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蘇醒的極早,清爽的秋風吹過店鋪高掛的招牌,引得其一陣晃動。
酒樓的店小二端著清粥早茶和一盤色澤鮮亮透著油光的全雞,踏著咯吱作響的木梯緩步登上二樓,徑直走向唯一一張靠欄而置的八仙桌。
店小二笑容滿面地將菜一一放在桌面上,抬首看向今早的第一批客人,緩聲招呼,“二位慢用。”
梅左嘴角噙笑,徐徐說道,“多謝。”店小二微笑著轉身下樓,梅左這才收回眼神,抬眸瞅著對面的葉凡塵,瞧他盯著那盤全雞眼冒精光,不禁失笑,見葉凡塵二話不說抬手就要將雞腿撕扯下來,抄起竹筷似僧人敲打木魚般敲向葉凡塵的手背,輕斥道,“竹筷便在這,沒看見么?”
葉凡塵縮回泛起紅痕的手,哀怨地看著梅左,復又伸手想要拿過梅左手中的竹筷,對上自家師父有些危險的眼眸,訕笑著自個抽出兩只竹筷,“師父,你這是要去哪?”
梅左端起盛清粥的瓷碗,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揚眉瞧了眼埋頭大快朵頤地葉凡塵,“不知我要去哪,你便隨意跟來?”葉凡塵不以為意地將口中的骨頭吐出來,挑眉一笑,細看同梅左竟有幾分相像。梅左勾起唇角,側首打量著樓下來來往往的行人,他們所在的酒樓與長公主府相隔不過一個街角,她本欲直接前往公主府,卻見兩輛三騎馬車先一步進了五丈街,略一猶豫便拐進這家酒樓,誰知剛坐下,葉凡塵就跟了上來。
二樓空蕩而安靜,四顧無人,只有他們師徒,細細聽來,還能聽見樓下店小二走動的腳步聲。
葉凡塵見梅左不愿多言,也未窮追不舍,嚼著嫩香的肉灌了口清粥,心滿意足地抬眼隨著梅左的視線看去,只見車馬徐行,行人神色悠然,攤販精神抖擻地高喝,反復打量也未能看出個所以然來。清粥漸涼,咯吱聲頻頻響起,酒樓的食客陸陸續續進來又起身離開,秋日也從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澀,變得落落大方懸在青山頭。
半個時辰后,兩輛三騎馬車從五丈街駛出,梅左眼睛一亮,揉了揉酸疼的脖頸,回首對上葉凡塵晶亮的眼神,微抬下頜,拿起擱在一旁的四季劍,留下足夠的銀兩起身離開酒樓,葉凡塵見狀趕忙抬腳跟上。
書房內,茶盞杯壁尚且留有余溫,本蜷縮著軀體的茶葉同滾燙的清水相遇,一瞬舒展開來,清水隨后溫熱,隨后落人口舌,而茶葉不復原狀,不聲不響安穩躺在杯底,徒留茶香。青瓷茶盞身上的荷葉紋或淺或淡,茶蓋上花瓣紋路細膩,從中央往外延伸,恰似一朵高潔玉立的清池荷花,茶盞花葉相襯渾然天成,勝似羊脂的纖細手指輕緩地摘下荷花,杯壁雕刻著兩只紅鯉,茶葉簌簌落下,熱情洋溢的清水緊隨而至,入之,茶葉翻滾,紅鯉活現。
秦斯然坐在書案后,靜默地盯著青瓷盞神情漠然,她這公主府的門檻從昨日起便未歇息過,這金陵城內半數的官員對她這個落難安然而歸的公主可是關心得緊,其中又有半數是險些倒戈聞聲前來一表忠心的人。秦斯然垂眸,昨日還來了個讓她未曾想到的人,順道帶來了令她始料未及的消息。
房門被叩響,篤篤聲回蕩在這除卻一排博古架外只余幾把圈椅和書案的書房內,紅葉聞聲微微抬頭看向秦斯然,收到吩咐后,邁著碎步走至門前拉開房門,就見一,梳垂髻,身穿櫻紅色繞膝深衣的嬌俏女子站在門外,那女子瞧見她,抿唇一笑,悄聲道,“紅葉姐,府外一姓梅之人求見長公主。”紅葉面無表情地點頭表示明白,遂閉門轉身回至書案前,躬身道,“公主,一梅姓之人求見。”
秦斯然左手挽住寬袖,右手拿起荷花蓋正欲覆在茶盞上,“現在幾時?”
“回公主,巳時。”
秦斯然將荷花蓋妥帖地歸置好,“將人引至夢泉閣正堂。”
“諾。”紅葉抬眼不經意瞧見秦斯然的神情,一時怔愣,直到秦斯然淡薄地眼眸里映出自己的身影,才回神低頭掩去自己微愕的表情,轉身離開,候在門外的青葉聽到房門響動,抬眼看向紅葉,未曾漏過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紅葉踏出房門時的訝異神情,不由費解地詢問道,“紅葉姐發生了何事?”
紅葉搖頭淡淡地回道,“無事,走吧。”紅葉抬首眼神閃爍,按捺住心間騰起的好奇,方才長公主得知已是巳時時似喜似嗔表情,她服侍秦斯然以來,從未見過。
梅左同葉凡塵隨著引路的兩名侍女緩緩前行,兩人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周圍,梅左輕嘆著這半點不像是身份尊貴的長公主所居住的地方,沿路而來景致單調,沒有多余的裝飾,亭臺樓榭更是少見,偌大的公主府花草樹木的生機微薄難覺,院井空曠至極,梅左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甚至懷疑從府門而來的風能暢通無阻的竄到府邸深處。
葉凡塵收回四下游移的視線落在梅左身上,緊繃著臉,不敢相信先前梅左同他說要前往公主府的話竟是真的,梅左側首瞧見神情恍惚地葉凡塵,唇角微彎,隨即看向前方引路的兩名女子,這一路遇到的其余下人,見到二人皆是行禮問好,想來在這府內身份不一般,梅左狹長的眼眸半合,思量著大抵是秦斯然的心腹侍女。
紅葉一路行來,心思千回百轉,這身后的兩人,一人身姿欣長挺拔,面容硬朗帶著幾分淳厚,眼神澄澈干凈,那身衣袍一看便知是江南織錦,看來家境極好;而另一人身姿似竹,腰身比之前者似乎纖細許多,狹長的眼眸總帶有幾絲笑意,言語溫和,舉止灑脫,卻只著一身素衣白裳。紅葉想到其身后的劍,眼神玩味,雖說楚國不禁刀劍,可在金陵城內除卻那些漂泊的江湖人,少有人時時帶刀劍出行,畢竟在這規矩繁多的京城行走實為不便,如此看來是位青衣無疑,而這世家公子格外聽江湖青衣的話,倒也有幾分意思。
一刻鐘后,夢泉閣顯露眼前,青葉紅葉雙雙停下,站在門廊外,“二位請這邊走。”梅左回以一笑,側首看向葉凡塵示意跟上,這才抬步往里走,入目所及開闊不已,滿目皆是荷花池塘,只是早已過了花開時節,清風漾池,荷葉片片相接連成茵綠畫卷,一座白石橋立于眼前,拾階而上,形似峰塔的閣樓漸漸浮出。石橋距閣樓尚有百步距離,樓前種滿梨樹,小徑彎曲繞過梨樹直達閣樓,梅左踏在鋪滿鵝卵石的小徑上,慨嘆算得上是一梨園了。
片刻,二人終于來到閣樓外,梅左有些驚異竟然無人守在門前,一直跟隨在二人身后的紅葉青葉快步掠過二人,在房門前站定,斂眉低眸敲響房門,清冷的嗓音隨即傳出屋子,梅左嘴角的弧度又加深幾分。紅葉推開房門,回身得體一笑,“還請閣下將劍交于紅葉。”
這話才一落地,梅左幾不可察的蹙了蹙眉,旋即,那清冷的聲音便再次響起,“無需卸劍。”
聞言,紅葉心底微訝,隨不動聲色地遵聲,看向梅左輕聲道,“閣下請進。”梅左瞧見紅葉眼神移至葉凡塵身上,略微沉吟,輕笑,“塵兒在這等我。”葉凡塵也不多問,立即垂首應聲,固地不動。
梅左看向紅葉笑容溫和,徑自走進閣中,鏤花窗邊懸掛著書畫,矮腳條案上只簡單擺放著幾件瓷器,左側紗櫥內的景象被繪有湖光山色的四折屏風擋住,梅左瞧見屏風下端雕刻著寧靜致遠四字,不由一笑,不由分說地直接繞過屏風往里走去。
紅葉瞧見這幕頗為不滿,心道未免太過不識禮數了些,剛想出聲阻止,梅左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屏風外。
繞過屏風,梅左好笑地看著垂地遮目的輕紗,透過薄紗隱約能見一人立在窗邊,梅左只得撥開紗幕,緩步而進,目不轉睛地盯著回眸淺笑地秦斯然,此時的秦斯然只著了件素雅別致的煙青色衣衫,裙擺繡著幾株白蓮,盈盈一握的纖腰盤繞著青灰色的腰帶,發絲綰髻露出似梨花般潔白修長的脖頸,梅左眼眸里盡是春風撫湖般的漣漪,驚艷之意似晚香玉的花香般濃郁繾綣。
秦斯然瞧她呆愣,似笑非笑地步步走近梅左,故技重施。
梅左只覺腳背一痛,猛地回過神,看著秦斯然近在咫尺的面容,緩緩低頭,揚起一抹笑,無奈而縱容。秦斯然撤身往后,笑得意味不明,“現在巳時。”
梅左微愣,盯著明眸善睞,巧笑倩兮的秦斯然有些不明所以,秦斯然見她似是不懂,微瞇雙眸,耐心地重復道,“現在巳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