉著她說：“媽，你擱這兒吧，一會兒我一塊洗了得了。”婆婆聽她這么說，也就擱下了，笑著說：“也好，正好我要出去呢。”

說話間門外已經有人在敲門了，那人在喊：“老董，老董，咋還沒出來？”婆婆答應著，拎著著自己的包就走了，臨走前笑著跟曉慶解釋：“你不知道，紅太陽超市搞活動呢，買油送雞蛋，我得趕緊去排隊，要不然一會兒就被搶完了。”

曉慶應了一聲：媽，你慢點啊。然后看著她出門了。

門哐地關上了，曉慶松了口氣，放下筷子，盯著她眼前這半碗面，這個星期的第五頓鹵面了。她不明白，每天中午都是鹵面，第一頓跟第五頓像是一鍋蒸里出來似的，不止味道雷同，連菜葉數(shù)量都一樣兒：幾根豆芽，幾根肉絲，濃油赤醬的調味料.......曉慶看著碗發(fā)呆：這樣的重醬少菜，婆婆怎么吃得下？！

曉慶一個人生活的時候，自己也做過鹵面，但是會放很多種菜，比如香菇，豆芽，豆角，包菜......當然還有一大把的肉絲，醬是最次要的，做出來的鹵面味道蠻好。可眼前這碗，頂多算是加了很多醬油的咸面條而已。

曉慶一人坐著，甩掉懂事和體貼的外套后，她一口也吃不下，可她也不敢直接倒掉，那樣也太浪費，最后咬著牙，夾起來一大坨，努力往自己嘴里塞，用意志來指揮嘴巴來運動，然后咽了進去。婆婆是個細心的人，如果發(fā)現(xiàn)她倒掉了，心里不知道會怎么想呢，她心想著。

費力地咽下這口，她的耐性到了盡頭，剩下小半碗怎么也吃不下了。她起身去廚房，翻出個小塑料袋，用筷子扒拉著把面條弄進去。想了又想，也只能拿回臥室，她順手撕了一張紙，把擰緊口的塑料袋包裹起來，隨后放在桌角的后面。待會兒下午上課前可以偷偷地拿出去扔到外邊垃圾桶里，她想。

可不吃鹵面，又能吃什么呢？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著。這會兒餐廳應該也沒飯了，自己做的話時間也不太夠。她在客廳走來走去，發(fā)現(xiàn)茶幾下放著包泡面，伸手拿出來，沉思幾秒，沖到廚房，燒上水，又從冰箱里摸出半個洋蔥和一個彩椒，將它們清洗干凈，細細地切成絲，又搜出個雞蛋，放油鍋里煎成金黃色，再用煎蛋的油爆了蔥花和姜末，隨后把洋蔥和彩椒放進去翻炒。

此后，她順手將面扔開水里焯一下，再用笊籬撈出在水管上沖涼，隨后倒進炒鍋里，挖進去一勺豆瓣醬，翻炒幾下就出鍋了。看著這一鍋色澤鮮明的炒方便面，她的腸胃頓時蠕動起來，簡直吱吱作響呢。她拿來剛才的飯碗，一股腦倒進去端到客廳吃了起來。

她邊吃邊開心地翻看手機，突然聽到有鑰匙開門的聲音，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立馬抱著碗沖進臥室，關上了門。她聽到婆婆的腳步聲，還有她的嘆氣聲：真是的，還是去晚了，超市怎么不多弄點雞蛋......

曉慶在門后大氣也不敢出。婆婆在屋里轉了一圈喊：“慶慶，慶慶......”

曉慶趕緊輕輕地掛上門栓，這才答應：“媽，我在臥室呢，臨時趕個文件。”婆婆走過來推門問：“飯吃完了么？”曉慶在門后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身體，假裝淡定地說：“媽，我還在吃呢，邊吃邊弄，領導要的急。”

婆婆不再推門，開始嘟囔：“這孩子，吃完飯再忙啊。這什么領導啊，飯都不讓好好吃.......”

慶慶趕緊回應：“媽，不礙事兒的，你別管我了，我馬上就好了，馬上就好。”曉慶聽見婆婆的腳步走開，挪進了臥室，一直懸著的心啪地摔了下來。

她看著手里剛才還誘人噴香的飯，這會兒卻沒了食欲，她輕輕地端到書桌前，屏住呼吸，逼著自己大口大口地吃，吃的一點不剩，然后用面巾紙擦凈碗底的油滴，細聽了一會兒，覺得婆婆還在臥室，就拿著碗筷鼓起勇氣出來了。

不想，正撞見從臥室出來的婆婆，婆婆說：“哎呀，吃個飯怎么這么久啊？都涼了吧？”曉慶笑著說：“沒有呢，媽”

婆婆走過來說：“來來來，碗，給我，你去忙吧。”

曉慶趕緊說：“不用，媽，我來，我自己會，自己會！”她說著，就像拼命護住自個最后一點自尊似的，執(zhí)拗地把婆婆推進了臥室說：“媽，你休息吧，我來，這多大的事兒啊，去休息吧。”

婆婆詫異曉慶今日的決絕，笑著說：“行，行，我去休息啊，那你自己收拾吧。”說著就進屋里，一邊還笑著說：“這孩子，跟我客氣的！”

曉慶虛掩上了婆婆的門，后背的汗幾乎要流下來，她拿起茶幾上婆婆的碗筷，趕緊跑進廚房。她先清理案板，把剩余的菜毛掃進垃圾桶里，又使勁地刷洗菜鍋，一回頭看到煮面的水還在那兒冒熱氣，又趕緊端起來倒進下水管里，最后才緩緩地洗刷了碗筷。

收拾干凈后，她低頭看了一眼垃圾桶，翻出個白色塑料袋彎下腰去點點地去拾撿剛才扔進去的菜毛，最后擰緊口放在腳邊。隨后她洗凈了手，探頭看了一眼婆婆的房門，門依然是虛掩著的，她把那袋垃圾攥在手里，貼著身子外側跑進了臥室，然后也鎖了門。

到了臥室，她抽出來一個紙巾把垃圾包裹好，和另一袋垃圾放一塊兒，這才松了一口氣。直到這時，她才感覺到額頭和后腦勺癢癢的，一滴一滴的汗珠流了下來，同時隱隱約約地覺得胃里有點堵，像擱了一塊石頭似的發(fā)起硬來。肯定是剛才吃太快了，噎著了，她想。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看著那裊裊飄升的熱氣，她不言不語地坐著。

這會兒，手機響了，是張斌，她接起了電話，張斌溫柔的嗓音傳來：“媳婦，吃完飯，睡個覺啊，下午還有課呢。”她輕輕地答應：知道了，你也午休一下啊。張斌笑著說：嗯，好，不耽誤你時間了，趕緊睡吧。說完就掛了電話。

曉慶摸摸自己有點發(fā)硬的胃，湊近那杯熱水，水很燙，她順著杯沿喝了一點點，希望那幾滴水順著食道滑下去后，可以軟化那糾結成一團麻的面條。隨后，衣服也不脫，她直接在床邊上歪著躺下了。

晚上，曉慶下課后已經六點多了。頂著漆黑的夜色，她回到了家，發(fā)現(xiàn)張斌還沒下班呢，婆婆自然還在廚房忙活。看她回來，笑著說：“慶慶，去休息一會兒吧，一會就吃飯了啊。”慶慶答應著，進了臥室。

可是等了半個多小時，也沒聽到動靜，她就走了出來，發(fā)現(xiàn)婆婆悠閑地在客廳看電視，就問：“媽，飯好了么？我去盛吧。”婆婆擺擺手說：“不急，再有一會兒張斌就回來了，盛的早了，飯都涼了。”說著又扭頭看起電視來。

曉慶默默地走回了臥室，忍著肚子里沸反盈天，悄悄給張斌打了個電話：“老公，你在哪兒呢？啥時候回來啊？”張斌溫柔地說：“還沒忙完呢，估計得一個小時呢，你們先吃吧，別等我了。”曉慶說：好。然后她想出去跟婆婆說這個消息，可是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住了，她努力地拿出本書，逼著自己看。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邊終于響起開門的聲音，曉慶難掩歡喜，趕緊走出。張斌進來了，問說：“吃過了？”曉慶搖頭，婆婆也走過來說：“不是說一小會么？這都八點半了。”

張斌笑著換鞋子：“忙不完走不了啊。”婆婆呼喚曉慶：“來吃飯啦。”曉慶幾乎是飛奔進了廚房，她看著婆婆拿出四個碗，納悶說：“媽，咱們就三個人，你拿多了。”

婆婆和藹地說：”就這還不夠呢，去再拿倆碗來。”曉慶詫異：“干嘛用那么多啊？一個菜盤子盛下就行了。”婆婆回應：“炒鹵面得一人一碗吧，湯也得一人一碗嘛，用盤子能盛湯么？”曉慶怔住了，默默轉身又拿了兩個碗。

她木然地看著婆婆揭開菜鍋的蓋子，里面是一鍋醬炒過的鹵面，散發(fā)著油花花的近乎諷刺的光澤。婆婆夾了兩碗，曉慶說：“媽，我不餓，就喝湯就行了，今天胃有點不好。”

婆婆說：“那也得吃點。”說著就要往她的碗里夾，曉慶一把搶過來了說：“媽，我自己盛，多大個人啦，還要你盛。”一邊說，一邊把婆婆往外推，婆婆又笑了：你自己來吧。說著端了兩個碗走了，然后拐回來又端了兩碗出去了。曉慶先給自己盛了一大碗湯，然后夾了兩筷子鹵面，也端著出去了。

婆婆又說：“怎么吃那么點啊？這夠干啥？”

張斌也說：“上了一天課，怎么吃這么點？”說著就要把自己碗里的面撥給她。

曉慶努力地笑著：“今天胃病犯了，吃多了胃疼呢。”婆婆問：“是不是累著了？胃病確實不能多吃。”

張斌起身：“我看看胃藥擱哪兒了。”曉慶拉著他：“不用不用，喝點湯好了。”張斌從茶幾下翻出來一瓶藥，偏偏又是過期的。

曉慶說：不用，餓一下就好了，你們吃吧。張斌接著坐下吃了起來，電視上依然是《陸貞傳奇》。曉慶看著他們娘倆吃的津津有味，然后看著電視里的陸貞，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要是能有陸貞的一點魄力該有多好。

晚上，在被窩里她悄悄跟張斌說：“咱媽是不是挺愛吃鹵面的啊？連著好幾天都吃鹵面呢。”

張斌還笑話她：“吃飯怎么這么挑呢？我覺得鹵面挺好吃的啊，頭一頓吃不完，第二燉炒炒吃也很香呢。”她本來想反駁幾句，可是聽到婆婆在客廳走動的腳步聲，又忍住了。

迷迷糊糊不知道多久，她睡著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漫天漫地的鹵面所纏繞著，并且還有鹵面不斷是從那黑漆漆的天幕上落下，落了她一頭一身，她拼命地掙扎，可是怎么也掙脫不了，絕望中，她哭了起來。

隨后，她就被張斌推醒了，張斌問她：“做夢了么？怎么一直哼哼唧唧的呢？”曉慶睜開眼睛，努力適應房間的燈光，扭頭看了他一眼，他的大半張臉還淹沒了黑暗；只有一側耳朵和鬢角被臥室門外投射進來的燈光所照亮，婆婆已經起床了，打開臥室的燈了。

她嘆了口氣說：“你忘記關門了么？”張斌輕聲說：“剛才咱媽過來了，說關著門干嘛，開門透透氣，一家人有啥啊？”曉慶無語。

張斌還是笑著說：“到底怎么了？”曉慶說：“胃里有點不舒服。”說話間，婆婆的腳步又傳來了，從他們臥室門口經過，拐進了廚房，隨后就聽見她在廚房各種悉悉索索的舉動，那些聲音幾乎是直接傳進他們距廚房不到兩米的開著門的臥室內。聽著這些細碎的聲響，曉慶的胃像被千萬根針猛地刺中似的抽搐起來，痛的她不能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