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溪把酒票收好, 拎著包漿酒葫蘆,心情甚好地離開老裁縫家。背在身上的書包鼓囊囊的,里面裝著三塊桃酥, 還有每天必帶的兩本書。
她仍在回鳳眼村的必經(jīng)路上和阮潔會和,然后兩個人手拉手去找凌爻。
凌爻也在老地方等她們,手里捧著自己平常會看的書。
在差不多的時間看到阮溪和阮潔過來,他收起自己的書站起來, 整理一下狀態(tài)和心情,準備給阮溪和阮潔繼續(xù)上課講知識。
他自己其實也沒上過幾年學(xué),跟著父母到鳳鳴山以后就沒學(xué)可上了。但他早在城里的時候,就已經(jīng)學(xué)完了初中內(nèi)容, 到鳳鳴山后都是自學(xué)。
他自學(xué)比較容易, 因為他父母可以教他。
他只要有一個知識點不懂, 找到他的爸爸媽媽, 他的爸爸媽媽總能延伸出更多的相關(guān)知識點, 所以他所具備的知識儲量, 并不只是初高中的程度。
但他知識儲備量再大,也沒當過老師, 所以他教阮溪和阮潔,都是憑著自己的感覺來教的。至于教的方式對不對, 教得好不好,他自己也不知道。
阮溪和阮潔對教學(xué)更沒研究,更不知道他教的好還是不好。當然了,有人教就不錯了,她們不挑剔。反正就這么磕磕絆絆往下學(xué), 能學(xué)多少是多少。
對于阮潔來說, 初級掃盲肯定是不成問題的。
三個人在石頭邊坐下來, 阮溪和阮潔先鞏固默寫了昨天學(xué)的一首詩歌。鞏固完昨天學(xué)的內(nèi)容,凌爻翻開課本,給她們繼續(xù)講新的內(nèi)容。
阮溪裝樣子也裝得很認真,仔細聽凌爻說的每一句話,并不開小差。
等今天的內(nèi)容學(xué)完,她才松了臉上的表情,讓精神松快起來。
合起書本,阮溪站起來拉抻一下渾身的筋骨,然后去到書包邊掏出里面的牛皮紙包,轉(zhuǎn)身對凌爻和阮潔說:“我今天給你們帶了好吃的。”
阮潔看看她手里的牛皮紙,好奇問:“什么好吃的呀?”
阮溪賣個關(guān)子沒有說,走到凌爻和阮潔近前,一點一點展開手里的牛皮紙。桃酥的香味從紙包里飄出來,金燦燦掛著黑芝麻的酥餅也一點點出現(xiàn)在眼前。
看到牛皮紙里包著的桃酥,阮潔眨了眨眼睛,忍著沒咽口水,看著阮溪又問:“姐,你哪來的桃酥呀?這東西很不好買吧?”
阮溪笑著不說話,把最上面的那塊桃酥拿起來送到凌爻面前。
凌爻自然不好意思總吃她的東西,而且次次都不是普通且便宜的吃食。但每次迎上阮溪看他的眼神,他又總會忍不住乖乖聽話,伸手給接下來。
凌爻接了第一塊,阮溪把第二塊給阮潔,自己吃第三塊。
接下來三個人便并肩坐在石頭上,一起吃著酥脆香甜的桃酥,看著太陽在西半空越墜越低,把瓦藍的天空慢慢染成絢爛的顏色。
吃下半塊桃酥,解了很久沒吃零食的饞,阮溪轉(zhuǎn)頭看向阮潔說:“明天我要下山去一趟公社,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玩一玩?”
去公社?阮潔微微愣一下,“突然去公社干嘛呀?”
阮溪咬一口桃酥,“師父饞酒了,讓我去給他打半斤酒回來。我正好也想去鎮(zhèn)上逛一逛,每天都困在這山上,悶都悶死了,你不想去啊?”
阮潔吃著桃酥猶豫片刻,看向阮溪慢點一下頭,選擇了實誠,“不是很想去。”
以前她和阮溪跟著劉杏花去過一回她三姑家,走了兩天的山路到公社,那是掛著眼淚走到的,差點就累死在路上了。那滋味實在是不好受,她這輩子都記得。
如果不是非去不可,她確實是不想去。
但凡事有例外,她看著阮溪說:“但我可以陪你去。”
阮溪搖搖頭,“那不用,你要是自己不想去玩,單純?yōu)榱伺阄遥嵌鄾]意思啊。到時候你走到半路再哭著說不想去了,我還得照顧你呢。”
阮潔還沒再出聲,另一邊凌爻忽說了句:“我可以去嗎?”
阮溪聞聲轉(zhuǎn)頭,看向凌爻,“你想去嗎?”
凌爻點點頭,“嗯。”
阮溪看著他彎眉一笑,“好,那我們一起去。”
夕陽落到了山尖上,差不多是回家的時候了。阮溪阮潔和凌爻起身各自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再趕上吃飽了的豬,一起往村莊里回。
走至半道分開,凌爻趕著豬回吊腳樓,阮溪和阮潔回自己家。
凌爻到家把豬趕回圈里,仍是進屋放下書包,洗個手開始做飯。今天的晚飯他淘米煮了粥,粥上面餾了三個玉米饃饃,再配點小菜也就差不多了。
凌致遠和周雪云下工回來,洗個手直接吃現(xiàn)成的。
離開了人群回到家,周雪云的話會相對多一點,但凌致遠基本還是那副不大愛說話的樣子,好像這輩子所有的話,都在城里的時候給說完了。
但其實說也沒什么好說的,于是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
凌爻早就適應(yīng)了家里的這種氣氛,從以前的壓抑到現(xiàn)在的麻木。但他最近生活里有了些別樣的色彩,他就有點忍不住想要掙脫生活里這大片的灰色。
于是他吃完飯放下碗,低眉出聲說了句:“媽媽,明天我想下山去一趟公社。”
周雪云聽到這話驀地一愣,“你去公社干什么?”
要知道來到鳳鳴山這么幾年,凌爻一直都非常聽話,沒有給他們當父母的添過半點麻煩。別說下山去很遠的公社,他連附近村子上都沒有去過。
凌爻說:“呆在山上太悶了,我想出去透口氣,看看外面的世界。”
周雪云盯著他,說話仍是溫沉的,“和誰?”
凌爻抬起目光看一下周雪云的眼睛,很快又落下來,沒回答。
周雪云沉默片刻,自有揣測:“阮書記的那個孫女?”
她知道凌爻近來也就接觸了那么一個女娃子,之前他把她從山坳里背了回來,后來那女孩子給他送了雞蛋和奶糖。若是和人交往,大概率也是和她。
凌爻低著眉抿唇不說話,算是默認。
周雪云移開目光看向舊木板搭的墻壁,深深吸下一口氣,片刻用很低很溫也很沉的聲音說:“不許去。”
雖輕聲輕語,卻不容反駁。
凌爻仍舊低著眉不說話,手指捏在一起輕輕地蹭。
周雪云收回目光又看他一會,輕聲慢語繼續(xù)說:“你和她處到什么程度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不要和村里人走得太近,人多嘴雜是非多,你答應(yīng)我的。”
凌爻掀起目光看她,片刻說一句:“我要去。”
周雪云瞬間鎖起眉頭,死死盯著凌爻的眼睛,“凌爻?你說什么?”
凌爻目光堅定,不閃不避,“她是我在這里唯一的朋友。”
“朋友!”
周雪云忽然像受了刺激一樣,猛拍一下桌子聲音重起來道:“我們一家經(jīng)歷了這么多,你還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真心的朋友嗎?只有在背后捅刀子的朋友!”
凌爻與周雪云對峙,“她不是。”
周雪云辛苦維持的虛假鎮(zhèn)定和虛假從容即將崩潰,她不愿意自己在凌致遠和凌爻面前失控,于是低眉咬住嘴唇,在即將忍不住情緒的時候,起身出去了。
凌致遠在旁邊放下筷子,深深吸口氣,也起身出去。
出了門下木頭臺階,循著背影找周雪云去了。
周雪云坐在石頭上吹著晚風(fēng),齊耳的頭發(fā)掃在臉頰上,面上只有沉靜。這些年能吃不能吃的苦,都吃過且咽下去了,還有什么是不能消化的。
凌致遠在她旁邊坐下來,陪她一起吹晚風(fēng)。
也不知這樣坐了多久,凌致遠才開口說話,淡聲道:“想去就讓他去吧,這么多年他哪里都沒去過,一直困在這點地方,讓他出去透透氣吧。”
周雪云坐著不說話,被晚風(fēng)吹得微微瞇著眼睛。
凌致遠又說:“他九歲跟我們到這里,現(xiàn)在十三歲,難道這輩子真的不讓他跟任何人來往,就這么讓他自己一個人呆一輩子?你不怕他憋出病來嗎?他還是個孩子。”
周雪云迎風(fēng)眨眨眼,捏在一起的手指下意識緊了一些。
她是成年人,她有知識有文化有思考能力,怎么不知道凌爻這孩子這些年活得有多苦。那是她親兒子,她難道不心疼,不想他無憂無慮地生活嗎?
她害怕!她不敢!
凌致遠伸手過來捏住周雪云的手,試圖讓她放松,“難得他交了一個朋友,是不是真心的他比我們清楚,我們就別管那么多了,好不好?”
周雪云不說話,撂開他的手起身就走。
到鳳鳴山四年,這是凌爻第一次惹周雪云生氣。晚上躺在用木板隨意搭的小床上,聽著凌致遠和周雪云翻身的聲音,以及他們的呼吸聲,他遲遲沒有困意。
他心里沒有什么懊悔的情緒,也沒有去反思,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任性想下山去公社,不應(yīng)該明知道周雪云會生氣,還和她提下山,并和她犟。
他現(xiàn)在仍然堅定——阮溪這個朋友他非交不可。
從九歲開始到現(xiàn)在這四年,他的生活一直都是灰色的,灰到?jīng)]有半點活著的感覺。他好像一個行尸走肉,不笑也不說話,被人欺負被人打了都不會動一下。
也就最近遇到阮溪,他才開始笑,灰暗的生活中才有了不一樣的色彩。
她像個太陽,渾身發(fā)著光,他只要看著她就覺得很開心。
他年齡并不大,悶不吭聲吞了那么多的苦,連眼淚都沒掉過一次,已然是超過他這年齡所能承受的了。他內(nèi)心深處也渴望像其他同齡人一樣無拘無束地活著。
別的同齡人只是生活上過得貧苦,而他則是從里到外苦透了。
風(fēng)過屋頂,肥豬翻身,凌爻深深吸口氣,閉上眼睛。
他晚上睡得晚,第二天早上卻仍然起得早。
凌致遠和周雪云則起得比他還早,周雪云正在灶后燒火做早飯,凌致遠則端著破瓷盆去外面雞圈旁邊站著喂雞去了。
凌爻揉揉眼睛清醒一下,去舀水洗漱。
洗漱完坐下來吃飯,一家三口誰也不說話,桌子只有筷子碰到碗碟,還有咬碎大頭菜的清脆聲響。吃完飯周雪云直接收碗去洗,凌爻伸手也沒來得及。
凌爻覺得周雪云應(yīng)該還在生氣,但他也沒有認錯道歉。
他轉(zhuǎn)身去自己的床邊背書包,但在走到床邊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里面塞了東西。疑惑閃過腦海,他彎腰掀開書包的蓋子,伸手進去掏東西。
手指剛碰到里面的東西,忽聽到周雪云說:“給你裝了路上吃的干糧,還有幾件干凈的衣裳。山路有的地方難走,路上小心一點,到公社好好玩。”
凌爻手指僵住,彎腰的動作沒變,轉(zhuǎn)頭看向周雪云。
周雪云把洗好的碗放起來,抄起圍裙擦干手,解了圍裙掛起來,往凌爻面前走過來。走到床邊拿起書包,親自給凌爻套到肩上,又給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整理好她輕輕吸口氣,眼神和語氣都溫柔,“玩得開心點。”
凌爻突然覺感覺心頭猛地一酸,眼眶一下就紅了。
周雪云笑意溫柔,從口袋里又摸出五毛錢和幾張糧票,塞到他手里說:“爸媽沒本事,家里也沒有多少錢,收好了,到公社買點好吃的。”
凌爻不接錢,聲音微啞道:“我不用錢。”
周雪云直接把錢塞進他衣服口袋,“你和人女孩子出去玩,難道還要人家女孩子花錢?難得出去一次,就不要想著省錢了。”
凌爻這便沒再把錢掏出來,看著周雪云說:“謝謝媽媽。”
周雪云抬手摸摸他的頭,“趕緊去吧。”
凌爻沖她重點一下頭,背著書包跑出門,直接跳下臺階跑遠了。
凌致遠在他后面喊:“路上小心點。”
凌爻的聲音飄在山坡上:“知道了,爸爸!”
吃完早飯后,阮溪也在書包里裝了干糧和幾件衣服。她家里有一只掉了漆的舊軍用水壺,所以還拿水壺裝了一壺溫水,套在肩膀上一起背著。
劉杏花看她收拾這些東西,便問:“去老裁縫家?guī)н@些東西做什么?”
他家要是不給吃午飯,那回來吃就是了,難道水也不讓喝了?
阮溪沒提前說要去鎮(zhèn)上這個事,阮潔也沒多嘴,所以她現(xiàn)在跟劉杏花解釋:“老裁縫饞酒了,叫我去公社給他打半斤酒去,我這一去一回,不得四五天?”
劉杏花聞言一愣,眉心蹙起,“去公社?”
“嗯。”阮溪點點頭,“正好我也覺得悶得慌,想去山下玩一玩,順便再去三姑家看一看。您有什么要對三姑說的,我?guī)湍言拵н^去。”
劉杏花下意識接話,“我有什么想說的?你就幫我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說完意識到自己接錯話了,又忙問:“小潔陪你一起去嗎?你怎么不早點說,早說叫你五叔帶你去。你長這么大都沒自己去過公社,山路不好走,能行嗎?不行我現(xiàn)在就到工地找你五叔去,還是叫他帶著你,我這才能放心一些。”
阮溪拉住劉杏花,“沒事,到公社的路就一條,又不會走迷了,我以前跟您去過三姑家,怎么走我都記著呢。而且不是我自己,有人陪我,放心吧。”
劉杏花還是不放心:“誰啊?”
阮溪道:“住吊腳樓那家的兒子。”
“那個城里來的娃娃?”
“嗯。”阮溪點頭。
劉杏花想一下道:“他才到我們這幾年,他還不如你對這山上熟呢。”
阮溪沖她笑笑,“那他也是走山路上來的呀。”
說著拍拍她的手,“沒事的啦,我是十四又不是四歲,肯定能找到公社。”
多說就是多耽誤時間,阮溪不打算和劉杏花多閑扯。
她松開手攤開掌心送到劉杏花面前,笑著說:“奶奶,我向師父多借了半斤酒票,打算帶點酒回來給爺爺喝,但是我手里沒有錢,所以您可不可以……”
劉杏花聽得懂也不猶豫,直接從身上掏出一張卷起的格子手帕。手帕打開里面整齊地放著一些紙幣,她直接抽一張面額最大的給阮溪,又拿了幾張糧票給她。
阮溪不伸手接,只道:“哪里需要一塊錢,半斤酒也就三毛左右。”
劉杏花直接把錢和票塞她手心里,“你自己就不吃點東西呀?好容易出去一趟,給自己買點好吃的。這錢是你自己掙的,放開了花。”
阮溪不想和劉杏花來回推讓,推起來又得耽誤一會。于是她把錢和票收進口袋里,抬頭在劉杏花額頭上親一下,背著書包和水壺轉(zhuǎn)身出門走人。
“奶奶,那我走啦。”
劉杏花跟她到外面,高聲囑咐她:“路上小心點。”
“您放心吧,沒事的。”
阮溪出門往山下走,到約定好的地方,凌爻已經(jīng)在那等著她了。
兩人看到彼此,臉上都下意識露出笑容來。
阮溪快步走到他面前,笑著說:“等很久了嗎?”
凌爻搖搖頭,“也就剛等了一會。”
說完他沖阮溪伸出手來,“你的書包和水壺,我?guī)湍惚嘲伞!?br/>
阮溪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書包和水壺,“不用,我自己背的動。”
凌爻道:“要走很長的路,我怕你吃不消,還是給我吧。”
阮溪看他執(zhí)意要背,于是折中了一下,把身上的水壺拿給他了。
兩人便背著各自的書包,邁著輕快的步伐,沐浴著清晨的第一道霞光,從這里出發(fā),沿著蜿蜒的山路越走越遠,忽而掩進蓬勃碧葉間,忽而再出現(xiàn)在山道上。
阮溪一點也不為路途遙遠以及山路崎嶇而感到痛苦,相反她還有點小興奮。她本人最愛的戶外運動就是爬山,不然也不會在山上出意外穿到這里。
穿越前工作很忙,生活節(jié)奏快到吃飯都要趕,能放下所有手中的事出去玩的機會并不多。于是這一趟出山,在她這里就是一趟輕松愉悅的旅行。
凌爻四年前走這條山道上來,記憶中除了痛苦就是痛苦。因為當時全家被下放過來,也沒有心情去看山上的風(fēng)景,所以沒有半點好的記憶。
但這一次和阮溪往下走,被她積極的狀態(tài)所感染,他心里裝滿陽光,目光所及之處的山峰危石、蒼松翠柏,甚至是那被霞光染紅的成片梯田,也都變得壯美起來。
風(fēng)景美如畫,心情越發(fā)開闊,腳下的步子也跟著越來越輕,分毫不感覺累。
沒有手表時鐘,他們也不管時間,興奮的狀態(tài)下又不感覺累,所以坐下來休息的時間都很少。一直等到太陽升至正當空,感覺到肚子有點餓,兩人才停下吃飯。
在路邊不愿處找到一個干凈的石頭坐下來,阮溪和凌爻把書包水壺都拿下來放在石頭上,然后掏出自己書包里裝的干糧填肚子。
撕開饃饃夾點咸菜進去,吃起來也有滋有味。
只要是餓了,什么都是好吃的。
吃饃饃吃得有些噎了,再擰開水壺喝水。阮溪把壺蓋給凌爻,把水倒在里面讓他喝,自己則直接拿著水壺,輕含壺口邊緣直接喝。
吃完飯喝完水舒服多了,阮溪擰上壺蓋把水壺放到一邊,直接往石頭上一躺。后背隔了層薄薄的布料貼在石頭上,涼意滲入皮膚里。
她忽歪一下頭,看向坐在旁邊的凌爻問:“累嗎?”
凌爻搖搖頭,“不累。”
阮溪忍不住笑起來,“我看你也挺有精神的。”
凌爻確實非常有精神,感覺一口氣不歇再走上個半天都沒有問題。
他以前真沒覺得山里有意思,但這一次跟著阮溪下來,發(fā)現(xiàn)只要心境不一樣,哪怕再枯燥單調(diào),甚至于是讓人痛苦的事情,都可以變得非常有意思。
剛吃完飯不急著走,阮溪躺一會放松了身體,又坐起來和凌爻聊天,沒話找話問他:“對了,你媽媽在城里的時候,是做什么的呀?”
凌爻道:“在醫(yī)院里當醫(yī)生。”
果然一家子都不是普普通通的市民。
阮溪想了想說:“那你媽媽肯定很愛你爸爸。”
在原身的記憶和她自己的印象當中,當年有不少人的反應(yīng)是想方設(shè)法撇清所有關(guān)系,有的甚至還要上去踩一腳,以此來證明自己的立場,保全自己。
而他媽媽不止沒有這么做,還跟著一起來了鳳鳴山。
或許在她心里,什么都沒有一家人在一起重要。
凌爻輕輕“嗯”一聲,覺得自己家那點事沒什么好說的,又找了話題問阮溪:“聽說你爸爸媽媽很長時間都沒有回來過,一直把你放在鄉(xiāng)下是嗎?”
阮溪其實也覺得自己家的事沒什么好說的,她很少跟人提起她那對父母。不過現(xiàn)在凌爻問,她也就點頭答:“對,我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
凌爻看著阮溪的眼睛,“你會想他們嗎?”
阮溪搖搖頭,“不想,都不記得他們長什么樣子。”
她說這些話沒有什么情緒,別說是她,原身和他們都沒有感情,自然也不會有什么不一樣的情緒。反正提起來,就是爸爸媽媽,再沒有別的什么東西。
凌爻其實不太明白,“他們既然都不回來了,為什么不帶著你一起?”
阮溪想了想道:“當時是沒有辦法帶過去,反正當時的情況有點復(fù)雜,后來就一直耽誤下來了。不過也很正常啦,鄉(xiāng)下孩子生得多,有的不想養(yǎng)了就送人,也有放在別人家養(yǎng)的。有些男人在鎮(zhèn)上工作,不方便帶出去,老婆孩子都在山里。”
現(xiàn)在這個時代,不是后來的社會,一家就生一個兩個孩子,家家都把生孩子養(yǎng)孩子教育孩子當成是不能忽視的大事情,一家?guī)状藝粋€孩子打轉(zhuǎn)。
現(xiàn)在這時候人生得多,養(yǎng)孩子的宗旨就是能養(yǎng)得活長得大就行。
凌爻接著話問:“那你還有其他的兄弟姐妹?”
阮溪點頭,“當然了。”
想了想,“有一個姐姐和弟弟不是親生的,是爸爸以前的班長犧牲后留下來的。剩下還有兩個妹妹和兩個弟弟是親生的,不過全都沒有見過。”
阮溪覺得這些沒什么好說的,說到這自己打住,站起來伸手拎起書包說:“好了,走吧,我們繼續(xù)出發(fā),明天早點到那里,還可以去吃點好吃的。”
凌爻看她起身,也就沒再接著問了。
他把書包和水壺背到身上,和阮溪繼續(xù)上路趕路。
兩個人在山間小道上或走或小跑,或爬石階上坡或滑石子下坡。實在走得腿酸腳軟,就找地方坐下來休息一會,打開壺蓋喝口水緩口氣。
走到夜色降臨山間漆黑,兩個人吃了晚飯,還又繼續(xù)趕了一段路。
實在走得又困又累,阮溪才和凌爻停下來休息。
原地休息片刻,阮溪借著頭頂?shù)脑鹿庾笥铱矗挥X得周圍的環(huán)境很熟悉。
她仔細搜索一下原身的記憶就想起來了——這附近有一個天然溫泉!
這是鳳鳴山上唯一的一處溫泉,環(huán)境特別好,山上的女孩子們會約了一起過來洗澡。因為鳳眼村離這里比較遠,阮溪和阮潔很少來,但也來過兩次。
阮溪高興起來,拉起凌爻就走。
凌爻被她拽得趔趄一下,有些懵,“不是要休息嗎?”
阮溪拽著他往前走,聲音清亮,“先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凌爻不知道她要帶自己去哪,跟著走了一段路便知道了。月光下看到山根處有一個水潭,水面上氤氳著一層霧氣,山壁上還有流水潺潺而下,宛如仙境。
現(xiàn)在夜已經(jīng)深了,所以這里沒有人,靜悄悄的只有流水流淌的聲音。
阮溪敞開脾肺吸下一口氣,告訴凌爻:“這里可以洗澡。”
水是活水,山壁上有源源不斷的水流注入,潭內(nèi)的水清澈見底。
凌爻聽到可以洗澡下意識高興,但忽想起阮溪是女生,他臉上的神色還未起來就立馬又斂住了。心頭突突跳兩下,他沒有開口說話。
阮溪知道他的為人品性,沒多想別的,只問他:“你先洗還是我先洗。”
凌爻下意識謙讓道:“你先洗吧。”
說完他轉(zhuǎn)頭往四周看一看,忙背著書包轉(zhuǎn)身,往不遠處凸起的山石后頭去了。
到山石后頭就地蹲下,沒別的事,順手摘一朵腳邊的小野花,之后就一直蹲著揪花瓣。
揪完一朵再摘一朵,繼續(xù)一瓣瓣揪。
也不知道蹲著揪了多少朵野花,肩膀忽被人拍了一下。
凌爻揪野花揪得正入神,被嚇一激靈。
他回過神,忙扔了手里的野花站起身,轉(zhuǎn)身對阮溪說:“你……你洗完了嗎?”
阮溪沒洗頭,身上已經(jīng)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
她沖凌爻點點頭,“你快去吧。”
凌爻應(yīng)一聲背著書包下去。
等他走后,阮溪無意中低下頭,只見腳下滿地都是小野花的黃色花瓣。
月光輕輕柔柔地灑下來,影影綽綽的倒是很好看,于是她便把換下來的衣服直接鋪在這一片草地上,借旁邊山石擋風(fēng),在衣服上躺下來休息。
等凌爻洗完澡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躺在草地上睡著了。
凌爻沒有驚擾她,在她旁邊隔了一米距離的地方鋪好衣服躺下來。躺下后他沒有立即睡覺,借著清淺的月光看著阮溪的臉,嘴角上含著滿滿的笑。
躺一會之后他又起來,把身上的外衫脫下來,小心蓋去阮溪的肚子上。
他里面還穿了一件背心,便就這么睡下了。
微風(fēng)拂過,草葉上花瓣翻落,有幾瓣落進女孩的發(fā)絲間。
清晨山間飄起第一縷炊煙,小山村在雞鳴聲中蘇醒。
天色亮起來,鍋勺碗筷碰撞出煙火生活。
吃完早飯,孫小慧收拾起碗筷,和阮長貴說她今天上午不去生產(chǎn)隊干活。
阮長貴知道她要做什么,不多言語,自己扛起農(nóng)具集合去。
孫小慧洗了鍋碗解掉圍裙,去正屋把她借了好幾天的雞蛋拿出來。借雞蛋自然比自己攢雞蛋快,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半籃子了,不管送給誰都不寒磣。
她數(shù)完雞蛋的個數(shù),把阮躍進叫到面前,對他說:“小溪昨晚沒回來,我已經(jīng)問過了,她是去公社了。這幾天她不在,正是我們?nèi)フ依喜每p拜師的好機會。”
她上午不去上工,就是為了帶阮躍進去找老裁縫拜師。
阮躍進看著眼前的半籃子雞蛋,信心滿滿,“好。”
孫小慧笑起來,拿一塊舊籠布填蓋住籃子口,拉上阮躍進的胳膊出門。
母子倆并肩往金冠村去,一路上說的都是拜師的話題。孫小慧心里有擔(dān)心,但是并不多,因為她對阮躍進充滿了信心,她的兒子肯定是不會讓她失望的。
阮溪那丫頭能干成的事情,放到她兒子這里,那必然是更為輕松。
孫小慧對阮躍進的未來充滿了美妙的幻想,全部表現(xiàn)在她臉上的笑容里。比如說她也能吃到葡萄,也能吃到桃酥雞蛋糕雞鴨豬,還能拿到工錢,最后能開上讓人羨慕的裁縫鋪。
但在快走到老裁縫家里的時候,她忽又想到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她冷不丁突然想起來,之前她舉報阮溪鬧了一出笑話,老裁縫當時是站出來幫阮溪撐腰的。
那么就極有可能,老裁縫對她有著不好的印象。
如果阮溪再在老裁縫面前說過她壞話的話,那她在老裁縫心里是什么形象就更難說了。她覺得自己不能冒險,于是忙把胳膊上的籃子塞給了阮躍進。
阮躍進接住籃子有些疑惑,“怎么了?”
孫小慧拽一下衣角道:“我還是別跟你進去吧,我之前誤會小溪那事……反正你就自己進去,也別說你是誰家的孩子。你只要拜師就行,他收徒弟看的是人,也不是父母家庭。”
阮躍進想了想,“那行吧。”
說著他拎著籃子繼續(xù)往前走,走兩步忽又回來,有些忐忑地問孫小慧:“如果他真的不喜歡我怎么辦?聽說他說話很難聽,非常不好相處。”
孫小慧拍拍他的肩,“不會不喜歡你的,他性格脾氣就是那樣,對誰都一樣。如果真的說些什么難聽話,你就當沒聽見。你只要記著,能學(xué)成手藝就行。”
阮躍進深深吸口氣,點頭,“好。”
調(diào)整好心情,他拎著籃子往老裁縫家走過去。走到院子門外伸頭往里看,只見老裁縫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正在拿一把梳子給一只大黃貓梳毛。
一邊梳還一邊在嘀咕著說:“大半輩子早習(xí)慣了一個人過,讓那丫頭天天過來天天過來,我這習(xí)慣還叫她給改了。她這忽然一不來,我還開始不習(xí)慣了。”
大咪:喵~(不是你叫人家去公社買酒的嘛)
阮躍進站在門口,沒太聽清楚老裁縫在嘀咕什么。他吸氣調(diào)整好狀態(tài),清一下嗓子進院子,直接走到老裁縫面前打招呼:“宋大爺早。”
老裁縫不抬頭,繼續(xù)給大咪梳貓,出聲問:“做衣裳還是改衣裳?”
阮躍進不繞彎子一股腦全倒:“我不做衣裳也不改衣裳,我想拜您為師,想跟您學(xué)手藝,我想跟您一樣,做一名給人量體裁衣的裁縫,為人民服務(wù)。”
老裁縫還是不抬頭,“我已經(jīng)有徒弟了,收個錘子,不收。”
阮躍進堅持道:“我可以保證,我比您現(xiàn)在的徒弟更適合當裁縫。她根本不是當裁縫的料,學(xué)到最后也只能是打打雜,不能繼承您的手藝。”
老裁縫給大咪梳完最后一下毛,抬起頭看向阮躍進,滿臉迷惑,片刻張嘴:“你看你長得呆頭呆腦的蠢樣,碰過縫紉機嗎?你就敢跑這里放屁,說你比我徒弟更適合當裁縫?”
“她不能繼承我的手藝,你這樣的能?”
“哈戳戳的,給老子爬遠點!”
讓他年輕回二十歲,他都不敢說這話!
阮躍進被老裁縫罵得臉蛋起火,瞬間紅了耳根。他從來還沒被人這樣罵過,心里的氣瞬間沖到天靈蓋,手指捏緊竹籃的把,差點把彎把給捏散了。
老裁縫把大咪抱得站起來,沒耐心地掃他一眼:“還不走?”
阮躍進捏緊手指屏住氣,到底是把這口氣咽下去了,拎著籃子轉(zhuǎn)身就走。
走出院門后他步子更是邁得大,整張臉盛滿憋屈和怒氣。
孫小慧看到他這么快拎著籃子出來,臉色又是如此難看,連忙迎到他面前,再見他籃子里的雞蛋一個也沒少,便著急問了句:“咋了嘛?”
阮躍進氣息起伏極重,氣急了道:“他不就是會門破手藝,有什么了不起的!七十多歲的人,一輩子沒討上婆娘,斷……唔唔唔……”
孫小慧看他滿嘴難聽話,忙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好容易等他住嘴了,她放開阮躍進的嘴道:“唉喲,進去之前還跟你說了呢,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對誰都一樣,你跟他急什么呀?聽點難聽話,又死不了。”
阮躍進呼吸仍重,把籃子往孫小慧手里一塞,“認這種人當師父,我不如死了算了!這手藝要學(xué)你學(xué),反正我是不會學(xué)的,我寧愿挖礦去!”
說完他徑直往前走,孫小慧跟在他后面追,追到了拉住他胳膊,發(fā)出靈魂拷問:“你還不如小溪那丫頭嗎?她一個女娃子都能受得了,你受不了?”
這話戳到阮躍進的神經(jīng),他站著咬住牙,慢慢把上涌的氣血給壓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