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房大概十幾平米大。
池青和解臨站在一排又一排的尸體之間, 剛才不小心被池青碰到的那具尸體直挺挺地躺在鐵床上,目測是一名男性,體型偏瘦, 身高在178左右。
男人的身體干癟且僵硬, 渾身上下大部分皮膚組織都被剔除干凈, 只留下骨骼和肌肉組織,骨架完整, 一條條肉紅色肌肉線條密密麻麻地纏繞在尸體身上。
“它”和普通密室里那種仿真道具人不同, 與其說它是一具道具尸體,不如說它像一具人體標本。
人體標本作為一種能夠長期保存尸體的手法, 常被用于解剖教學、人體構造等課程當中。如果想把一具尸體制作成標本, 首先要把尸體清洗干凈, 將尸體浸入浴缸里,仔細清潔每一寸肌膚。
還需要將尸體中容易腐爛的部分一一剔除。
池青在黑暗的密室中,和解臨對視了一眼,在對方眼里看到同樣的內容。
然后男人失真的聲音響起:
【這應該不是道具。】
【這是一具真的尸體。】
如果換成是之前來密室游玩的顧客, 可能不會發現任何異常。
但是他們兩個人對尸體這玩意兒太熟了——在辨別這是真尸還是假尸這方面, 比正常人有經驗得多。
而且那片掉下來的、沾著猩紅色腐液的指甲蓋, 暴露了這具人體標本并沒有處理干凈的事實, 尸體上容易腐爛的部分組織并沒有剔除干凈。
如此一來,空氣中散發著的那股活像尸體腐爛之后的氣味就更令人毛骨悚然了。
——這不是密室老板多么心細如發,照顧到玩家的沉浸體驗故意弄出來的味道, 而是從一具真實的尸體身上傳出來的。
這家密室開了有幾個年頭了, 在這么多年間,接待過很多顧客。
這些人每天一個場次一個場次地被老板放進來, 卻渾然不知里面的“道具”其實是一具真的尸體。
不知道有多少人像他們倆此刻一樣, 就站在鐵床邊上, 離尸體的距離不過半步之遙。
解臨不動聲色地抬頭看了一眼這間房間內的監控,監控探頭正好對著他們。
【如果這是一具尸體,那么尸體會是誰的。
是誰殺的人,又為什么把尸體以這種方式藏在密室里?
密室老板又充當著什么樣的角色?】
解臨問的這些問題,也正是池青想問的。
房間外的監控室里。
剛才和他們碰過面的密室老板正坐在監控面前,他面前的屏幕被不同的機位切割成12塊,每一個灰色方塊都代表著不同房間不同角度。
他手指一下一下敲擊在鼠標左鍵上,但沒有真正按下去,最后他布滿老繭的手停下,沉默著看著監控里的兩個人。
隔了會兒,解臨手里的對講機響起一陣微弱的電流聲。
接著,老板那把略有些滄桑的嗓音響起:“你們遇到了什么問題嗎?”
他又說:“如果有需要,可以向我求助,我可以給你們一些提示。”
解臨對著對講機談笑自若,他按下對話鍵,說:“這間房間是有點難,不過提示暫時還不需要,我們回前面兩個房間看看有沒有什么遺落的線索……還有你們這個道具做得也太逼真了,嚇了我男朋友一大跳。”
對面又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辨別解臨這番話的真實性。
但是解臨說話語速很平緩,甚至說到后面還輕微笑了一下。
而且他們兩個人全程都沒有開展任何對話。
……
半晌,監控室里的人才說:“那我不打擾你們了。”
從監控里看當然看不出他們兩個人有沒有說話,事實上,被“嚇了一大跳”的池青耳邊的聲音就沒有停過,一開始解臨的發言還都圍繞著這具尸體,但是三兩句話過后,解臨嘴里的話題開始往其他方向發展。
池青正被手上沾到的東西弄得渾身僵住。
他潔癖發作,根本沒心思繼續在這間密室里站下去,很想直接終止約會,然后回家洗個百八十遍手。
就在這時,他聽見解臨說了一句:
【手給我。】
池青抬眼。
【快點,不難受?】
池青看著解臨從大衣口袋里拿出一袋濕紙巾,他壓根不知道解臨帶了這個東西,剛才寄存隨身物品的時候也沒見他拿出來過。最重要的是,作為一個潔癖,他今天出門的時候都把紙巾給忘了,解臨居然會隨身帶著。
他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先是懵了一瞬,然后心底仿佛有某樣東西一點一點地飄了起來,像風途徑柔軟的棉絮。
池青:“你怎么會帶這個。”
解臨一只手很輕地掐著池青的手腕,另一只手撕開濕紙巾包裝袋,從里面抽出一張,這袋濕紙巾還帶消毒功能,一股池青很喜歡的酒精味兒蓋過周圍腐肉的味道。
解臨兩只手都在忙,他按著濕紙巾一點點把池青指腹上沾到的東西擦掉,然后又抽出來一張仔仔細細重新擦了一遍,繼續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沒辦法,誰讓我交了一個有潔癖的男朋友,要是他跟著我出門不小心碰到什么東西,還不得在我面前哭鼻子。】
池青想說他沒哭過鼻子,別胡亂造他的謠。
解臨又說:【本來以為有我你邊上,這袋紙巾應該派不上用場。】
消毒紙巾冰冰涼涼地,貼在池青手指上。
池青就著僅有的一點燈光,看到男人認真替他擦拭時的眉眼。
“……謝謝。”
等解臨把他手指上沾到的東西全都清理仔細之后,池青就想把手指抽回去。但是解臨抓著他的手腕沒放。
解臨知道面前這個人的潔癖有多嚴重,這種情況只是用紙巾擦幾遍估計沒太大作用。
于是他低下頭,很突然地在池青那根還帶著酒精味兒的手指上落下一吻。
冰涼的酒精在空氣里揮散殆盡,取代而知的是從男人唇上傳過來的溫熱的體溫。
【好了,這樣應該不難受了。】
監控室里。
老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監控。
這兩個人一直站著不動。
然后他繼續看下去,看到兩個人站在“尸體”邊上……一個人吻了另一個人的手指。
“滋啦。”
對講機又傳出一陣電流聲,說話的人還是老板:“你們在干什么?”
“熱戀期,調情,”解臨回答,“老板您這樣一直打擾我們不太好吧,能不能給玩家一點私人空間。”
老板:“……”
這回對講機徹底安靜下來。
安靜地連電流聲都立刻消失了。
解決完池青的潔癖之后,兩人才回到前面兩間房間去回顧密室劇情。
回顧劇情的原因很簡單——尸體是哥哥,密室老板這反應,十有八九就是兇手,他為什么殺哥哥的原因恐怕就藏在這個密室劇情里。
【那具尸體被制成標本的時間距今恐怕有很多年了,】解臨猜測,【有些兇手在犯案之后,罪行長時間沒有被人發現,他們往往會產生一種很奇怪的想法。】
【一種展現欲。】
【為自己制造出完美犯罪而感到得意,也為居然沒有人能夠發現而感到失望,久而久之,他們會有一種想要展示給別人看的欲望。】
【……】
第一間房間里的書桌上點著一盞油燈,油燈燈光照在米色墻面上,投出兩個人的倒影。
“我和哥哥是雙胞胎,我們家庭條件不好,我的哥哥13歲就輟了學,為了背負家里的開支供我上學,他輟學后就被父母安排進一家工廠打工。”
殘破的日記本里,記錄著哥哥的一切。
日記本里的哥哥,他有一個讀書夢,但是因為貧寒的家境被迫放棄學業,去礦場之后再也沒能回來。
而弟弟則認為,哥哥的失蹤遠遠沒有那么簡單。
第三間房間里之所以陳列著那么多具尸體,是因為劇情進展到“哥哥”三十歲那年為了繼續補貼家用,去礦場干活,那一年發生了一場礦難,十幾個人都在這場礦難塌方中喪生。
他的哥哥也在其中。
“有一點很奇怪,”池青說,“如果哥哥在礦難中喪生,他的尸體會那么完好無損嗎?”
剛才池青不小心碰到的那具尸體,沒有骨折,沒有缺胳膊少腿,渾身上下甚至一點傷痕都沒有。
解臨緩緩挑起眉。
他腦海里一下閃過密室老板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勢,浮現出另一個猜測。
【如果把這個故事倒過來的話……】
解臨照著那本日記本上的字句,逐字逐句替換道:【我和弟弟是雙胞胎,我們家庭條件不好,我13就輟了學,為了背負家里的開支供弟弟上學,我輟學后就被父母安排進一家工廠打工。】
一個男人,直到30歲還要貼補家用,說明他的弟弟一直都沒有工作。
【如果按照這個前提,那么后面的故事很可能是——我在礦難中活了下來,我恨那個讓我犧牲我整個人生和生命的,我的弟弟。】
所以這個主題很可能根本就不是“尋找哥哥”,而是“哥哥的自述”。
下午,天氣陰沉沉地。
季鳴銳在辦公室里坐得胸悶氣短,他剛接完一通電話,安撫了一位獨居在家的孤寡老人,之后不到兩分鐘,又接到一通。
“您好,”季鳴銳瞅了一眼外面烏壓壓的天,打起精神,“這里是——”
他開場白沒來得及說完,對面一把自帶笑意的聲音打斷道:“介紹就不用了,你們派出所我挺熟的。”
“?”
季鳴銳:“解……先生?”
最近總局沒什么特大案件,派出所也一派祥和,解臨總不至于特意打電話來派出所找他嘮嗑。
電話另一頭,解臨用很隨意的語氣說:“意外碰到一樁案子,你帶幾個人過來吧,麻煩快點,我還有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