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在這個懸崖之下，是一個小小的淡水湖。這湖泊本是一個巨大的土坑，沒有外來水源，全靠雨水積蓄。恰好前一陣剛剛下過幾場豪雨，湖水滿溢。</br> 建文對這附近的地理非常了解，知道這個湖的存在。他剛才目測了一下，看到三個人已降低到了足夠的高度，即使直接摔進(jìn)湖里，也不會死，這才強(qiáng)行干擾七里的動作，變成自由落體──否則他們絕躲不過那一陣精準(zhǔn)的炮擊。</br> 建文很快從水面上冒出頭來，大口大口地從嘴里吐出不少水草。在他旁邊不遠(yuǎn)處，騰格斯被涼水一激一撞，也恢復(fù)了清醒。</br> 他睜眼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深陷水中，嚇得連連撲騰，連聲說“俺不會游泳啊”。</br> 建文沒好氣地提醒說水不深，騰格斯試探著站直了身子，這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水深剛剛沒過自己胸口。</br> 真是一個想做水師提督卻既不會游泳又容易暈船的蒙古蠻子。建文心中對他的評價，又多了一個定語。</br> “嗯？七里那個姑娘呢？”</br> 這時他才注意到，七里一直沒有浮上水面，整個湖面只有他和騰格斯。建文心說不妙，連忙重新一個猛子扎進(jìn)去，在混濁的水里四處尋找。</br> 這一坑水乃是雨水積蓄而成，里面沒什么活物，只在底下有一些藻類、苔蘚。剛才被他們?nèi)齻€一攪，掀動了底部的淤泥，整片湖水都變得混濁起來。建文在水里勉強(qiáng)睜開眼睛，回想著七里掉落的位置，四處尋找。</br> 好在這個淡水湖并沒多大，很快建文就看到前方似有一縷鮮血漂過。他循著痕跡游去，很快就看到了少女的身影。</br> 七里整個人泡在水里一動不動，身子蜷縮如蝦，看起來非常痛苦。一條血絲從她的腰間綿綿不斷地漂出，在水中擴(kuò)散。</br> 建文連忙游過去，從后面抱住七里的身軀，奮力把她托出水面，然后朝岸邊劃去。騰格斯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也過來幫忙。這個巨漢伸手一抓，把兩個人都從水里拎起來，輕輕放到了岸邊。</br> 七里平躺在岸上，臉色煞白，幾乎見不到一絲血色。建文這時也顧不得避嫌，雙手按在七里的胸口，一下一下拼命按壓。按了約莫二十幾下，七里忽然抬起脖子，從嘴里吐出一大口污水，然后再度躺倒。</br> 直到這時，建文才松了一口氣，只要把肺里的水排出來，至少可保性命無虞。他再去檢查她的腰間。那里有一道長長的刀痕，應(yīng)該是剛才那一批武士留下來的。</br> 也就是說，七里是帶著嚴(yán)重的刀傷，拽起建文和騰格斯一路跑下峭壁的。剛才那一連串奔跑，讓她幾乎脫力，所以落水之后連掙扎上浮的力氣都沒有了。</br> 騰格斯也受了傷，對整個狀況摸不著頭腦，他站在旁邊看看七里，又看看建文，甕聲甕氣地問道：“咱們接下來去哪里？”</br> 這個問題，讓建文一下子陷入沉默。</br> 是呀，接下來該去哪里呢？</br> 最明智的做法，是把海沉木放回到七里身上，然后一走了之。這件事本來跟他毫無關(guān)系，雖然七里救了自己不假，可最初也是她讓自己陷入這場莫名爭斗的。</br> 可是……建文注視著昏迷不醒的少女，又不忍心把她扔在這里不管。陰陽師那些人肯定會追過來，七里落到那些邪惡的家伙手里，不知還要承受怎樣的折磨。</br> “哎呀……你這個婦人之仁的毛病，得改改！你可是有秘密的人！”建文敲敲腦袋，拼命告誡自己，可他始終沒法對一個受傷少女置之不理，“算了！我可以把她送去醫(yī)館，留點錢，然后再走，這樣就兩不相欠了?！?lt;/br> 總算想到了一個折中方案，建文不由得精神一振。他把少女橫腰抱起來，朝外面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去。騰格斯緊隨在后頭。</br> 建文停下腳步，皺了皺眉頭：“剛才的兇險你不是沒看到，干嗎還跟著？太危險了，你還是趕緊自己走吧?！彬v格斯一梗脖子：“你還沒教俺操船術(shù)呢?！?lt;/br> “我是說介紹你去船木坊！不是教你操船術(shù)！”建文覺得這個蒙古蠻子實在太軸了，腦子里除了操船術(shù)什么都沒有。</br> “這么說，你剛才說的是真的？”</br> “我說什么了？”</br> “剛才在懸崖上，你說根本沒人教俺操船！沒人教！俺是個白癡蠻子，一輩子也當(dāng)不成水師提督！”蒙古大漢學(xué)著建文的口吻，惟妙惟肖，說完以后露出失望的眼神，簡直像一只吃不到魚干的小貓。</br> 若不是抱著七里，建文很想揉揉自己的太陽穴：“笨蛋！那是為了把你從幻境中解救出來，才故意這么說的！”</br> “哦！明白了！其實你是肯教俺操船術(shù)嘍！”騰格斯忽又欣喜道。</br> 建文下定決心，不去理睬這個家伙，轉(zhuǎn)身朝外頭走去。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七里送去醫(yī)館，別的都可以放一放。</br> 正在這時候，他背后忽然傳來兩聲低沉的爆炸聲。建文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在湖面上爆開了兩團(tuán)紫色煙霧。</br> “不好！”建文大驚。看來陰陽師發(fā)現(xiàn)他們沒死于剛才的炮擊，又投下兩枚紫煙標(biāo)記地點，召喚火炮再次進(jìn)行打擊。那條黑船的火炮非常犀利，反應(yīng)速度也極快?？峙逻@個湖很快就要變成火海。m.</br> 建文一咬牙，對騰格斯喝道：“你想學(xué)操船對嗎？”</br> “是的！”</br> “那扛好這個姑娘，跟著我走！”他說。騰格斯喜不自勝，過來粗臂一攬，輕輕松松把七里扛在了肩上。</br> 如果想脫離炮擊區(qū)域，他們必須爭分奪秒。七里雖然瘦削，個子卻不低，只有騰格斯這樣的壯漢扛起來跑，才不影響速度。建文摸了摸懷里，那塊海沉木還在，最后看了眼紫煙，一揮手：“快走！”</br> 兩個人扛著七里，迅速朝外面跑去。沒跑出去多遠(yuǎn)，就聽見頭頂一道道尖嘯聲襲來，隨即身后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還伴隨著巨大的水花聲。建文喊聲：“臥倒！”兩個人連忙趴在路旁的草窠里，旋即強(qiáng)烈的沖擊波如海潮般拍擊而來，震得頭皮微微發(fā)麻。</br> 建文一邊跑著一邊心里數(shù)數(shù)，前后一共傳來二十聲爆炸，這是黑船在一側(cè)的全部火炮數(shù)。他們再打，就得隔一段時間了。</br> “就是現(xiàn)在，快走！”</br> 他叫騰格斯扛起七里，起身朝泉州鎮(zhèn)上拼命跑去。這座高崗就在鎮(zhèn)子邊上，距離很近。只要進(jìn)了鎮(zhèn)子，日本人膽子再大，也不敢動手，否則就是跟大明結(jié)下不死不休的仇怨了。</br> 他們奔跑如飛，眼看鎮(zhèn)子就在眼前，已經(jīng)可以看到鎮(zhèn)子上的鐘樓，忽然，前方傳來幾聲日語叫喊，陰陽師和那幾個日本武士獰笑著攔在路上。建文眼前一黑，這些家伙還真是附骨之疽啊，怎么還沒甩脫？難道自己身上，還有沒拿掉的香海虱不成？</br> 七里昏迷不醒，騰格斯空有體格，頭腦卻簡單得很，陰陽師稍作催眠，他就會中招。面對這么強(qiáng)大的敵人，這支隊伍根本不堪一擊。</br> “你們不要過來，不然我把海沉木毀掉?！苯ㄎ母吲e起海沉木，大聲吼道。陰陽師大笑：“你拿什么毀？”</br> 海沉木是在海底極陰之地凝練而成，雖是木質(zhì)，卻硬逾金石，尋常刀斧錘火根本奈何不了。這個小伙計倉促之間，哪里毀得掉？不料建文冷笑一聲，從懷里掏出一塊灰白色的扁狀石塊：“海沉木雖然堅硬，卻有一物可以克它，那就是這一塊陰陽混洞石?！?lt;/br> 陰陽師眉頭一皺，他可從來沒聽過“陰陽混洞石”這名字，但出于謹(jǐn)慎，還是多問了一句：“這是什么東西？”</br> 建文大聲道：“這陰陽混洞石是寧波的特產(chǎn)，凝于鯤魚之穴，浸潤千年海氣。待得鯤魚化為鵬鳥飛去，又讓它浸潤千年風(fēng)氣。所以這石頭雖小，卻兼有風(fēng)、水之極妙，專能解各種海物。海沉木最怕就是這石，一遇則如沸水揚雪，立刻化去。你若不信，我可以演示一下。”</br> “等一下！”</br> 陰陽師伸手制止。雖然這個典故他從來沒聽過，但看這小子說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臨時現(xiàn)編。明國地大物博，真有這么個東西也未可知。他可不敢拿這一塊海沉木去冒險。</br> 建文一臉嚴(yán)肅，心里卻忐忑不安。他常年信口編造故事，取悅客人，這種程度的典故隨口即來，早練就了一本正經(jīng)說胡話的本事。</br> 一見陰陽師出言阻止，他知道這是中計了，厲聲道：“知道厲害，那還不快讓開路？”</br> “小子，這件事本與你無關(guān)。把海沉木和百地七里留下，你可以拿走這些?！标庩枎煆膽牙锬贸鲆话颜渲椋瑐€個都有牛眼大小，晶瑩潤澤，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貨色。</br> 建文卻不為所動：“剛才我都聽見了，你說和這海沉木有關(guān)的都要滅口?！?lt;/br> “此一時，彼一時?！标庩枎熣f著生硬的大明官話，手指一撥，那五六顆珍珠在他掌心滴溜溜地開始轉(zhuǎn)起來。建文注視片刻，覺得眼前珍珠轉(zhuǎn)得越來越多，暗想不好，又著了他催眠的道兒了。他拼命晃動腦袋，想從中脫離，可那珍珠光彩奪目，簡直無法移開視線。</br> “放下吧，放下吧。”陰陽師的聲音充滿魅惑。建文不知不覺把手臂放松，手里的陰陽混洞石吧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騰起一股輕煙。</br> 陰陽師先是往后一退，再仔細(xì)一看，登時氣得夠嗆。原來這玩意兒不過是隨處可見的石灰石罷了，剛才看這渾蛋說得一本正經(jīng)，原來也是胡說八道。</br> 建文暗暗叫苦，這是他昨天去木坊訂木料做記號用的石灰石，臨時拿過來胡吹大氣，想瞞天過海，想不到最終還是沒混過去。</br> “動手！”陰陽師不打算跟他啰唆了。</br> 就在這時，忽然從鎮(zhèn)子方向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建文定睛一看，遠(yuǎn)處是附近巡檢司的幾十名護(hù)衛(wèi)匆匆沖了過來。為首的隊正見到陰陽師和武士的裝束，立刻如臨大敵：</br> “港口那條開炮的黑船，是你們的嗎？”</br> 陰陽師淡淡道：“正是。”</br> “立刻放下武器，過來投降！”隊正吼道，然后又看到建文他們?nèi)齻€，不由分說，“你們?nèi)齻€！也乖乖過來，等候發(fā)落！”</br> 陰陽師沒多廢話，大袖一擺，門牙發(fā)出異色光芒，居然對隊正也用上了催眠術(shù)。隊正的手下著實悍勇，二話不說，迎著日本武士的刀鋒就撲上來。兩股強(qiáng)悍的軍隊，碰撞到了一塊。日本武士勝在武器精良、武藝高超，但巡檢司勝在人多。一時間廝殺得難解難分，誰也奈何不了誰。</br> 建文悄悄牽了一下騰格斯的衣角，說：“咱們快走！”騰格斯一看要跑的方向，不是去泉州鎮(zhèn)上，頗有點意外：“哎？咱們不是去找巡檢司庇護(hù)嗎？”</br> “我在泉州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苯ㄎ目嘈χ鴵u搖頭，一臉無奈。</br> 建文沒有勾結(jié)倭寇，這個倒不怕查。問題是，他的身份太特殊了，從老客口中他也得知朝廷在找自己，回到泉州鎮(zhèn)，也一定會被抓到府衙里去查個底朝天。只要想查，很容易就能發(fā)覺其前太子的身份，那才真是要命的事。</br> 他之所以在泉州港能生存至今，全因為足夠低調(diào)不引人注意。一旦引發(fā)外界關(guān)注，無論結(jié)果如何，建文都會面臨暴露的危險。</br> 想到這里，建文悲哀地意識到，從少女進(jìn)入海淘齋的鋪子開始，他在泉州港的平靜生活就已經(jīng)注定要結(jié)束了。今天早上，他還高高興興品茶等客上門，現(xiàn)在卻要落荒而逃，生活的轉(zhuǎn)變，真是來得太突兀了。</br> 可是，現(xiàn)在能逃去哪里呢？</br> 建文的心中，早有了一處合適的地方，那是他最后的逃亡手段。可問題是，現(xiàn)在他不是孤身一人，還有兩個來歷不明的同伴。帶他們過去，自己的身份就會暴露給他們?？扇舨蝗ツ抢?，這一行三人根本無路可走，早晚會被抓住。</br> 無論是幕府的人，還是朝廷，建文一點兒都不想落到他們手里，都得極力避開。</br> 其實建文還有一個更好的選擇，那就是拋下騰格斯和七里，一走了之。他任由這個念頭在腦海中盤旋，猶豫再三。忽然在遠(yuǎn)處傳來一聲慘叫，巡檢司和陰陽師的隊伍終于出現(xiàn)了傷亡。</br> 建文意識到，如果再拖下去，就沒有逃跑的機(jī)會了。他看了一眼那個天真的蒙古大漢，以及肩上昏迷不醒的七里，一咬牙，做出了決定。</br> “跟我來！”</br> 盡管不太情愿，建文還是沒辦法做出那種無情無義的事來。他讓騰格斯跟上自己，從小路的另外一側(cè)跑掉了。陰陽師見狀要追，可立刻被巡檢司死死纏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三人逃遠(yuǎn)，不一會兒身影就消失在港口之內(nèi)。</br> 陰陽師面色鐵青，擺動手勢，一顆青色的煙丸升到半空，炸裂開來。</br> 泉州港現(xiàn)在陷入了極大的混亂中。承平日久，港口里的人也沒想到，這條幕府的黑船說動手就動手。商人和游客紛紛逃散，習(xí)慣了和平生活的官員們拿著紙和筆，茫然站在原地不動。</br> 隨著那青煙在泉州鎮(zhèn)邊緣升起，從幕府的黑船上沖下來幾十個日本武士。他們個個頭纏白帶，發(fā)狂了一樣到處搜查。鎮(zhèn)守本地的永寧衛(wèi)下屬各衛(wèi)所反應(yīng)迅速，幾支附近的巡檢司兵士勇敢地沖上去，爆發(fā)了激烈沖突。在這一片混亂中，甚至還有海盜和混混兒趁機(jī)放火搶劫。</br> 一艘大明水師的新銳戰(zhàn)艦從外海英勇地沖進(jìn)來，要攔住幕府黑船。可一股巨大的巖漿莫名從海底噴涌而出，如同火山噴發(fā)一般，將戰(zhàn)艦生生折成了兩截。</br> 巖漿？泉州港里什么時候有火山了？</br> 這場始料未及的侵襲，讓所有泉州百姓都莫名其妙，又非常驚恐。</br> 在這一片巨大的混亂里，沒人留意到，一輛蓋著粗棉布的騾車徐徐離開港口區(qū)，趕車的是一個頭發(fā)濕漉漉的少年，棉布高高隆起，不知里面是什么。</br> 這輛騾車很快離開了港口區(qū)，沿著一片灘涂來到人跡罕至的鬼見愁?？吹侥且黄甘?，建文嘆了口氣，拖出舢板，載著其他兩個人晃晃悠悠地劃到了鬼見愁的深處，鉆入洞窟之中，再度看到了那條氣勢不凡的青龍船。</br> 騰格斯嘩的一下從小舢板上站起來，發(fā)出喜悅的歡呼：“你要教俺開的，就是這條船嗎？”他的動作，讓七里悠悠地醒過來。她第一眼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洞穴之中，驚得一翻身起來，擺出一個防御的架勢?？裳g的劇痛，讓她輕輕蹙起眉頭。</br> “別擔(dān)心了，這里是我的洞穴，很安全，沒人能找到這里來?！苯ㄎ牡?。</br> 七里環(huán)顧四周，看到那條青龍船，不由得眼神閃動。她沒想到這個其貌不揚的小伙計，居然還藏著這么一條船：“你到底是誰？”</br> “你有秘密，我也有秘密?！苯ㄎ臎]好氣地回答。今天全因為她，自己被卷入生死紛爭中；也因為她，自己被迫再度踏上流亡之路，還把最大的秘密暴露給兩個陌生人。</br> “對不起?！逼呃锏谋砬橐廊磺謇洌曇衾飬s透著濃濃的疲憊。她的身子仍舊虛弱得很，全靠騰格斯在旁邊扶著。</br> 聽到她居然開口道歉，建文“呃”了一聲，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抓了抓腦袋，不知該說什么才好，最后什么也沒說，把舢板劃到青龍船旁邊。</br> 建文愛憐地摸了摸青龍船一側(cè)的裂縫，喃喃道：“對不起啦，青龍，咱們又要開始流亡了?！苯?jīng)過這兩年建文不斷喂食精良木料，青龍船雖然沒完全恢復(fù)，但勉強(qiáng)出海問題不大。</br> 他摸摸懷里，海沉木還在。如果現(xiàn)在喂給青龍船的話，它的狀況應(yīng)該就能恢復(fù)到最佳了。可是一想到那些氣勢洶洶的追兵，建文嘆了口氣，這玩意兒還是別輕易毀掉的好。</br> 青龍船的船邊放著一具繩梯。先是建文，然后騰格斯背著七里也攀爬上去。一上船，騰格斯就興奮得發(fā)了狂。這船實在太漂亮了，桅桿高聳，船體線條流暢，船艏的青龍與兩側(cè)半明半暗的三十二個盤龍圓輪，就算是最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不凡之處。</br> 騰格斯最有興趣的，是船頭那一尊大大的華貴船舵。它的造型由八條青龍組成。青龍尾部盤結(jié)成中央，八條龍頭向外呈放射狀伸展。他雖然來自蒙古，多少也知道，所謂操船之術(shù)，最重要的就是這個掌舵之人。</br> 所謂“四海之上，掌舵為尊”，掌舵人是在海上最受尊敬的職業(yè)，他的一舉一動，都決定一條船的生死存亡。能當(dāng)上掌舵人，聲望、技術(shù)以及資歷缺一不可。</br> 騰格斯仿佛看到自己意氣風(fēng)發(fā)地手執(zhí)船舵，率領(lǐng)蒙古水師乘風(fēng)破浪的情景。他饒有興趣地湊近了，忽然發(fā)現(xiàn)船舵的正中央居然鑲嵌著一尊玉璽。這玉璽體積不大，一角用黃金鑲嵌，內(nèi)中隱隱似有風(fēng)雷涌動。騰格斯正要伸手去摸，建文卻在背后道：“別動這個?！?lt;/br> 騰格斯悻悻后退了幾步，抓抓頭上的辮子。建文道：“你現(xiàn)在有兩條路可以選。”</br> “哪兩條？”</br> “第一條路，你現(xiàn)在返回泉州港，反正我也不會回來了，也不要求你保密。你可以去港口區(qū)的船木作坊，報我的名字，他們會收留你，你能賺到點錢，足夠返回蒙古?！?lt;/br> 騰格斯“哦”了一聲，手指捏著辮子，說：“我選第二條路！我要學(xué)操船！”</br> 建文早猜到了這個答案，看來不用說第二條路了。他看向船艙中段。七里正在把濕漉漉的衣服逐次解下，上半身赤裸著，只有頭上的珊瑚頭飾還沒摘掉。建文面色一紅，趕緊別過臉去，剛才無意的一瞥，他發(fā)現(xiàn)她的肌膚上有許多傷痕，真不知道這個女孩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br> 建文別著臉，把海沉木丟過去。七里看都不看，抬手輕松地接住了，精準(zhǔn)度驚人。</br> “東西還你了，我這里還有點傷藥。你隨時可以離開?！苯ㄎ牡馈?lt;/br> “你接下來會去哪里？”七里忽然問了一個無關(guān)的問題。</br> 建文想了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會在海上漂泊一陣，再決定目的地吧?！?lt;/br> 七里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地說道：“那我留在這里。連船主都不知道去哪里，我的敵人想必更不知道?！边@個說法無懈可擊，建文也只能無奈地表示同意。這兩個人留在船上也好，不必?fù)?dān)心有泄密的問題了。</br> 他走到青龍船船舵前，伸手扶住舵把。這一次出海，將意味著徹底告別泉州港的生活，重新開始流亡之路。</br> “青龍，起航！”他用手摸住玉璽，朗聲說道。</br> 隨著他發(fā)出指令，鑲嵌在船舵中央的玉璽放出異彩，光彩越來越大，整條青龍船都被裹住了，整個洞窟變得極為明亮。過不多時，兩側(cè)三十二個盤龍輪開始旋轉(zhuǎn)，從慢到快，聲響巨大，似乎蓄積了無窮的動力。四周水波粼粼，似乎被強(qiáng)大的氣場排擠。很快整條船像是懸浮在水面上一樣，輕盈地掉轉(zhuǎn)方向，脫離沙灘，朝著洞窟外面疾馳而去……</br> 泉州明軍與日本黑船的炮戰(zhàn)以日本人主動撤出結(jié)束，明軍折損甚多，但日本人顯然也沒達(dá)到他們的目的。</br> 經(jīng)過一陣混亂，泉州鎮(zhèn)內(nèi)有多處民房毀于炮火以及日本武士縱火、街面混混兒的打劫，巡檢司派出大批兵丁抓了百來個嫌疑分子，不由分說用粗麻繩成串捆了押回去細(xì)細(xì)審問。</br> 負(fù)責(zé)押解的軍官挎著腰刀神氣地走在最前面，只見迎面的青石小路上來了一隊行色匆匆、面容冷肅的人。為首的是四個面目精悍、挎著繡春刀的錦衣衛(wèi)小旗，后面四個身高相仿的壯漢抬著頂銅葫蘆頂?shù)乃{(lán)呢四人抬大轎，看他們的腳步輕快，便知這頂大轎在四人肩上仿佛鴻毛般輕巧。轎子旁緊跟著兩名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wèi)軍官，轎后又是十幾個錦衣衛(wèi)隨行。</br> 看得出，轎里必是大人物，軍官忙叫士兵們將嫌犯都喝住閃在道旁，自己也退在路邊，垂手而立。</br> 藍(lán)呢轎子根本沒有稍作停留的意思，在四個壯漢的扛抬下風(fēng)一樣過去，眾錦衣衛(wèi)也是目不斜視。軍官悄悄抬頭想看個端倪，卻見轎子的門簾和窗簾都拉得緊緊的。</br> 這錦衣衛(wèi)一行直到藍(lán)呢轎子一直被抬到了海淘齋才停下，海淘齋的門早被砸開，里面被翻得七零八落不成樣子，店主跪在門旁，十幾名錦衣衛(wèi)將巷子口兩端都封得死死的，閑雜人等不得接近。剛剛經(jīng)過這場大亂，膽小的居民早就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經(jīng)驗關(guān)門閉戶了。</br> 待藍(lán)呢轎子停穩(wěn)，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wèi)湊過來想要拉轎子簾，坐在里面的大人卻“嗯”了一聲。久服侍這位大人的錦衣衛(wèi)都知道他的脾氣，拉轎簾的手松開退開，然后朝著海淘齋主人身邊的一名錦衣衛(wèi)軍官一招手。那名軍官連忙踏著小碎步跑了幾步，單膝跪在轎前。</br> “都審清楚沒有？”轎子里傳出的聲音威嚴(yán)而低沉，當(dāng)是出自中年男子。</br> “啟稟大人，都審過了。這家店確實有個和我們要找的人年齡相仿、模樣也差不多的小朝奉。只是，今日他本該是在店里，卻不知為何不見了，不過柜臺上沏著的茶水還是溫的，怕是沒走遠(yuǎn)?！?lt;/br> 轎子里伸出兩根白白細(xì)細(xì)的手指將門簾掀開一條縫，里面的人從這條縫朝著跪在地上的海淘齋主人打量了片刻，不言自威，竟令海淘齋主人后背冷汗涔涔。</br> “把店主人先帶回去慢慢盤問，諒那小子也逃不出咱家的手掌心?！鞭I中的人收回兩根手指，聲音森冷。</br> 就在建文乘坐青龍船出航的同時，在遙遠(yuǎn)的大明水師總港里，發(fā)生了一件怪事。提督衙門里放有一具黃澄澄的精銅大羅盤，羅盤上標(biāo)記有星辰位置與四海針路圖，中間一圈一圈銅環(huán)嵌套，構(gòu)造十分復(fù)雜。在其四角，還鑲嵌著黑、白、赤、青四枚珍珠。</br> 青色的珠子，仿佛有了什么感應(yīng)，突然亮了起來，隱隱有青光氤氳。標(biāo)記著方位的內(nèi)環(huán)開始飛速旋轉(zhuǎn)滑動，最終“鏘”的一聲，正南方向的箭頭，與青色珠子重疊在一塊。</br> 站在羅盤前的鄭提督神色凝重，動容道：“青龍船，事隔兩年，你終于再度啟動了！”</br> 他一擺蟒袍，轉(zhuǎn)身推開窗子，窗外巨艦云集，桅桿如林。鄭提督注視著這支大明的海上雄師，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復(fù)雜的神情。不過這種失態(tài)持續(xù)時間并不長，鄭提督很快斂起情緒，對旁邊的幕僚下了命令：</br> “傳我的命令，諸船準(zhǔn)備，三個時辰之內(nèi)出發(fā)，目標(biāo)──南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