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來到葉家時,已經申時,葉行澤安排人準備酒席,為三人接風洗塵,夜幕降臨時方酒足飯飽,梅左見沈將來夫婦與葉行澤相談正歡,大概是因同輩間話語多些,興致缺缺的梅左給葉凡塵遞了個眼色雙雙離席。
院井里極為安靜,細微的蟲鳴聲和隨風搖曳的竹葉發出的沙沙聲互相交錯,院井中的長石桌上擺放著瓜果甜點。而嘗著糕點的葉凡塵有些痛苦地將口中甜糯的龍須酥咽了下去,拿過盤中擱著的雪花梨極快地咬了一口,甘甜清香的味道瞬間壓過了甜膩感,葉凡塵這才舒坦地松開皺著的眉頭,抬首看向月朗星稀的天幕。
“不喜甜食,為何還吃?”梅左散漫地腔調里和著不解。
“師父,你這算是明知故問。”葉凡塵微微垂眸,緩緩抬起左手,他凝視著掬在掌中的月輝,露出一絲笑意,笑的苦澀而溫柔。
梅左不由沉默下來,秀雅的面容透出思索的神色,葉凡塵見她久久不應,耷拉著腦袋弱氣地說道,“師父,你就不能從屋頂上下來嗎?”
梅左輕笑,“葉凡塵,尊師重道可不念作尊徒喔。”葉凡塵站起身,看向自己臥房的屋頂,心底測量了一番,很好,接近三丈,葉凡塵硬朗的臉龐扭曲起來,他腹誹著,當年曾祖為何要將房梁設得這般高。葉凡塵掙扎半晌,最終一咬牙,慢慢走向貼近屋檐的桂花樹,將雪花梨咬住,正想攀爬,就聽見梅左不緊不慢地說道,“還請我的得意徒兒葉凡塵,替為師將酒壺拿上來。”葉凡塵閉了閉眼,默念著,天地君親師,師在榜自該聽話,隨即垂頭喪氣地回身拿過酒壺,顫抖著雙腿爬上桂花樹,瞧著近在咫尺的房檐,心一橫,一步踏了過去,他倏地低頭瞥了眼地面,有些腿腳發軟。
梅左枕著雙手躺在青瓦上,側首饒有興致地觀賞著慢吞吞靠近自己的葉凡塵,調侃道,“葉少俠好身手。”
葉凡塵感受到熱意騰至臉頰,嚷嚷著,“師父!懼高是人之常情啊!”梅左聽著他抱怨,目光柔和了些許,她驀地想起與葉凡塵初見時的場景。
當年十三歲的葉凡塵隨著葉行澤前往揚州處理乾坤閣的事宜,呆在閣中的葉凡塵聽到前來典當東西的人提及天下會武,好奇心頓起,趁著葉行澤無暇顧及他,便偷偷摸摸地跑出乾坤閣,恰巧趕上壓軸賽。只一眼,便被擁擠的人海和高亢地呼聲震地呆愣住,卻瞧不見會武臺上的比武人。
似乎少年人都有著用不完的精力和熱情,他只是怔愣了會兒,便奮力擠到前列,還來不及擦額頭的汗漬,就被震耳欲聾的歡呼聲給攝住。他仰頭看向會武臺,看到臺上那人睥睨高傲的神情,看到那人肆無忌憚地笑容,他在狂呼中徑直走至臺上,青澀而認真地詢問著,“大俠能否收我為徒?”。
梅左笑嘆一聲,當年不知天高地厚,年少氣盛,仗著虛名也敢滿口應下,自此就多了個狗尾巴似的徒弟。梅左抬眸瞧著前幾月的弦月即將蛻變為皎皎滿月,突然開口道,“弱水,該回了吧?”
葉凡塵慢悠悠地坐下,欲要打開酒壺地手頓了頓,抬頭看向將滿未滿的月亮,算來中秋將近,“前些日子收到書信說是已經啟程,想來也快到金陵了。”說完,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葉凡塵捏緊酒壺,側首緊盯著梅左,按捺不住憂慮的心思,囁嚅道,“師父,有心喜之人了嗎?”梅左的思緒漫無目的地飄蕩著,忽地聽到這話,有些回不過神,她在想上次葉凡塵這么問她,她是如何回答的,好像是笑罵著回他未有。
梅左沉思著現在也應當是這個答案才對,她啟唇,恍惚間眼前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本該脫口而出的“未有”二字如魚刺般卡在喉間,最終,她喃喃道,“不知。”
葉凡塵靜默地聽著這別于上回的回答,抿著唇未曾深究其意,硬朗地面容隱在黑暗中,他將酒壺遞給梅左,悄無聲息地躺下,卻無心明月,似是慶幸,似是哀戚,他捂住雙眼,無聲地念著,“姐,你該放下了。”
梅左坐直身子呷了口酒,將懷中的東西遞給葉凡塵,語氣低沉,“給。”葉凡塵滿腹狐疑地接過,借著月光看清那東西的模樣,瞳孔緊縮,再開口時竟結巴起來,“易……易……易水,易水……”梅左瞧著他那樣子,好笑之余,有些無奈地道,“易水誅殺令,易秋給你的。”
葉凡塵陡然睜大雙眼,猛地站了起來,梅左悚然,瞧他左搖右晃地樣子一陣心驚肉跳,慌手慌腳地拽住葉凡塵,這可是不會輕功地主,可別摔出個好歹來。
梅左微微仰首看向手舞足蹈地葉凡塵,勸阻地話又咽了回去,她眼神變得深邃,眼底蘊藏著悵惘,她兀自想著,這些年,似乎只有葉凡塵一成不變,仍舊為喜而喜,為憂而憂,到底守住了赤子之心。易水莊主易河積勞成疾,身體每況愈下,易秋早早背負起身為少莊主的責任,著手打理莊中的一切,應付著旁系的勾心斗角。而自己從流落街頭起,便清楚地看到這世道的丑惡,她曾疏離冷漠地坐在陰暗地巷口,看到妙齡少女被窮困潦倒的親生父母送入地獄,看到仗勢欺人的官宦子弟將老婦活活打死,親眼目睹乞丐為爭奪口食喪失人性的模樣。
轉瞬,梅左想起那遠嫁南境地葉弱水心頭茫然,經久未見,不知已成何種模樣,她至今也未能明白向來溫順柔弱的葉弱水,為何會如此倔強,毅然決然遠嫁他方,不聽勸阻,不愿回頭,成了梅左難解的心結。
良久,葉凡塵冷靜下來,卻抑制不住上翹的嘴角,將易水誅殺令小心地擱在懷里,臨了還不忘拍拍鼓起地衣袍。梅左見狀,有些心疼地輕聲問道,“塵兒,非易秋不可嗎?”
葉凡塵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想到方才忍著甜膩感生生咽下的龍須酥,帶著毋庸置疑地口吻,堅決地回道,“非他不可。”
梅左心頭酸澀,她還記得那日子時,早已入睡的她聽見房門被敲響,滿心疑惑地起身披上外袍打開房門,就見葉凡塵紅著眼眶,顫抖著身子,委屈又不甘地喚她,“師父。”
瞧葉凡塵傷心難受的樣子,還以為被誰欺負了,恨鐵不成鋼地轉身穿好衣袍,提上四季劍,急匆匆地往外走,氣急敗壞地詢問,“那個兔崽子欺負你了,同師父說,咱打回去。”
“易秋。”梅左當時便不樂意了,就算是易水少莊主,也不能欺負我徒弟不是,抬腳就要走,誰知葉凡塵啞著嗓子,繼續道,“我同他說,我喜歡他,我爹喜歡我娘那樣的喜歡。”梅左頓住步子,茫然地回頭望向葉凡塵,驚地四季劍脫手都不知。
梅左思及以往,幽幽一嘆,意興闌珊地站起身,撩起衣袍翩然落在院井中,低聲說了句話,四下安靜,她想足以讓葉凡塵聽到了,提著酒壺徑自離開。
屋頂上,葉凡塵咧嘴一笑,眼睛泛紅。
“別怕,師父在。”
別怕?別怕什么呢?
別怕被世人嘲諷,因為師父在。
別怕萬劫不復,因為師父在。
別怕綱道倫常,因為師父在。
葉凡塵抬首遙望云端,可是師父,塵兒不怕世人嘲諷,不怕萬劫不復,不怕綱道倫常,只怕易秋不敢。
梅左沿著游廊閑庭信步,方才談話提起葉弱水,她心思飄忽得很,她收葉凡塵為徒時,并不知他同葉弱水是姐弟,她認識葉弱水要更早些。
過世的葉老爺子與老道是舊識,葉弱水自小體弱多病,久養不愈,恰逢老道已經帶著梅左回到了長鳴山,葉家便將葉弱水送到長鳴,委托老道為其調養身子,那一年,梅左十二,而葉弱水十一。而葉弱水這一呆就是三年,老道每日為她配置藥浴悉心照料,梅左也因長了一歲被老道勒令好好照顧葉弱水,久而久之,梅左也習慣了待她好,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給她送去,直到梅左十五歲那年,葉家才派人來將葉弱水接走。后來與葉凡塵相遇,被拉著到金陵游玩才再次見到葉弱水。
梅左停下腳步,抬眸愣了愣,瞧著原屬葉弱水的清水居,暗嘆不知不覺竟走到了這里,搖頭笑了笑,轉身熟門熟路地往葉行澤為自己安排的廂房走去。葉行澤知曉梅左不喜人叨擾,將東西備好就遣走了侍女,所以廂房外格外安靜,梅左進門前,回首看向皎月,她突然想到秦斯然,突然好奇秦斯然此時在做何事。
梅左收回視線,進屋洗漱歇息,滅掉燭火前,她將一直貼身放好的羊脂玉佩把玩了一番,喜愛之意溢于言表,笑意爬上眼角眉梢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