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趕慢趕，飛機(jī)小巴拖拉機(jī)摩托車全用上，曹嚴(yán)華終于在第二天下午日落前趕到那個可以打固定電話的地方。
    這里不能算村子，只是道旁的幾戶人家，其中一戶開了個小雜貨店。
    曹嚴(yán)華遮遮掩掩進(jìn)雜貨店打電話，衣領(lǐng)拉到下巴，唯恐被人認(rèn)出來，其實這一點純屬杞人憂天，畢竟他當(dāng)年離開曹家屯的時候，還是個堪稱孱弱的清秀小哥——歲月賜予他的豐滿，基本上也沖淡了所有人對他的記憶。
    店主是個約莫六十來歲的老頭，正跟邊上來閑坐的鄰居拉家常。
    ——曹家屯那邊過幾天就擺酒了……
    ——要去的吧？
    ——去，聽說大廚都請好了，擺三天大席，我昨天趕集，豬肉都買不到了，說是都讓老曹那邊預(yù)定了……
    曹嚴(yán)華背對著他們，撥羅韌的號碼，聲音壓的低低，告訴他自己的位置，順便問問萬烽火那邊有沒有消息過來。
    遺憾的是，暫時還沒有。
    掛了電話之后，曹嚴(yán)華悻悻付錢，店主老頭看他覺得眼生，問：“往哪走啊？”
    曹嚴(yán)華抬頭指了指曹家屯的方向。
    這居然讓店主很是興奮：“你是曹家的親戚？是不是過來參加婚禮的？這兩天不少在外打工的人回來呢。”
    多說多錯，曹嚴(yán)華不想隨便搭茬，支支吾吾著離開。
    旁邊的鄰居看著曹嚴(yán)華的背影下結(jié)論：“肯定也是本地人，你聽聽，說話帶口音呢。就是看著臉生！”
    店主還沒來得及附和，一陣突突響聲，一輛摩托車冒著黑色尾氣在店門口停下，放下后座上側(cè)坐的女人。
    那女人身材高大，二十*歲模樣，微胖，一套山寨小香風(fēng)的套裝緊巴巴繃在身上，踩一雙坡跟高跟鞋，拎一個小坤包，鼻梁上還架一副牌子叫“l(fā)u”的墨鏡。
    這是誰啊，店主皺起眉頭，瞇著眼睛去認(rèn)。
    終于，她把墨鏡摘下了。
    都說美女三利器是口罩、墨鏡、背影，居然并不盡然——墨鏡一摘，一對丹鳳大眼，眼角微微上翹，長相倒是還不錯。
    店主恍然：“你是曹家那個大丫頭……曹金花吧？”
    曹金花臉上原本帶笑，一聽這話就垮了，說：“大爺，我已經(jīng)改名了，我叫jenny，曹簡妮。”
    ***
    晚上八點多的時候，萬烽火那邊終于有消息過來。
    算是好消息。
    簡單來講，萬烽火的各地同事行事不違法，但是出于掌握各種各樣靈通消息的需要，時不時也會“走暗門”，對各種水面底下的交易不阻不擋不摻和，但了如指掌。
    人家說了，開原當(dāng)?shù)丶爸苓叄揪蜎]有聽說過人口拐賣的事兒，如果真的有，那也一定是零星的、外地來的人干的、極偶然的。
    曹家屯那頭也有人去看了，說是“一片祥和喜慶的場景”，這屯里大概家家都沾親帶故，所以大紅喜字都不單是辦親事的人家貼——家家清理門面，門楣上不是掛彩燈籠就是掛花，院子不夠大，要在村里公開的曬場地上搭喜蓬，曹家屯很多在外頭打工的人都陸續(xù)回來了。
    言外之意是：你們見過哪家拐賣媳婦，是這么大操大辦的？
    沒能見到那姑娘，但據(jù)說曹嚴(yán)華的二表弟青山跟那姑娘是自由戀愛，兩人前些日子還一起去縣里拍了婚紗照呢。
    ……
    暫時聯(lián)系不上曹嚴(yán)華，不過羅韌覺得，這些消息反而讓事情有些復(fù)雜了。
    如果說，拐賣不存在，發(fā)生的一切只是為了騙曹嚴(yán)華回家，干嘛非要用這種往村里人頭上扣屎盆子的方式呢？
    合情合理的借口可以很多啊，父母病重、家里遭了災(zāi)，沒人會思維清奇到用拐賣人口這個理由吧？
    一萬三也是這個看法，而且，他的想法里，事情的真相更可怕。
    那個姑娘可以活動自由？說不定她除了被拐賣之外，還因為某種不得已的理由，被迫著強(qiáng)顏歡笑，人前人后的裝出一副喜氣洋洋自由戀愛的模樣。
    她周圍的所有人，都是不可相信的，所以她才冒著極大的風(fēng)險，向青山那個自己素未謀面的，但是是個“城市人”的表哥求救。
    曹嚴(yán)華是不是也跟村里沆瀣一氣她已經(jīng)管不了了，可見她是多么的絕望和無助。
    一萬三分析至此，唏噓不已。
    羅韌苦笑，但也找不出話來反駁，而且跟曹嚴(yán)華失聯(lián)，那頭什么情況也不清楚。
    不過，曹嚴(yán)華如果一個人搞不定的話，一定會再想辦法跟他們聯(lián)系的。
    所以末了，羅韌說：“咱們再等等看吧。”
    ***
    一天沒消息，兩天沒消息，三天……還是沒消息。
    最先耐不住的是木代，曹嚴(yán)華雖然沒有正兒八經(jīng)起香案拈香叩響頭認(rèn)她做師父，但是，她口頭上也認(rèn)了的，要是他真出什么事，理論上，她都可以向大師兄鄭明山和師父求助的，用師父的話講，因為是同門，同出一門，哪怕沒有血緣關(guān)系，也該守望相助。
    她給那個小雜貨鋪打電話。
    店主問：“曹嚴(yán)華是誰啊？沒聽過啊。”
    木代急的跳腳：“就是那個要結(jié)婚的青山的表哥，當(dāng)年他不想跟曹金花結(jié)婚，上房敲過鑼的。”
    這一幕想必早已在十里八村傳為“佳話”，店主驚怔失語半晌，忽然莫名興奮：“你是說大墩兒？”
    大墩兒……
    如此響亮的名字，真是來自于自己認(rèn)識的某個人嗎？這次，輪到木代說不出話了。
    店主激動極了：“就是曹土墩啊，那小伙，好家伙，當(dāng)年在屋頂上敲鑼，他爹帶了四個人上房才撲住他……”
    據(jù)說這件事之后，曹家屯周遭再造房子，都盡量避免平房，傾向于造滑不溜角的檐山尖頂——這也是小人物以一己之力，改變了地方風(fēng)土建筑結(jié)構(gòu)習(xí)慣的典型。
    木代結(jié)結(jié)巴巴：“那曹……土墩回家沒有？”
    沒有，必然沒有，如果闊別八年多的曹土墩忽然間公然回到了曹家屯，那必然是比青山結(jié)婚還要轟動的大事。Ｘιèωèи.ＣoＭ
    再一打聽，曹家屯依然彌漫著婚禮將近的喜慶氣氛。
    放下電話，木代憂心忡忡。
    喜慶氣氛既然還在延續(xù)，就不大可能存在“新娘被曹嚴(yán)華救跑了”的情況，那曹嚴(yán)華去哪了呢？
    當(dāng)晚大雨，酒吧里人不多，木代獨占一張角落里的桌子，明知道曹嚴(yán)華不大可能發(fā)信息來，還是一遍又一遍地刷手機(jī)頁面。
    一萬三心情不錯，搖風(fēng)擺柳地端著托盤過來，給她送上一杯拉了花的拿鐵。
    上頭寫著“反對包辦，支持婚戀自由”。
    木代真是一肚子沒好氣，低下頭，嘴巴在咖啡邊處啜吸，“自由”兩個字瞬間就被她吸進(jìn)了嘴里，嘴唇上泛著咖啡沫的泡泡。
    一萬三很嫌棄地看她，有些人，天生就不應(yīng)該與之論藝術(shù)、情調(diào)、意境或者精致。
    木代說：“你說，曹胖胖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況？”
    真是應(yīng)景，剛說完這話，外頭一道迤邐電光撕開天幕，密集雨聲中，傳來轟隆隆雷響。
    一萬三說：“可能被抓起來了。”
    “關(guān)在曹金花家的地窖里，遭受嚴(yán)刑拷打，最終不得不忍辱偷生——小老板娘你放心，一年后他就回來了，臉上帶著憨厚的笑，懷里抱著一個娃，背上馱一個娃，手里還牽一個……”
    氣的木代拿座椅上的靠墊揮他。
    酒吧的玻璃門被推開，有人停在門口收傘，傘骨并起，傘面上的雨水溪水般流下。
    是羅韌。
    一萬三嘖嘖：“風(fēng)雨無阻啊。”
    他很識趣，托盤往胳膊下頭一夾，回吧臺根據(jù)地。
    和木代相比，一萬三暫時還不怎么擔(dān)心曹嚴(yán)華：做事情總是需要時間的，沒準(zhǔn)曹兄現(xiàn)在正在籌劃、思索、布局、等待時機(jī)，哪有今天過去明天就大功告成那么簡單。
    羅韌過來，木代往座椅里頭挪了挪，跟以往一樣，羅韌一般不坐她對面，喜歡挨著她坐。
    身上，還帶著大風(fēng)大雨里的潮氣。
    說：“如果這一兩天，曹嚴(yán)華還沒有確切的消息，咱們可能得過去看看。”
    木代點頭，也是，不管是委托萬烽火還是報警，總覺得沒有自己過去放心——而且，現(xiàn)在這種幾乎類似歌舞升平的局面，報警根本也行不通。
    又聊一些經(jīng)常聊的話題。
    鳳凰樓的生意，鄭伯是不是該創(chuàng)新幾個家常菜，聘婷的康復(fù)情況，神棍那里的進(jìn)展，鳳凰鸞扣的提示。
    鳳凰鸞扣的提示總是出現(xiàn)的隨機(jī)，而且除了仙人指路那一回，后來的跡象，并不是人人都見到——對于這一點，羅韌的看法是：提示的目的在于讓人知道，有一個人知道，并告知給其余人，就可以了。
    這一次的提示，會在什么時候出現(xiàn)呢？
    木代問羅韌：“我是不是也得學(xué)著曹胖胖那樣，逮到木頭就盯著看，看著看著，就能看出幻覺來了？”
    她眼一瞪，學(xué)了個目不轉(zhuǎn)睛的架勢，牢牢盯對面的墻。
    那是酒吧的“創(chuàng)作墻”，很多留言涂鴉，有些客人酒醉情傷，就會朝吧臺借了筆上去揮毫，有一次有個客人一邊哭一邊上去寫《長恨歌》，大段大段，默寫的一字不差，店里所有人都圍過來看，那個客人寫下最后一句“此恨綿綿無絕期”時，身后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她忽然如同老僧入定，羅韌止不住好笑，目光無意間從墻面上掠過，身子陡然一僵。
    再然后，他迅速起身走到墻邊，半屈膝去看。
    那是一頭獵豹，紅色的線條極簡，卻勾勒的肌肉遒勁，四肢騰空，翻躍欲飛，豹頭偏向外側(cè)，眇一目，紅色的血正從眼眶處下滴。
    羅韌垂下的手攥緊，手背上青筋暴起，喉結(jié)不易察覺地輕輕滾了一下。
    木代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來，問他：“怎么了？”
    “這個獵豹是誰畫的？”
    木代沒印象：“應(yīng)該是客人吧。”
    羅韌心里有一個聲音，說，絕對不是客人。
    “是什么時候畫的？”
    “不記得，以前畫的吧。”
    不是，一定是最近，昨天，或者就是今天——這畫如果以前就在，他決計不會看漏的。
    木代擔(dān)心地看他：“怎么了？”
    羅韌沉默了很久，說：“畫的不錯。”
    ***
    臨睡前，木代一直在想羅韌奇怪的反應(yīng)，還有那副畫。
    昏昏沉沉睡去，又驀地驚醒，醒時后背發(fā)涼，不知道自己在哪，眼前一片漆黑，只聽到劇烈的喘息。
    喘息聲漸平，終于發(fā)覺，是在一個冰涼森冷的地洞，自己的位置很奇怪，似乎在洞壁高處。
    整個人恍恍惚惚，被潮氣、霉氣還有絕望的氣息圍裹著。
    有很小的沙粒，從眼前，簌簌落下。
    再然后，突然地，有人從洞頂直翻下來，從她眼前極速掠過，然后一聲悶響，重重摔落在洞底。
    洞里亮起來，她低頭，看到血泊中趴著的那人，她認(rèn)識那裝扮，還有掀起的上衣處，插在后腰里的那把匕首。
    她哭起來，眼淚越流越多，嘶啞著嗓子叫他：“羅韌？”
    ……
    哭著哭著，就醒了。
    睜開眼睛，屋里黑漆漆的，摸了手機(jī)來看，距離睡下，并沒有多久，她只是在很短的時間里，做了一個噩夢罷了。
    這夢那么逼真，讓她對床心生恐懼，伸手去摸面頰，真是濕的。
    木代翻身下床，腳在地面摸索了一陣，沒找到鞋，索性赤腳，足心觸到冰涼的地面，涼意順著涌泉穴慢慢上行。
    她走到窗邊，伸手推開。
    從這里，可以看到羅韌的房間，在那個黑暗圍裹的方向，亮著燈。
    他也還沒睡。
    下意識的，木代兩手合起，低下頭，并起的指尖觸到額頭。
    心里默念：只是噩夢，只是個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