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凝乖乖地坐在車里不再掙扎,她垂著眸,安安靜靜回想江恕方才說的話,神情間閃過一刻落寞。</br> “慣”這個字,最不該出現在她的身上,誰都有資格,就她沒有,她從來不曾被人慣過,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幻想,甚至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凝凝,你也是別人心里的寶貝,你也值得被珍惜被愛護,從來沒有過。</br> 一直以來,她都沒有為自己活過,打從記事起,便整天守著行動不便的爺爺。</br> 長大一些時,叔叔嬸嬸嫌她占了家里一口飯,將她隨意送人,沒多久聽聞她干活勤快,還能時不時替人做事會掙錢,又蠻橫地將她要回來,那時起的很長一段時間,她努力干活乖巧聽話,都是只為了能讓叔叔嬸嬸稍微喜歡她一些。</br> 等到爺爺病情愈發加重,她又希望自己能盡快掙到醫藥費,好替爺爺治病。</br> 八歲那年,她遇到了江恕,后來的十二年里,她每天活下去的動力就是期盼著有一天,江恕哥哥能回來找她。</br> 直到二十歲這年,她終于嫁給了想念了十二年的人,只是他對她的態度似乎和十二年前不太一樣,可是沒有關系,她相信只要她努力討他喜歡,總能讓他重新像小時候一樣喜歡自己。</br> 從始至終她都活在需要討好別人的世界里,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有可能被愛。</br> 她回想起方才小組經理將她留在車上的果斷,自嘲地抿著唇淡淡地笑了笑,果然無論在什么時候,只要她被需要,就隨時可以被推出去。</br> 男人微蹙著眉,深眸直視前方,薄唇緊抿著一言不發,似乎也在冷靜。</br> 半晌后,他把方才的火氣壓了大半,嗓音磁沉,沒敢看她:“對不起凝凝,我不該沖你發火,剛才只是太著急了。”</br> 江恕這個人,高傲了這么多年從沒向誰低過頭,“對不起”這三個字在他曾經的字典里壓根不存在。</br> 溫凝忽地開口:“謝謝,你說的對。”</br> 他剛才說的其實沒錯,她確實需要尊重自己愛自己,若是連她自己都不愛她,又還能奢望誰來愛,江恕嗎?</br> 溫凝偏頭看向他,心底其實還帶著最后一絲絲僥幸。</br> 江恕本以為她會像小姑娘一般,委屈地哭鼻子,他都已經做好了耐著性子再哄她一回的準備,卻沒成想她竟這樣平靜地和他道謝。</br> 平靜地讓他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那股煩悶又涌上心頭。</br> 兀長的紅燈時間過去了,前邊車流已經通了大半,江恕的車橫在中間一動不動,后邊耐心不好的司機猛地按了幾聲喇叭。</br> 江恕低低地罵了聲“操”,發動車子踩下油門,直往郊區開。</br> 半年的時間了,溫凝仍舊沒法習慣他這樣不管不顧的車速,她咬著唇緊閉著眼,雙手死死抓住座椅邊的小把手。</br> 等車子一直開到郊外空曠的地方,江恕才逐漸將速度放緩。</br> “回家吧凝凝。”他沉默了良久,突然開口,“別跟我鬧脾氣了好不好?這樣下去對我們都沒有什么好處,有這你追我趕的時間,不如做點更多有意義的事情。”</br> 溫凝羽睫微顫了顫,原來這么久下來,他仍舊覺得自己只是在鬧鬧脾氣,可是什么才是更有意義的事呢?每天乖乖在家等他回來做那種事嗎?甚至是根本等不到他?</br> 她知道他這樣忙的人,這段時間頻繁出現在她身邊絕非偶然,他想要她回去,可她不知道,他是因為真的喜歡,想要她回家,還是只是需要她,需要一個乖巧聽話的女人來順從他,像叔叔嬸嬸那樣,送走她又因為需要她而反悔。</br> 畢竟是想了十二年的人,她曾把所有的溫柔和耐心都給了他,其實不差這最后一次。</br> 溫凝深吸一口氣,嗓音仍舊溫軟:“江恕,你只是一時間不習慣家里少了個人,偶爾會覺得冷清,偶爾會想起我,但是時間長了,這些記憶都會淡去,你仍舊是那個高高在上需要大家仰望的江恕,你仍舊會適應一個人的生活。”</br> 又或者,很快他將會有新的女人來陪伴他,溫凝微低下頭,不愿親口說這一句。</br> “江恕,習慣不是愛。”</br> 她想了很久,確實要愛自己一些了,不要因為別人的一點習慣,又重蹈覆轍。</br> 她只鼓起勇氣說這么一次。</br> 她從小到大沒被人哄過,其實很好哄的,或許此刻她只等江恕說一句,不是習慣,他就是愛她,她大概就會傻乎乎地又重新接受他,忘掉所有的不愉快,跟他回家。</br> 然而小姑娘屏息等待,卻只等來他略帶不耐的一句:“習慣不好嗎?我們互相習慣,呆在我的身邊不好嗎?你可以習慣有我的保護,在我身邊你可以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不用為錢發愁,更不用背什么所謂的債,你可以成為整個寒城最令人羨慕的女人,輕松地得到別人這輩子拼了命也得不到的東西,這樣不好嗎?”</br> 溫凝眼里的失望一閃而過,抿著唇沒吭聲。</br> 江恕心里那股悶越發濃郁:“凝凝,我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耐心也有限,我只最后說一次,你要是愿意回來,我會像這段時間一樣對你好,離婚的事我們就當沒發生過。”</br> 算起來,江恕這二十八年鮮少的幾次低聲下氣,都用在了溫凝身上。</br> 然而他到底冷傲,即便是認錯服軟,也同樣高高在上。</br> 這樣的高高在上卻正好打消了溫凝心底的最后一絲僥幸。</br> 他倒頭來還是不肯對她說一句愛。</br> 溫凝深吸一口氣,小聲問他:“這里能下車嗎?”</br> 江恕眉頭忽地擰起:“凝凝別鬧了。”</br> “你放我下來吧,江恕。”她的樣子很平靜,沒有半點鬧脾氣的意思。</br> “這里是郊區,沒有公交也打不到車。”江恕的車速仍舊沒減,也并不打算放她下去。</br> 溫凝輕笑了聲,話語里沒了方才的期盼:“我又不是沒在郊區走過,那天晚上下著暴雨,我一個人初來寒城,人生地不熟,你還不是把我丟下了。”</br> 江恕猛地踩了剎車,偏頭對上她的眼:“溫凝,你到底什么意思?”</br> 溫凝咬了咬唇:“江恕,其實我一直不習慣坐你的車,太快了,快得我害怕。”</br> 她先前從沒說過,只是因為愛他,才努力去習慣他,配合他,可是似乎無論如何都沒法跟上他。</br> 小姑娘終于找到車門按鈕,開了門便立刻下車跑了。</br> 江恕本就不多的耐心算是耗完了,胸腔里沒來由地躥出團火,大手猛地砸了聲喇叭,后槽牙緊咬著。</br> 跑吧,老子懶得追了。</br> **</br> 夜里十一點,任天高加完班準備關燈回家,卻看見總裁辦公室還亮著微弱的光。</br> 原以為是秘書忘記把燈關好,想進去順手關了,卻沒成想老板椅上還坐著江恕,以往這個時候,他家江總早就屁顛屁顛到前妻家門口坐著了,怎么今晚卻遲遲沒走。</br> 男人領帶松松垮垮扯到一邊,眸光深諳,指間夾著根煙,灰燼散落一地,桌面上的煙灰缸滿是煙蒂。</br> 他記得明明下午才換過新的,這是又抽了多少……</br> 任天高猶豫再三,還是走到江恕面前,打算把今天收集到有關溫凝為數不多的行蹤再匯報一遍:“江總,太太她今天沒做什么特別的事,就是——”</br> “行了,你可以走了。”男人煙嗓悶悶的,帶著點磁。</br> 任天高:?</br> “好的,江總。”</br> 男人盯著手機里那條下午就發過來的存款短信,錢的數字不大,有零有整的,是溫凝存進來的,她把先前他去片場給她塞的幾萬塊錢現金全存回進來還給他,剩下的,大抵是她身上所剩無幾的片酬,一股腦地全存進來,還那所謂欠他的債。</br> 說來好笑,這張卡原是他最開始隨手丟給她花的,里頭的錢夠花好幾百輩子,可他從來沒收過一條消費短信,卡里的錢,她一分都沒動過,如今倒是收短信了,只不過是來還債的,關系劃得真夠清晰。</br> “另外。”江恕瞇著眼抽了口煙,“以后她的事別再和我說,你也不用再打聽了。”</br> 任天高:??</br> “好的,江總。”</br> 這什么情況?這回是真打算離了??他記得前些日子,江總天天往人家家門口跟的時候,心情還挺好,怎么如今說變就變?喜歡上新的了?渣男!</br> 任天高思考了會兒,又問:“那太……溫小姐那邊剛裝修好的樓……還給她住嗎?”</br> 江恕怔了一瞬,到底沒忍心:“送她吧,不要了。”</br> 任天高:……分手費!渣男實錘了!</br> “好的,江總。”</br> **</br> 這天一早,溫凝定了鬧鐘起床,洗漱過后本打算繼續出門找工作,卻忽然接到劇組打來的電話。</br> “溫小姐您好,先前您在我們這的試鏡通過了,那天試鏡的女三號角色暫時定了您,請問您最近的檔期有空余嗎?”</br> 溫凝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有的有的,我隨時都可以。”</br> 突如其來的驚喜讓她一瞬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br> “那您稍微收拾收拾,這兩天不出意外的話,劇組就要從影視城遷出去到城郊云山了,云山那邊環境比較差,您最好多做些準備,免得之后吃不必要的苦。”</br> 溫凝興奮地點著頭,反應過來對方看不見她的動作,又忙說:“好的好的,謝謝。”</br> 小姑娘激動地開始收拾行李。</br> 她的衣服其實就那么兩件來回換,穿一件帶一件,衣柜就空了。</br> 她在狹小的閣樓屋里轉了半小時,最后也沒把常背的行李包填滿。</br> 正要拉上拉鏈的時候,屋外響起了敲門聲。</br> 溫凝有些疑惑,她在寒城沒有什么親戚朋友,想不出誰會來這里找她。</br> 開了門之后才發現是房東阿姨。</br> 這回阿姨對上她時的笑容明顯比當初她求著她夫妻倆租房時和藹了不少。</br> “房東阿姨?”溫凝顯然有些擔心,她這房子租得不算順利,她記得之前才剛剛交過房租,房東阿姨這會兒上來,她總擔心是不是房子有什么問題,又或者她們反悔了。</br> “是這樣的,社區里頭來人了,說這閣樓算違建,不能再住人了。”</br> 溫凝秀氣的眉頭微微皺起:“可是我才剛剛交過房租啊……”</br> “你別擔心,我知道,所以我這趟來是想和你說,我和我先生下周二就要出國去我們閨女那了,原本沒這個打算,這不是女兒突然說身體不舒服,我們倆打算過去照顧她幾年,替她調養調養。”</br> 溫凝自小沒父母,聽到房東太太這話,心里是由衷羨慕:“你們的女兒可真幸福。”</br> 房東太太暗自感嘆,哪有你幸福哦姑娘,你家先生可是砸了將近一個億的錢,把這整棟樓都買下來,重新裝修了一遍要哄你住哦。</br> 房東太太笑了笑:“你也知道,前一陣我們這房不是剛裝修過嗎?原本還想賣了,可裝修好了又有些舍不得,反正我倆手頭暫時不差錢,打算先放著,就是這一出國,房子空著沒人守也不太好,所以我和老伴商量了一下,想來問問你,要是不嫌棄,就搬到樓下去住?房租還是按照原來的價,就當我們請你幫忙看看房,你說行嗎?”</br> 溫凝一下都沒反應過來。</br> 房東太太忙把鑰匙塞她手里:“行的話鑰匙就放你這了,門鎖密碼一會兒給你重新換,就這么說定了。”</br> 一直到房東太太走了,溫凝都還有些恍惚。</br> 不過她馬上就要進組,很多東西原本就打算帶走,能搬下去的不多。</br> 下午江恕到了公司,任天高拿了串鑰匙進了總裁辦公室。</br> “江總,這是溫小姐那邊的鑰匙,您收好。”</br> 江恕不屑地瞥了一眼:“扔了吧,給我干嘛。”</br> 任天高忍俊不禁:“方便您以后過去——”</br> “不會再過去了。”</br> “……”任天高不接話,又繼續道:“門鎖密碼也已經換過了,溫小姐親自換的,密碼是……您的生日。”</br> 江恕心臟忽地像是被什么東西砸了一下,精致的喉結滑動了一下,面上表情并沒有什么改變。</br> 任天高:“江總,那我就先出去了。”</br> “去吧。”</br> 江恕面無表情地回過頭,見任天高出去了,冷眼掃了掃桌上的鑰匙,十分不經意地將它收進了口袋里。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