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br>
聽完杯子的故事當晚,我一直睡不好。一直重複做著一個夢,夢到一個人跪在海邊……揪著胸口在吶喊……</br>
那壓抑好久放聲哭泣的聲音,一直把我從夢里驚醒。</br>
背對我的人,為何如此悲傷?我懷疑那是黎姊姊的背影,但,總覺得不像。那哭得聲嘶力竭的人會是誰?從一起床,我就一直不停注意看家里有誰的背影像那個人。不過,我沒去看阿毅,因為我相信他這輩子不會留這么長的頭發,不會穿白色的長裙。如果會,那么第一個解決他的痛苦的人一定是我。注意了許久,終于松了一口氣,因為我沒在家里找到這個背影。換句話說,我的家不會有這么悲傷的人。</br>
因為在家里找不到的關系,我擔心是其他人。所以打從踏進學校開始,就沒停過地看班上猴子們的背影。其實是很容易找,因為是長頭發的女生,所以如果水魚不是,小嵐不是,香鈴也不是……那么在我身邊的都是安全的了。</br>
也許我這樣的想法是很笨,可是太真實的夢會讓我忘記身在何處。說我大驚小怪也好,白操心也好……我只須要知道不是我身邊的人就很好了。一直對著別人的背影看的我,不會注意到周圍的狀況。所以即使健早站在我身后很久很久,我還是等到轉身撞到他的時候,我才發現他。</br>
「笨蛋!干嘛亂撞!」他爬起身拍了拍胸口,再拍拍褲子的沙粒。因為我轉身的時候,他重心不穩就被我弄倒了。</br>
「白癡!誰叫你站在我身后啊!而且,你不是自夸馬步穩得很嗎?」</br>
跟健是不用客氣的,所以你永遠也不會聽見我對他說對不起。不過如果我們兩個人吵架,你只會看見一個完全沒有反應,一個在拚命罵粗口而已。然后班上只要有人敢來插手,我們兩個就會一起罵回去……</br>
「哼!今天我心情好,不跟你吵。」健吹起了口哨,就要往學校里走。我沒有什么表情,也沒有平時應該有的正常反應,因為看見了他的正常,于是我反常了。健看我的反常大概覺得不習慣,竟然擔心起我:「喂!Lucky,你怎么了?跌倒的可是老子我啊!你發什么愣?」</br>
「沒什么。上課去吧!」我笑了笑,嘴上雖然說沒什么,心里卻在感激時間的力量強大,一夜之間讓班上的猴子都正常了。</br>
還是吵吵鬧鬧的猴子比較好,如果花果山變成寧靜的天堂,那我甘愿下地獄。雖然校長的甜或苦咖啡的問題沒有人給予答案,但是也宣告結束。迅速得跟班上所有猴子的反應一樣,而且隨著咖啡事件的結束,班上的猴子也不會像從前那般吵鬧……</br>
一天一天地過去,我們習慣了校長的教學。</br>
當高僧校長來唸經的時候,大家都像孫悟空遇上唐三藏,觔斗云遇上龍捲風……沒有辦法反抗,誰叫校長是完全沒有攻擊性的人。我班的猴子是倔強,是遇強則強。越無理的,他們就會十倍的無理償還……</br>
記得健有次嘿嘿地笑了兩聲說:「這就是所謂的因果報應。」</br>
「而且一定要是現世報!要不然,誰都不會知道,我們不是好惹的!」健握緊了拳頭對我晃了晃。</br>
可惜,對于一直給我們高僧似的微笑,手上不會有任何防具,武器也沒有的校長,班上的猴子是半點掙扎都沒有,就只會乖乖喝著校長的咖啡,乖乖假裝乖乖地上著課……</br>
校長常說:「做人一定要懂得變通,石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所以,校長的咖啡常常不斷創新。可是他越創新,我越不敢喝……上個星期喝他一杯,我整個星期那里都沒有去,只是一直待在家里,而且還是一直待在廁所里蹲馬桶。</br>
你以為我怎么了?</br>
我只是瀉肚子瀉一個星期罷了……</br>
而且因為懶得跑出又跑進,加上擔心來不及「上壘」,導致一路「崩瀉」而去,所以門外即使是我家太后猛敲的門,我依然霸佔著廁所一個星期……</br>
這沒什么大不了的,真的。所以,你不要露出驚訝的表情。</br>
若你知道,小嵐因為這杯加了她最愛的草莓味咖啡……差點食物中毒進院的話,而我竟然還活著,這真的是該慶祝。那杯咖啡后來雖然被我們砲轟,但……校長也拚命地向我們這群可憐無奈和差點試驗失敗的白老鼠道歉。</br>
世界上,有一種人,自己做出了新的東西,自己卻從來都不試,然后還會怪別人嫌東嫌西。我討厭這種人。因為他根本沒假設過自己的東西有問題,他永遠都會以為自己是最完美的,其實他是比失敗還失敗的人。因為他不肯承認失敗。但校長不是,他也是跟我們一樣蹲在廁所一個星期的可憐人。</br>
說回那咖啡。</br>
其實,那杯咖啡味道不怪,是很好喝……我是說真的!是真的!也許是草莓咖啡天生相生相剋,把它們放在一起絕對會來個玉石俱焚。然后,在我們的胃里同歸于盡時不小心嚇到我們的腸胃屁滾尿流……然后再然后……我們就一瀉千里地瀉足一個星期。當然,校長也沒有例外。</br>
唯一的例外是……</br>
「香鈴……」</br>
「Lucky,為什么你會在這里?」香鈴站在我蹺課出來睡覺的樹下問著。</br>
「啊?」霎時,我傻眼了,這問題應該是我問的吧……</br>
香鈴是從來不蹺課的學生。所以,那一個星期就算全班沒有人,我們的點名簿上都不會有紅色圈圈。呵呵,因為香鈴幫我們填上了。</br>
這種不誠實的事向來都是拿點名簿的人在做,就是我啦!若是我沒上課就是健,健不在就是小嵐……然后就水魚啊!輪著輪著……從來誰也沒想過會是香鈴。這就是我班的出席率超高的原因。</br>
但,這幾頁也差點被青蛙撕掉。</br>
那時候,校長及時阻止了。校長只是說禪般語氣祥和地告訴青蛙:「別,要知道心病還需心藥醫,解鈴還需繫鈴人。」</br>
其實我真的不懂他這句話的意思……但既然連青蛙都妥協,我們除了歡呼,也沒有其他表示。</br>
「千錯萬錯當然都不是我們錯,我們當然想上課!」</br>
「只是連出廁所的機會都沒有,我不想的,真的。我寧愿天天來上課!都不要天天瀉肚子!我發誓!是真的!」我大喊著,在心里。背后居然聽見姊的聲音悶悶的一句罵道:「胡說。」</br>
望著同是蹺課人的香玲,我笑了笑說:「別搶我的對白!」</br>
香鈴也是笑笑,就在我身邊坐下了。半晌,兩個人不說話。她就盯著對面大操場,而我只是在思考,我是為了逃避瀉肚子的噩運,才蹺課出來睡覺,完全不會遭受這種殘酷命運的香鈴又是為了什么?</br>
「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嗎?」香鈴笑著問我。我點點頭說:「不是很快,是非常快而已。」</br>
因為不知不覺大家都在馬桶上渡過一個星期。</br>
時間,就像用光速在移動似的。我可以睡一個覺,感覺只睡了五分鐘,醒來卻發現自己睡了八個小時。然后,就這么無意識的……沒有感覺的……我們喝了校長近一個半月的咖啡。認真地算一算,第一次期考的日子也快到了。</br>
校長不知道是太空閒還是什么,總是來我們班上教書。最神的地方是,他好像什么都會。不過,這也與我無關,我還是常常跑出來,雖然偶爾還是會被抓到……但也只是罰站在他旁邊,看他寫黑板,聽他講課而已,然后出習題的時候,負責解。偶爾,他不在的時候,會把教科書留給水魚由水魚繼續教。奇怪的是大家都好像被催眠似的,比起以前鮭魚時期,在這咖啡香味的薰陶下,乖乖上課的人越來越多。</br>
這是一件好事,也能稱為一大奇事。</br>
唉,一想起考試要到了,就覺得時間真的是快得不得了,不自禁地讓我感慨,讓我不得不由衷地吶喊:「我的人生……怎么會是這個樣子?」</br>
嘆了一口氣以后,發現香鈴水噹噹的大眼睛像看見奇怪的東西般對著我,尷尬的我笑了笑……香鈴后來也沒對我的奇怪表情再說什么,只是甜甜地對我笑說……</br>
「睡覺,還是回家好喔。」</br>
我摸摸腦袋,不知道她的意思……后來想想也許是常常忘記把腦袋丟在哪兒,以致常常忘了帶它出門。所以,我長期性摸不著腦袋。不過,當她站起身,走到樹下,拿起她的書包……對我說「掰掰」的瞬間……我摸到了。</br>
這下才發現不帶手錶,光憑直覺判斷時間是一件非常錯的事!因為我忘了我對時間的直覺一向都不準。記得我說過,我能夠睡一個感覺只睡了五分鐘的覺,醒來卻發現其實睡了八個小時嗎?如果我跟你這樣說你一定不會相信,因為連我也不敢相信……</br>
我竟然睡到了放學……</br>
跑回課室拿書包,就預料到會有比黑人還黑的臉,比兔子還紅的眼睛……的某個人在等我。</br>
「抱歉,睡過頭了。」我帶著很抱歉的笑臉,手腳很快地收拾起課本和文具,嘴上又解釋:「待在教室,我一定逃不過咖啡的詛咒……總不能又瀉肚子,我的腸胃一定壞掉的。」</br>
「呵……你說是不是?」狂冒汗的我轉過身,喚了聲:「姊……」她沒理我。我又叫:「姊──」我對她的沒表情皺了眉頭,因為我知道她生氣了:「姊,你生氣啦?」</br>
「那──好嘛──我道歉,對不起。別生氣呵……」我拍拍她的肩,她還是沒有反應。我愣了,把手忘在她的肩上。</br>
當我等待著在所難免的可怕責備,我真的沒有想到……那個人會當我透明地從我身邊像陌生人一樣……她,走開了。忘掉的手順勢滑了下來回到我的身邊,我看著她離開,腳除了站著還是站著,而視線漸漸變得模糊……很模糊……</br>
姊離開了教室不久,我沖出走廊。呆望著那漸行漸遠的背影……我大聲呼叫的聲音就像打在牆壁……得不到回應。心,被冰封在下著大雪的南極。</br>
剎那間,我彷佛聽見夢里那令人心碎……哭泣的聲音……</br>
最終,我拎著書包在路上搖搖欲墜地走著……前方的人影早在我離開學校前消失,但,我還是得回家……</br>
「我是正在回家吧?回家……」</br>
「但……」</br>
「家,該回嗎?」</br>
我這樣想是不是太奇怪?盡管滿腦子都這樣想,我終究還是回去了。走到家的大門,踏進玄關,看見放置在那里的鞋架中姊姊的校鞋,我的心又寒了一下。我才剛把自己的鞋子放進鞋架,就看見媽媽匆忙的樣子。她拿著一袋的東西,當她穿好鞋子,一輛計程車就很準的駛到大門外等著。</br>
「媽!怎么了?」</br>
「阿毅忘了東西,我得趕去那里。就這樣,不多說了。」</br>
我知道阿毅因為籃球校隊快比賽了,放學后就去外島集訓。這冒失的小鬼,忘了什么重要的東西?我還沒問,只看媽媽匆匆地搭上計程車走了,連大門都沒關好就走了。</br>
我連再見都還沒說。</br>
但,也許沒人會在乎這一聲再見吧……更不用說路上小心之類的關心話語。走過去關上大門,回過身,姊就站在玄關。我邊走過去,心里邊想著要對她說:今天的晚飯沒有著落,我想問她:今晚想吃什么……可惜,當我有話想說的時候,她連一眼都沒有瞄到我。</br>
明明站在家的范圍里,為什么我會覺得家離我很遠很遠……</br>
「是要踏進家門才算是家嗎……」我緩緩地走進家里。</br>
望望這家,少了阿毅,它就多了份寧靜。但,這一份寧靜讓我多了一份孤寂。媽媽不在,黃金時段的連續劇就沒有人看了……電視機的臉只是一片漆黑,一片死灰。我其實不常待在客廳,人太少的時候待在客廳我會覺得空間太大。</br>
「我會害怕。」這一想,我對自己發出一聲冷笑。我取笑這自己,沒用。是個膽小鬼。</br>
「嘿,終于肯承認自己害怕一個人了嗎……去點頭、去承認自己怕黑、怕灰、怕安靜……」哪里傳來的一把聲音拼命地迴轉著?我沒有聽進去,只是默然地走進房間里。聲音還是不放過我,依然在耳邊,而我,抱緊自己躲在角落搖頭,彷彿要否認什么……那一些我不懂的什么。</br>
我沒哭,沒有在哭……我的眼淚只是跟著我的身子在顫抖……就像那次媽媽不讓我叫她媽媽時,咬緊的牙關互相敲擊著,眼淚抖動,卻也沒有流下來……</br>
【心,依然封存在遙遠的,寒風如刃的南極,怎么也收不回來。】(未完待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