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和昭興十年入仕,屬刑部,多年來,秦駟對其可謂是“愛恨交加”,愛他剛正嚴明,行事速率兼顧,敢于直諫,恨他朝堂上向來不諱言談,直指秦駟處理不妥之處,不留顏面。但,或許在秦駟心頭對徐世和的“愛”大過于“恨”,所以昭興二十年,徐世和從刑部侍郎,遷進刑部尚書。
昭興二十二年,兵部尚書之子涉嫌一起命案,最后查證出其便是行兇者,朝堂皆知徐世和同兵部尚書洛河交好,被徐世和得罪過的人幸災樂禍,期待著徐世和來個徇私枉法,趁機參他一本,最終的結果卻令看戲的眾人大失所望,洛河之子被判斬立決。此事傳的沸沸揚揚,御史臺現任御史大夫錢樂穹得知后,賞識其作風,上書請求皇上讓徐世和出任其副手御史中丞一職。
錢樂穹年事已高,早已生出辭官還鄉的念頭,可繼任之人遲遲未能定下,所以秦駟便以此為由讓其繼續任職御史大夫,現下錢樂穹這般做派是為何,秦駟心知肚明,他倒也贊同錢樂穹的選擇,可刑部尚書為二品,御史中丞卻為正四品,哪有將有功之人左遷的道理?
錢樂穹上書翌日,便生了件令朝野內外大受震動的事。
秦駟下旨,徐世和以刑部尚書之職兼任御史中丞。掌司法兩職,實屬開國先例,而那些深陷泥沼和半只腳踏入沼澤地的人,明曉這絕不是好兆頭,若是來日徐世和順利當任御史大夫,他們半數得受牢獄之災,因此竟前所未有的形成了同一陣線,紛紛上書請求秦駟收回成命,理由千奇百怪,無所不含。秦駟壓在案邊,置之不理,眾人見事態無可挽回,只好作罷。
當然,秦駟無視眾臣的意愿,一意孤行的原因之一,便是徐世和不歸屬朝內任何黨派,他可以放心的任用其做事。
楚國官員每年有十天的省親假,徐善戀鄉,舍不下這片與徐老夫人相知相識相守的地方,所以一直不肯同徐世和遷至金陵同住。徐世和只得每年請省親假回來探望,他兼任兩職事務繁多,說到此,徐世和萬分慶幸秦駟通情達理,看在他歷年功績的份上幾乎每奏必準。
只是,徐世和目光閃爍,垂首恭敬地立于秦斯然面前,秦斯然早早讓他起身,素來禮賢下士的長公主,讓他不必拘禮。
他是在秦斯然出京前一日請假離京的,他到茶山村不過三日,就收到好友從京中傳來的消息:
長公主遇刺失蹤,風雨將至。
想及此,徐世和心中一嘆,他明了朝內局勢,太子一黨和皇七黨暗里斗的如火如荼,秦駟心里跟明鏡似的,但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除非觸到秦駟的底線,都由他們去。
平衡——這是秦駟繼位之初,錢樂穹教于他的為君治朝之理,秦駟深諳其道,他知曉在朝政上過于黑白分明是絕不明智的,秦駟為政三十載所行皆為調和陰陽,期望的無外乎“不肖者猶知忌憚,而賢者有所依歸”十四字而已。他利用七皇子和長公主來壓制太子,也實屬陰陽調和之道,而徐世和正是秦駟所調陽方的獲益者,不過……
徐世和暗自沉吟,皇上偏向誰呢?
“本宮倒未曾想到會遇到徐尚書。”秦斯然端坐在椅上端過徐世和備的茶水,悠然抿了口,似笑非笑的說道,那在梅左幾人面前收斂起來的威嚴感驟然顯現。
體會著來自秦斯然的壓迫感,徐世和暗自感慨秦斯然身上磅礴的皇家威儀,不由自主地鞠下身子,輕輕點頭,頗為憂心地開口詢問道:“長公主殿下失蹤一事,臣煩憂許久,現下見殿下尚安,臣倒是安心不少,臣待會兒便修書一封秘密傳至金陵,報殿下近況,請皇上遣人來護殿下回京。”
此話落在秦斯然耳里,頗覺好笑,尤其是“秘密”二字,秦斯然不疾不徐地回道:“徐尚書莫急,暫不用傳書金陵,本宮自有定奪。”
徐世和微微一愣,皺起眉頭,緊接著回道:“殿下莫不是想依仗那幾位江湖青衣?是否……”
秦斯然嘴角掛著意味不明的笑,她知道徐世和未曾出口的是草率二字,幽幽回道:“本宮倒覺著遠離朝堂的江湖青衣更令人放心,徐尚書覺得呢?”
徐世和聞言,苦澀一笑,秦斯然這話說的足夠明顯,他方才確實心急了些許,明眼人都能看出秦斯然遇刺絕不是簡單的行兇而已,現在想來,若當真傳信金陵,誰知會先經何人的手呢?接著徐世和長嘆道:“還請殿下恕罪,是臣欠思慮,雖然知曉殿下自有打算,但還請殿下對梅左等江湖人多做提防,人心難測。”
他知道出身皇家的人,不可能連這點道理都須人教,但他始終是為臣之人,他深知自己踏入朝堂的那一刻不僅需要為國為民,還須服務于秦家,服務于大楚皇族,所以他還是多言了幾句。
秦斯然聽他如此說,想到梅左等人的模樣,目光柔和些許,輕笑道:“多謝徐尚書掛懷,本宮會好好提防幾人的。”
徐世和寬慰的點頭,他從未向人說過,他極為敬重大楚長公主秦斯然,這種敬重并非君臣之間的敬重,而是對其自小天賦凌然,政見驚人的敬重,只是秦斯然是輔臣之料,坐不得那帝王之位。察覺天色已晚,便開口道:“臣,先行告退,望殿下早些歇息。”
秦斯然微微一笑,點頭允了,她看著徐世和行禮,接著退出房間,就在其要閉上房門的那一刻,秦斯然忽地開口說道:“您在楚朝為官,實屬楚朝之辛。”
徐世和放著門沿的手頓了頓,抬首,秦斯然的嚴肅面龐和眼中所含的敬謝之意落在了他的眼眸里,他怔愣片刻,想到與魚龍混雜的鬧市不遑多讓的朝堂,自嘲地說道:“殿下折煞微臣,不過盡些綿薄之力罷了,臣,告退。”
秦斯然靜默地看著房門緩緩閉合,直到屋外的身影離去,面上顯出疲色,這番談話直到結束,兩人都未提及刺殺之事,對于背后指使者兩人都心照不宣的閉口不提。
秦斯然目不轉睛的盯著案桌上搖曳的燭火,唇角微彎,笑的嘲諷,她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想到父皇模棱兩可的態度,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宴會上看不見的刀光劍影,便覺得可笑至極。
她羨慕梅左快意江湖的灑脫,獨自行走南北的逍遙,恩怨分明的不羈,無拘無束的自由。她可以為了看北方的大雪,從十月的南方慢悠悠走到十二月的北方;她可以為了看塞外的漫天黃沙,攜了匹好馬不遠萬里奔赴遠方,秦斯然突然笑了笑,她還可以為了沒有影子的一千兩黃金,護送一個自知危險的生人遠赴金陵。
秦斯然磕上雙眼,良久,緩緩睜開,一片清明。起身褪去衣衫,熄了燭火,躺著床榻上直到困意侵襲,才悠悠睡去,在思緒徹底被睡意侵蝕前,秦斯然模糊想到,梅左不在身側,夜里,她若落了床會不會疼。
每間屋里,清淺的呼吸此起彼伏,徐世和坐在案前,靜默地看著桌上友人前些日子寄來的信,長公主遇刺失蹤,風雨將至。徐世和低聲呢喃著:“風雨將至?”
徐世和細細描摹著友人的字跡,白紙黑字,涇渭分明,他沉默半晌,淡漠一笑輕聲道:“風雨從未停過啊。”
信紙被移至燭火之上,火舌爭先恐后的舔舐著它,眨眼間化作灰燼。
他突然想到白日里梅左待長公主的舉動,夜里他同長公主提及梅左時的神情,眼神倏地變得復雜難明,半晌,他發出微不可聞的嘆息。
一個可以五湖四海的飄蕩,卻無枝可依。
一個有枝可依,卻不能朝五湖四海而去。
到底,算不算是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