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韌打了手電,在另一頂帳篷的位置看了好久,注意到地釘拔出處的插口周圍都是土泥。
他最后得出結(jié)論:這幾個人,是自己跑了的。
“三個人鉆一頂帳篷,心里又慌,大概沒章法,一時間達(dá)不成一致,索性跑了。”
沒錯,句句猜的都是實(shí)情。
羅韌和木代兩個人做事,其實(shí)方便調(diào)度,木代一向很聽他的,只要他穩(wěn)住、有辦法,就等于是兩個人穩(wěn)住了。
但曹嚴(yán)華他們,等于是誰也不信服誰,三個人,三個手忙腳亂的諸葛亮,雉雞在外頭嘩啦啦亂撲,他們在帳篷里頭呱啦啦亂叫。
——“摁住!摁住!雞要鉆進(jìn)來了!”
——“別拽,我這里地釘拔起來了!”
——“嗷……”(這是被啄了一口)
其實(shí)三個人要都趴著不動反而好,偏偏自亂陣腳,加上那一陣子又是雉雞群攻擊地最為瘋狂的時候,走為上策的念頭驀地盤踞整個大腦。
那個時候,還喊了羅韌他們的:“小羅哥,跑吧!”
惜乎三個人嘶啞的嗓音,抵不過整個雉雞群的大啼大噪,羅韌他們是完全沒聽見。
羅韌帶著木代,沿著四圍找了一遍,果不其然,在距離扎營地約莫半里遠(yuǎn)的地方找到了被扔下的帳篷。
“看來跑的時候,還是帶著帳篷一起跑的。”
羅韌有點(diǎn)擔(dān)心,但說出這推測時,還是禁不住想笑。
該怎么形容當(dāng)時的場景——
三個人,帳篷下沿露出六條腿,頂著個東倒西歪的帳篷,悶頭往外跑,后頭一群雞在追,估計(jì)步伐不一致,跌跌撞撞,夜晚又不大能看清路,最后心一橫,甩了帳篷,發(fā)足狂奔。
黑暗之中,慌極生亂,跑的都未必是同一個方向。
木代站起身,手電的光柱打向四野:“會不會出事啊?”
羅韌說:“雉雞群畢竟不是野狼野豬,沒那么窮兇極惡,把侵犯者逐出地界范圍就差不多了,但是他們非得跑,這一路跑下去多遠(yuǎn),就很難說了。”
“那咱們要去找找看嗎?”
羅韌沉吟了一會:“這樣地勢復(fù)雜的山嶺,太容易迷路了,尤其還是晚上,我們出去找,都未必能摸回來。”
他帶著木代先回營地,帳篷重新扎起、固牢,匕首削尖粗的樹枝,繞著營地周圍插了一圈,圍了兩圈繩子,權(quán)當(dāng)簡易圍欄。
營地中央處燃起一個大的篝火堆,扎了個大的木架,所有的強(qiáng)力手電、頭燈全部打開,光柱向上,雖然半路難免發(fā)散,但好在光源強(qiáng)勁,勉強(qiáng)直入高處的夜空。
有光,有溫度,有木柴燒裂的噼里啪啦的響聲,還有一地雞毛,深夜的山嶺,忽然顯得不那么陰森了。
羅韌讓木代別太擔(dān)心:“與其去找,不如召他們回來。你只要把點(diǎn)定位好了,有明確的地標(biāo),大晚上的,他們自然找到方向。”ωωω.ΧしεωēN.CoM
也是,炎紅砂身上是有功夫的,至于一萬三和曹嚴(yán)華,各自有各自的一套,一般情況下,足可應(yīng)付。
木代裹了毯子,坐在羅韌邊上陪他等,火頭一明一暗,連木頭燒裂的聲音都間隔有序,像是含蓄的催眠。
她腦袋倚在羅韌肩膀上,慢慢地就盹著了。
夢到自己在鳳子嶺的山林中,四周密樹憧憧,霧氣繚繞,頂上大群的雉雞展翅飛過,在地面投下黑壓壓的影子。
她在找人,一直在喊“曹胖胖”、“一萬三”、“紅砂”。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幾條狹長的不成比例的影子在樹后若隱若現(xiàn),伴隨著低低的耳語聲。
——就在這里,在這里……
——她要找到了……
——不不不,她想不到的……
就在這里嗎?木代的心砰砰直跳,她屏住呼吸,慢慢地往林子深處一處燈火通透的地方走,枝葉在腳下發(fā)出聲響,她看到帳篷,還有燃起的篝火,聚在一處的光源直直打向天空……
到底是睡著了做夢,還是半醒半睡間眼前場景的映射?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羅韌輕笑了一下,說:“曹胖胖回來了。”
是嗎?木代茫然地睜著眼睛去看,果然,圍欄外面,有個熟悉的敦實(shí)的身影,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這里走。
走近了看,果然是曹嚴(yán)華,手捂著腦袋,險些哭出來,叫了句:“小羅哥,小師父。”
狼狽到讓人想笑,木代忍住,回身拿了藥箱出來。
曹嚴(yán)華腦袋上被雉雞啄了一口,好在傷口不深,額頭上掛了幾道血道子,手上脖子上都擦破了皮,用他的話說,“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了”。
木代拈著酒精棉球,小心地幫曹嚴(yán)華處理傷口,他痛的一直噓氣,還得坦白從寬,老老實(shí)實(shí)回答羅韌的一切問題。
難怪曹解放跟中了邪似的,不但灌了酒,還吞了符,羅韌揶揄他:“就算不是親生的,也不能這么折騰人家啊。”
木代噗的笑出來,曹嚴(yán)華哭喪了臉:“小羅哥,我圖的什么啊,還不是希望能早點(diǎn)找到那個鳳凰鸞扣嗎。”
又說:“小羅哥,那樹上你試了嗎?解放啄了好久呢。”
羅韌起身,開了賞金獵人,探盤對準(zhǔn)曹解放啄的那棵樹,從根到枝。
曹嚴(yán)華終于死心了。
“紅砂和一萬三呢?”
曹嚴(yán)華耷拉著腦袋:“跑了,手拉手跑了。”
據(jù)他說,當(dāng)時慌不擇路,頂著帳篷又不方便,腳下一滑,骨碌碌三人摔在一起,帳篷扔開,后面的雉雞群眼看要趕到,一萬三大吼一聲:“胖胖!快跑!”
然后抓著炎紅砂的手就跑了。
曹嚴(yán)華心酸不已:“他喊‘胖胖,快跑’,我還以為是要來拉我,就沒急著爬起來,紅砂妹妹起身快,兩人手一拉,跑的飛快,一下子就沒影了。”
木代撕了塊膠布,墊了棉球粘他腦袋上:“該!那么危險的時候,當(dāng)然怎么快怎么來,你還等人來拉,你是有多大爺!”
至于炎紅砂和一萬三跑哪了,曹嚴(yán)華答不上來,說是自己被雞啄了,那叫一個疼啊,他干嚎著發(fā)足狂奔,把那雞甩脫出去,也不知跑了多遠(yuǎn),一個踉蹌滾下了山坡,懵了好大一會兒,然后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的夜空里,有雪亮的光柱打起來。
于是一瘸一拐的,卯定光的方向,走回來。
一行人,什么事還沒干,先叫野山雞攪了個人仰馬翻,羅韌自己都覺得好笑,不過心也稍安了些:如果炎紅砂和一萬三在一起,這兩人比較互補(bǔ),一個功夫好一個腦子靈,即便遇到危險也能應(yīng)付,遲早都能摸回來的。
***
炎紅砂和一萬三,雖然的確是“手一拉,跑的飛快”,但并非像曹嚴(yán)華說的那樣——“一下子就沒影了”。
聽到曹嚴(yán)華被雉雞啄的慘叫聲,兩個人停下來了,對視一眼之后,心一橫,每人都從地上撿了樹枝棍子,又沖回去了。
只是沖回去的時候,曹嚴(yán)華已經(jīng)狂奔的沒影了,好多已經(jīng)停下來窮寇莫追的雉雞乍見到他們,又重新有了目標(biāo)。
只好再跑,時不時撿起石頭往后扔,炎紅砂畢竟練過,準(zhǔn)頭好,讓她打中了兩三只,不過她使的力道不大,因?yàn)橐蝗f三緊急提醒她:“打怕了就行了,萬一打死了雉雞王什么的,整個鳳子嶺的雉雞都來報復(fù),咱更走不出去了。”
也是,適當(dāng)?shù)臅r候,需要與雞為善,為雞,也為自己,都留條后路。
腿都要跑斷的時候,身后的追趕,終于銷聲匿跡。
兩個人,上氣不接下氣,累到險些虛脫,正喘著氣兒,很遠(yuǎn)的地方,順風(fēng)送來長長的嗥叫聲。
炎紅砂心里一緊,剎那間,全身汗毛直豎:“一萬三,好像是……狼啊。”
一萬三也緊張:“你身上帶家伙了嗎?”
沒有,事起突然,什么裝備都沒帶,連手電和打火機(jī)都沒有。
四面看,都是黑魆魆的林子,甚至不記得是從哪個方向跑過來的了。
冷風(fēng)吹過,嗥叫聲更近了,疑心生暗鬼,都覺得看不見的林子里沙沙作響,像是有大群猛獸逼近。
一萬三額上滲出冷汗:“紅砂,先上樹,狼不會爬樹,哪怕先在樹上待一夜呢,也比被狼叼了強(qiáng)啊。”
兩個人選了棵粗壯些的樹,手腳并用的上去,背倚著粗大的樹椏子,大氣都不敢喘,只聽到身側(cè)的大樹葉子被風(fēng)吹動的聲音。
疏淡的月光透過樹葉的間隙漏下來,一萬三看到,炎紅砂打著手勢示意他往下看。
他慢慢伏下身子,胸腹貼近樹椏。
樹下,繞著兩三只狼,面目猙獰,眼睛里幽光憧憧,粗大的尾巴垂下,月光下,兩只尖尖的耳朵向天豎著。
似乎已經(jīng)知道樹上有人,不甘心地仰著頭,有那一瞬間嘴巴翕張,一萬三覺得自己看到了滿嘴的尖牙。
狼還在樹下繞著。
炎紅砂悄聲說:“一萬三,我聽說狼可聰明了,會疊羅漢,還會包抄,咱們晚上別睡了。”
睡?闔著她還惦記今晚上要睡覺嗎?女人的心是有多大?
一萬三提醒她:“你抓緊了,別掉下去。”
炎紅砂忽然緊張起來:“那木代他們,還有曹胖胖,會遇到狼嗎?”
一萬三已經(jīng)在后悔了,好端端的,干嘛要從營地里跑了呢,當(dāng)時有帳篷,雖然被雉雞群沖的東倒西歪的,但是只要三人齊心,把帳篷封死,別說雞了,狼都進(jìn)不來吧,何至于搞到現(xiàn)在的境地。
他低聲說:“羅韌和小老板娘都還行,他們手里有家伙,功夫也好。就是擔(dān)心曹胖胖……”
功夫不咋滴,還一身肉,狼最喜歡這種了。
頓了頓,那幾只狼走掉了,林子里安靜下來,一萬三卻更加緊張了。
是真的走了呢,還是醞釀著什么陰謀詭計(jì)?
他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無意間抬頭,忽然看到,很遠(yuǎn)的地方,有發(fā)散的光。
不大可能是自然界的光,十有*是羅韌給他們立了光標(biāo)定位,方便他們往回找。
炎紅砂也看到了,多少有些興奮:“我們要回去嗎?”
一萬三駭笑:“回去?你敢啊?路上撞到狼怎么辦?他們能打光,裝備一定在他們那,有槍有火,野獸不敢靠近的,寧可他們來找我們,也別我們?nèi)フ宜麄儭!?br/>
說的也有道理,炎紅砂咬著嘴唇看那片發(fā)散的近乎稀薄的光,眼底閃著希冀的亮,說:“要是曹胖胖跟他們在一起就好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狼沒再回來,風(fēng)忽大忽小,葉子一直在耳邊響,一萬三怕炎紅砂睡著,一直跟她說話,她先還說話,后來變成了“嗯”、“啊”。
借著月光看她,她目光都有點(diǎn)呆滯了,困到極致的那種,但還是拼命忍著,有好幾次,伸手去擰腿上的肉。
怎么著也是個姑娘家呢,一萬三看她每次開擰下手都挺狠的,有點(diǎn)不忍心:“這樣,你先睡會,有事我叫你。”
樹上不好睡,他往后挪了些,把樹心的位置讓開,讓炎紅砂往中間趴,炎紅砂很不好意思,說:“我就瞇一會會,狼來了,你就叫我啊。”
“叫你叫你。”
“要么咱們輪流著來,待會你困了,你再睡,我來守。”
“知道知道,快點(diǎn)睡。”
語氣很不耐煩,像是嫌她話多,炎紅砂悵然地想:一萬三好像很嫌棄我的樣子。
沒錯,又敷衍又嫌棄,還哄她說給她寫了篇文章,轉(zhuǎn)頭就賴了。
她嘆了口氣,眼皮像被看不見的手拉上,很快就睡著了。
硌的慌,睡的不舒服,做的夢也不舒服。
夢見叔叔炎九霄,在海底詭異地爬行;夢見井下吊著一個布縫的掃晴娘,湊近了看,那掃晴娘忽然對著她咧嘴一笑;還夢見一只狗,從灶膛里撿了根燃著的柴火,兩只后腿直立著鬼鬼祟祟地走,依次點(diǎn)著了房間里的布幔……
最后夢到自己在林子里。
四周密樹憧憧,霧氣繚繞,有此起彼伏的狼嗥聲,聽的人頭皮發(fā)緊。
她飛快的奔跑,似乎在找人,一直喊“木代”、“羅韌”、“曹胖胖”。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她警覺的回頭,看到幾條狹長的不成比例的影子在樹后若隱若現(xiàn),伴隨著低低的耳語聲。
——就在這里,在這里……
——她要找到了……
——不不不,她想不到的……
咦,這個夢的場景好熟悉,木代不是講過這個夢嗎?那時候她們還討論說,那幾條狹長的不成比例的影子,或許就是兇簡呢。
“她要找到了”,找到什么了?難道是第七根兇簡嗎?
炎紅砂的心砰砰直跳,有緊張,也有興奮,她屏住呼吸,慢慢地往林子深處去走,那嘈嘈切切的聲音逐漸丟在身后。
眼前的場景忽然開闊,居然是一棵大樹,樹下圍轉(zhuǎn)的幾只野狼驟然回頭,齜起的牙齒間下滴著涎水,綠瑩瑩的眼睛像鬼火的光,喉嚨間赫赫幾聲,向著她直撲過來,被掀翻在地的炎紅砂尖叫,眼睛睜得大大,看到在樹上蹲了個人,像只貓頭鷹一樣,一直盯著她……
炎紅砂打了個冷戰(zhàn),醒過來。
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林子里有薄淡的晨霧,一萬三正抓著樹椏蹲著,別說,還挺像貓頭鷹的。
炎紅砂想笑,不舒服地動了一下,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了衣服。
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再看,真的是衣服,一萬三的衣服。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是一直很嫌棄她嗎?還有,不是說輪流著來嗎,怎么也沒叫她,是想讓她多睡會嗎?
炎紅砂心里叮咚叮咚地敲了一陣,過了會清了清嗓子,說:“你怎么沒叫我呢,后來狼來了嗎……”
“噓!”
一萬三示意她別說話:“你聽。”
聽?聽什么?炎紅砂怔愣了一下。
清晨的山林,有著復(fù)蘇一樣的各種聲音,樹枝在晃,葉子在飄,風(fēng)在穿林過隙……
慢著慢著,炎紅砂聽到什么了。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像是什么在啄擊著石頭,聲音很輕,穿透薄薄的霧,連續(xù)而又不屈不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