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沈陌所料,邵揚并不會在這樣一個娛樂節目上給出什么正式回應。從始至終,他都保持著禮貌的笑容,以誠懇但不親近的態度接受訪談,迂回地拒絕了節目主持人的刨根究底。
也許在外人眼里,這位stellar新任董事長在訪談中表現得處處得體優雅,可是沈陌卻打心底里心疼他,因為她留意到一個細節——每當主持人提及“未婚妻”相關的事情,邵揚的第一反應都是薄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
雖然他很快就會露出迷人的笑容,可沈陌知道,他打心底里抵觸別人提起這件事,只不過他太懂得何謂不動聲色。
沈陌關掉了電視,一雙冰涼的手仍然緊緊地握著遙控器,難過得哭都哭不出來。
她其實一直都知道,自己和邵揚在一起,會給他增添很多負擔。她不想這樣,她也想成為一個足夠強大的女人,和他并肩前行。可是這幾年來,不論她如何努力,偏偏就是做不到。她好不容易才從菜鳥調香師晉級成既有想法又才情的高級調香師,卻在一夕之間和很多人一樣,成為了他的下屬。
這種轉變是不可逆的,也是她一個普通家庭出身的女人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的。
在美國的時候,她還可以騙一騙自己,把國外當做一個烏托邦。那里沒有邵老爺子,沒有stellar的全體員工,也沒有什么董事長和調香師,只有沈陌和邵揚,只有愛與被愛。
佛羅里達的日子,美得像夢一樣。
如今夢醒了,她不得不讓自己清醒地意識到,她究竟拖累他到何種地步。
為了她,他不惜違背父親的意愿;為了她,他不惜把stellar的前程搭進去;為了她,他不惜被一個不入流的娛樂節目主持人苦苦相逼;為了她……
有這樣一個如星般迷人的男人這樣為她付出,她怎么會不心疼?這種心疼甚至已經附上了歉疚的成分,而這種歉疚,令她明白了盛情難負。
如果給不了他更多,那么,沈陌想,她唯一能為他做的就是少索取。也許他不能理解,可這是她愛他的方式。
她想離開了。
這樣的念頭沖進腦海里的一瞬間,沈陌俯下身子把臉埋在膝蓋之間,顫抖地咬住下唇,任憑絕望襲上心頭。
就在這時,一旁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沈陌一動也沒動,依舊埋著頭,像嬰兒般蜷縮在沙發上。她半晌都沒敢去看來電顯示,直到電話停止震動,這才緩緩抬起頭來,猶豫地往手機那邊看了一眼。
手機再次震動起來,她以為一定是邵揚,然而屏幕上顯示的卻是陌生號碼。
“喂,您好?”
“你好,我是邵揚的父親。”
“啊……”沈陌一時想不到應該怎么稱呼邵老爺子,怔了片刻,索性更加恭敬地又說了一次,“您好!”
邵老爺子倒并不在意這些細節,當然也沒有與她寒暄什么,直接開門見山地說:“沈陌,我知道你和邵揚是真心想在一起。”
“是的,我很喜歡邵揚。”她頓了頓,又說,“可是我……”
邵老爺子打斷她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么。”
沈陌將信將疑:“……您知道?”
“與其就這么一聲不吭地走了,不如考慮考慮,跟我做個交易?”
她著實有些驚詫。她和邵老爺子不過是一面之緣,她藏于心底的那點小心思從來就沒有對外人提起過,可是邵老爺子卻能猜透。
對于這樣睿智的長輩,她打心底里覺得敬重。
她沉默了片刻,而后認真答道:“我愿意聽聽您的想法。”
“我沒有看錯你,我兒子眼光也不錯。”邵老爺子在電話那端笑起來,從容地將他的計劃娓娓道來……
邵揚結束一整天的工作,很晚才回到公寓。然而開門的一瞬間,他愣住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而且一團寂靜——沈陌沒在家!
他忽然心慌了,趕忙掏出手機打她的電話,卻聽到一個甜蜜的女聲說:“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他連鞋子都顧不上換,把公文包丟在玄關的柜子上,拿著車鑰匙就飛奔下樓了。
邵揚開車直奔沈陌所住的小區,路上幾乎一刻也沒停下來地撥她的電話。
其實他昨晚就有預感,他能感覺到她太過強烈的不舍,而這種不舍,一般只在離別之前才會有。
可他就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非得去敲一敲她的家門。
直到他終于確認了不會有人來給他開門,也確認了她的電話不會開機,才終于認命地倚在冰冷的門上,像是虛脫一般,緩緩地蹲了下來。
他痛苦又心酸地反復呢喃著:“沈陌,你憑什么,憑什么……”
這一刻,邵揚很難不去怪她——所有的困難他都已經想到,而他明明已經選擇了與她相攜一生,不論有多艱難,他都愿意與她一起面對,他都愿意沖到風口浪尖去替她擋風遮雨。
可她憑什么一個人選擇放棄!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她家門外徘徊了多久,也不知道偶爾路過的人是否將他當成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他只知道,他的一顆心已經被她掏空了。
他回到了車里,開著車在馬路上一圈又一圈地兜兜轉轉。
夜里的北京城不似白天那樣匆匆忙忙,路上行人很少,車輛也不多。暖黃色的燈光落在地面上,將整座城市勾勒成溫暖的模樣,仿佛與夏日無異。
可就是這樣靜謐的夜景,卻不能在邵揚的心里留下一絲一毫的溫度。他坐在開著空調的車里,仍然覺得這個冬天寒冷徹骨。
這一路上,他的視線總是下意識地瞟向左右兩側的人行道。人都是這樣,明明失去了也不愿意承認,總想萬一好運,就能在下一個拐角找到她,帶她回家……
一次一次希望落空,鑄就了一場不可逃避的絕望。
凌晨三點多,邵揚終于拖著一身疲憊回到家里,卻無心睡眠,在臥室床上呆坐到天明。
這個晚上,他抽完了六支煙,想到了許多事。
他還記得初見沈陌時,一個完全不懂香水的理工科小女生,雄赳赳氣昂昂地對他說“因為心中有夢”,那么恣意又天真,叫他不忍心將這樣的她拒之門外。
他從來不帶徒弟,就是怕將來自己接手stellar之后,成為某些人耍心機的底牌。可是她與別人不同,她的眼神里有著他無法忽視的執著與熱情,那是他在其他人眼中看不到的,那是曾經的他自己。
所以這些年來,他不管不顧地帶著她一起往前走,也會因為她的糊涂而氣急敗壞,然而如今回憶起來,卻還是很懷念師徒相稱的那段單純歡喜的日子。
在他們相識的第二年夏天,他去中央公園種下了那棵紅杉,從那時起,他就已經在心里把她當成了自己人。他知道她心里藏著一些放不下的人和事,可他有足夠的耐心,他也愿意長久而沉默地守候她。
平順的日子終結于蘇黎世之行。
邵揚到現在仍然記得,當她看到葉遠聲的一刻,他有多后悔這次帶她來。可如今,他再回憶起當時,心中卻不是懊惱,而是五味陳雜。
如果沒有當時,他便不會在百般試探中明了她對自己的心意,也就不會有后來這些離合悲歡。如果她一直不離開他的視線,但永遠是他最不聽話的寶貝徒弟,那么,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邵揚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不論如何,他都忘不了她喝醉了酒在眾人面前向他告白的樣子,忘不了她在病床前的溫柔與嫻雅,忘不了她在實驗室里調香時的專注與執著,更忘不了她向撒嬌時的每一個神情、每一種音容笑貌……
邵揚想,早在他種下紅杉的時候,他就沒奢望過會有基韋斯特島的海底情深。所以,失去有什么可怕?不過就是回到了一無所有的最初。
比起遺忘,他更愿意將她的樣子深深地刻在心底。
天都亮了,路燈都熄滅了,他卻還是放不下手中的煙,也放不下她。
快到八點鐘的時候,秘書打來電話,問他今天預安排的幾個會議是否要正常進行。邵揚舉著電話沉吟很久,最終還是說:“算了,把今天的會議都推到明天。”
今天是用來處理家務事的。
他隱約覺得沈陌的離開一定和父親有關系,因此決定去找父親談談。
出門之前,邵揚去衛生間洗漱一番。
拿毛巾擦臉的時候,他看到了鏡子中那張憔悴的臉,恍然明白——原來這就是愛情,讓人幸福,也讓人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