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br> 小郎君的機械手掰斷一根箭矢,在他的身后,帆布、繚索紛紛斷裂,一枚枚燕尾箭“鏜鏜”落下,在甲板上叮起一個又一個孔洞。</br> “為何在海上還要齊射箭矢,打獵嗎?”</br> 距離小郎君與水師在這片從未涉足的海域發生交火,已經過去一漏刻。</br> 這幾年火銃、火炮已經不是什么稀罕物事,蓬萊工匠又善于鑄炮,而弓箭手易生疲勞,箭矢還容易被海風左右,所以,小郎君得有七八年沒見過如此重視弓箭的海船了。</br> 這就是大明的新組北海水師嗎?如此擅長弓箭進攻,難道前身是騎兵和步兵?</br> 小郎君所喜愛的,要么是堅船利炮,要么是接舷肉搏,在他眼里,這兩種作戰方式結束海上普通戰役是最為便利不過了。再看明軍的這種弓箭攻擊,只讓他覺得不勝其擾,連手持長銃的蓬萊水師諸軍士,也一時適應不過來,紛紛拿火銃去撥那些從天而降的箭矢。</br> “不要管他們放箭,開你們的火!”</br> 小郎君一聲令下,水師紛紛填彈開火,己方才重新找回一些自己的節奏。但他們剛齊射幾輪大炮,對方卻也趁著填彈的空檔,發射起早已準備的火炮來,走蛟船躲避不及,轟然中了幾炮。</br> “嗵!”</br> “嗵!”</br> “嗵!”</br> 小郎君臉龐擦過一些木屑。沒準讓貪狼說中了,這可真是令人厭惡的打法……</br> 他斜眼向左舷方向看去,卻見遙遠的海面上駛來一艘大明樣式船,為首的令兵拼命打著不明所以的旗語。“是哨船回來了嗎?”</br> 他自從尋到這片水域以來,就懷疑北海水師包圍圈比自己所知的還要大。出于謹慎,他特意派出過幾艘明式船去調查信息,沒想到還是讓北海水師先起疑,向這邊發起了進攻。</br> “是啞魯國王子,段阿剌沙。”在他頭頂,瞭望手阿拋低沉地呼喊——他肩頭又中了一箭。</br> 這啞魯國王子小郎君是知道的,他正奇怪這王子怎么莽撞地闖進戰場,又為何將船開到兩陣之間,又見那王子所在的大明船更靠近了自己這邊的船一些。</br> “停火!”小郎君一聲令下,蓬萊士兵停止了射擊,而對面也突然一動不動,剛剛還火熱一片的戰場,突然變得無比安靜。</br> 看來雙方都不太清楚,就這么一條小魚為何要自己闖入兩陣巨鯊之間的戰斗,也根本沒有人會以為它是對方的援兵。</br> “停停,你們擋路了!”段阿剌沙立在船頭大喊。</br> 由于這片戰場現在安靜得要死,雙方誰都能聽見他喊的話。還沒等小郎君開口,明軍那邊已經有一個通譯領了命,向這邊大喊道:</br> “這片海域已經被封鎖了,要去就找別的航路。”這通譯看起來年輕文弱,嗓門卻頗大,口氣也大得很,小郎君卻心道:果然是包圍了什么東西。</br> 段阿剌沙擺擺手:“我不熟這航路,開個道讓我過去!”</br> 段阿剌沙在殺得正眼紅的戰場上提出這種要求,簡直是無理取鬧。可小郎君已然趁機傳令,讓蓬萊艦隊在這短暫的對話之中調轉了方向,以“倒提魚骨陣”對著大明水師,隨時準備或戰或退。</br> 那大嗓門通譯倒也毫不示弱:“我軍奉天剿寇,他國不得干涉。”</br> 小郎君倒是心有余暇,拄著斬馬刀立在船頭,想看看這王子還能演出什么來。哪成想鐵面佛壓根不正面理這番胡攪蠻纏,仍是派那個大嗓門高喊“視為同黨一并清剿”云云,看樣子是不耐煩了。</br> 他見段阿剌沙朝自己這邊看了一眼,接著又朝明軍不依不饒地大喊:“你們要干什么!我可是剛給你們大明納了貢的!”接著就見鐵面佛身邊的一眾弓箭手訓練有素地搭弓認弦,根本沒理會他在說什么。</br> 段阿剌沙抖了一抖,又焦急地向小郎君看過來。</br> 小郎君這才笑了笑,故意朗聲道:“怕了?你啞魯國在我蓬萊也交了舶腳錢,有蓬萊船只在處,自會保你安全。否則豈不是壞了我蓬萊名聲?”</br> 那通譯一時語塞。原來啞魯國這等小國一頭給大明納貢,一頭給蓬萊繳稅,才能既不受別國侵犯,也不被海盜騷擾,保得風平浪靜。</br> 段阿剌沙向小郎君擠擠眼,又轉頭向鐵面佛舉起雙臂,意思好像是蓬萊這么守規矩,你大明可不能自甘其后。</br> 鐵面佛瞅瞅這個看起來變聲也沒幾年的黑瘦少年,向通譯低沉道:“費信,你下去吧。”</br> 他屏退那年輕的大嗓門,自己提聲道:“你啞魯國人不好好在南洋,為何來挑釁我北海水師?”</br> 段阿剌沙猶豫一下,卻支吾道:“我們……自然是去造訪別國。怎么,這個大明也要管嗎?”</br> 接著,他竟盤腿坐在船頭,腰桿挺直地曬起太陽,好像就要在這戰場上坐化了一般,座下寶船也一動不動了。那小郎君看著他那副樣子,也搖搖頭,咧開嘴哈哈笑了兩聲,那聲音在無奈中仿佛還帶著一絲愜意。</br> 鐵面佛看看對面這副場面,捏了捏自己手中的魚尾符,心道這討厭的王子還真有點讓人頭疼。現下局勢仿佛孫劉聯盟一般,一個小國、一幫海盜竟團結在一起,搞得鐵面佛自己反而像是白臉曹操一樣。他是水師將軍,不是外交之材,一時間不知其中利弊,也便難以定奪。</br> 他心下暗道:“姚國師只叫我封鎖海域,趕他們走便是。”</br> 可他有意尋求讓兩者知難而退的辦法,卻見兩方都按兵不動,反而一直在往自己這邊打望——如果行得再近,就能看到冒出尖尖的那個巨大水母了。</br> 這三方如此僵持不下,即便是沉穩如鐵面佛,也尷尬得有點坐不住了。他沉吟不語間,還是大明旗兵前來打破了沉默。</br> 原來,在這三列船隊的東面,竟又來了一列船隊。鐵面佛一見這船,頓時松了口氣,因為這正是之前姚國師從自己身邊調走的船只,看來是執行任務回來了。</br> 他拿起千里鏡,再看為首那艘船的船頭立著一個身著素衣、氣宇軒昂的人物,當下面色一變——這下熱鬧可有得看了。</br> 那邊蓬萊的判官們也看到了這列船隊。他們正撿到話頭高聲罵陣說北海水師打自己不過,又請了援兵想要來包餛飩,如此罵著罵著,卻突然停了下來,紛紛向小郎君使起了眼色。</br> 小郎君見他們突然作怪,仔細一瞧那船,竟也是臉上一沉——</br> “怎么是他來了?”</br> 小郎君看向段阿剌沙,剛剛這小子還在打坐的間隙努力向水母島的方向眺望,這時看見新來的那船隊接近,竟然站將起來,“噌噌”幾步走到自家船頭,舉起黑瘦的雙臂,用啞魯國最具敬意的姿勢伏低跪拜下來。</br> 與此同時,這小子甲板上突然又涌上來一幫原本不知躲在哪兒的女眷,吱呀吵鬧著也向船頭奔去,一邊奔跑,口中還一邊驚呼尖叫,這突如其來的尖叫聲再次打破了海面的肅穆,雙方士兵甚至有的先承受不住,痛苦地捂上耳朵。</br> “鄭提督!我們高貴的天朝使者!”她們的聲音雀躍無比,顯然看見此人大喜過望。</br> 原來來者竟是離開了佛島,正要往大明而去的鄭提督。</br> 此前他多次駕船南巡南洋諸國,曾給啞魯國帶去不少大明的財寶與物產,還主持他們與大明的建交事宜,國民早些年便都已經熟知這位天朝的大官了,所以王子見了他欣喜萬分,帶著妻妾行了個大禮。</br> “王子禮重了。”</br> 鄭提督駛到近前,先是揮手請段阿剌沙站起,點了點頭以示致意,還國王王后、男女老幼地寒暄了幾句,段阿剌沙激動不已,一一作答。</br> 鄭提督顯然很是滿意,他話鋒一轉,說此處的確有要緊事務需要處理,請段阿剌沙繞過此處行走,還給他背誦出一條避開復雜海況的針路。</br> 那段阿剌沙聽在心里,也情知這四方聚會之下,自己再也沒有見縫插針打探消息的機會,只能等日后再詳詢小郎君關于建文之事。至于小魔王那里如何交代,且再看吧!</br> 他便連忙躬身道:“臣等繞道便是。”瞥了眼鐵面佛,當下就呼喝手下開船走了。</br> 那鐵面佛剛剛還大惑不解,不明白這王子為何突然態度大變,現在見他竟被鄭提督勸退,更是瞠目結舌。他一屆武夫也沒敢多說話,只是想看看鄭提督接下來要干什么。</br> 鄭提督目送段阿剌沙的船離開,又看向更遠一些的小郎君。此前他們在蓬萊島大戰,小郎君奇襲大明水師,鄭提督曾經砍斷他小臂。現在斷口處早換上機械手,還有一輪圓月也似的刀鋒轉個不停,看來依靠蓬萊的工巧,使用起來倒也便利。</br> 鄭提督抬起眼皮,和小郎君對視一眼。他們彼此誰都沒說話,實則過去的林林總總,斷手的仇恨、戰場的暢快、戰后的奔波、還有對那個人、那座島共同的追憶,已然盡數包含在這一個并不復雜的眼神之中。</br> 這鐵面佛哪知道其中緣由,看他們對了一眼,不免以為小郎君和鄭提督有些什么過節,還滿天真地想著鄭提督會加入大明船隊干他一仗。</br> 沒想到小郎君竟然面向鐵面佛,“哼”地輕笑一聲道:</br> “我可以退避十里,你們大明還是先打掃好自家甲板吧。”</br> 他此話一出,鐵面佛驚得握緊手中的魚尾符,連他的諸多手下也不顧軍令,紛紛交頭接耳,連連稱奇起來。剛剛還誓要血戰一場的一方竟然突然退避,真不知事情是怎么發展到這種地步的,不過他們也只能看著對方的倒提魚骨陣緩緩退去了。</br> 鄭提督見小郎君轉了向,沖段阿剌沙的方向駛去,這才緩緩轉頭,望向滿臉詫異的鐵面佛:“這位是?”</br> 鐵面佛見鄭提督雖然一襲布衣,但也不知他是不是又重新受了軍銜,便走到船頭,老實答道:</br> “末將是浮山水師營游擊將軍,鐵為鑒。”</br> “嗯,我知道你,竟做到游擊了。”鄭提督聲音不怒自威,“可你們這屆水師,太也不會做事。”</br> 鐵面佛怔了一怔。他一個燕系軍人,從前就受當今圣上直轄,現在又執掌當今風頭正勁的新水師,聽一個已經卸任的前提督訓話,本來心下也老不服氣,但某種本能還是告訴他,此番要垂下強項,細細聆聽。</br> 硝煙很快散盡,此時兩船船頭相距不到三丈,鐵面佛站在自己船頭,看鄭提督也不將船接舷,也不召自己上船,卻只是站在他的船頭左右踱步,慷慨激昂地講起話來。</br> 一開始,鄭提督仿佛只是在針對剛剛的事件發難,卻馬上又借題發揮,將海上外交、風土、航路氣候等等事宜,隨口列了個綱要,舉重若輕地講了個遍。</br> 聽著聽著,鐵面佛心下開始有點不是滋味了。</br> 且不說鄭提督這番話講到后面已不是在訓斥自己,而是以布衣之身在將畢生所得傾囊相授——這是他們這些燕系兵平生不可想象之事;就說他剛剛先退友邦,再屏蓬萊,明顯一來是為了國家的威儀和機密,二來是不忍讓他們這幫兵在番邦面前丟了儀度。</br> 鐵面佛不是個不識趣的人,他見鄭提督以一己之力在三方之間如此尋隙,在最短時間內作出這么妥帖的處理,心下又是感動,又是欽佩,只能連同屬下們連連點頭,應喏不停,叫費信的那個年輕通譯也早就拿出紙筆,在陣后偷偷記錄。</br> 但與此同時,連鐵面佛也看得出,鄭提督這時間之所以只在船頭踱來踱去,朗聲訓導新水師,可能真的有他自己的苦衷——</br> 也許是出于某種畫地為牢的神秘手段,鄭提督他可能根本無法走下那條船。</br> 鄭提督一口氣講了三個漏刻,講到鐵面佛都覺得段阿剌沙大概已經到家了,這才問道:“我再問你,海外勢力諸多,盤根錯節,你在此封鎖海域所為何事?”</br> “這……”鐵面佛剛受了一番春風化雨的教誨,這會卻抖了一個激靈,想起姚國師吩咐自己時那副代天子言事的樣子,皺緊了眉頭。</br> 盡管剛剛對鄭提督感激有加,可他于公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于私也就只能擇機再報答。他勉強答道:“末將受姚國師吩咐,實在不敢說。”</br> 鄭提督倒也并不意外,他見這人寡言少語,聽得卻很認真,就知道他口風應該很難撬開。但他既是提到姚國師……鄭提督看了一眼身后不遠處抱臂而立的不周、廣漢兩個神道官,回頭松口道:“好吧,既然你為難,我就不多問了。”</br> “末將……謝鄭提督成全。”</br> 鄭提督點點頭,這便要調轉船身,離開北海水師的封鎖線。</br> 諸軍士注目看他離去,心里都對今天這次神龍隱現般的經歷嘖嘖稱奇,而鐵面佛捏著魚符,自顧自地嘆了口氣。他現在莫名覺得,自己能夠理解鄭提督和判官郎君剛剛對視的那一眼了。</br> 鄭提督本來在船頭負手而立,現在見船開了,就向甲板中央行了幾步,兩名神道司官立即迎了過來。鄭提督看著他們,又轉頭望向小郎君船隊離開的方向,道:</br> “往他們去的地方,耽擱片刻。”言下之意,是誤不了回程。</br> 兩名神道司官對視一眼,向他行了一禮,接著示意舵手和繚手調整航向,朝小郎君剛剛退兵的地方駛去。</br> 在鄭提督身后,新水師的封鎖漸行漸遠,他們包圍的那處神秘海域也完全消失在視線之外。</br> ——時間還來得及。判官郎君,撥冗一敘如何?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