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鳴銳發(fā)來一條消息。
-怎么樣。
池青回:什么怎么樣。
-問你房子怎么樣, 你應該開始搬東西了吧。
-姜宇偶像說他那邊有套空置的房子,正愁沒人租,我一聽這不是巧了嗎, 我就讓他趕緊過去, 你倆談談看, 這不是正好,你租房他出租。
池青雖然經(jīng)常因為很多種原因想和季鳴銳絕交, 但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么認真過。
他摘下一側(cè)手套, 手指觸在屏幕上打字:我們認識幾年了。
季鳴銳:那可太久了,從高中開始……
慘白的手指微頓過后, 繼續(xù)發(fā):我覺得這段友情可以到此為止了。
季鳴銳:?
與此同時, 解臨還倚在門口看他:“需要幫忙么。我多做了一份早飯, 進來坐會兒?”
池青收起手機:“你沒說住對門的那個就是你。”
解臨似乎知道他會這么說,也不尷尬,坦坦蕩蕩地說:“我要是說了,你還會租嗎?!?br/>
池青:“不會。”
解臨:“那不就得了。”
“……”
“我們生意人, ”解臨說, “為了達成目的, 有時候可以使一些必要的手段, 何況我也沒騙你。對門人確實不錯,遠親不如近鄰,平時也有個照應。”
池青想起來季鳴銳似乎說過解臨家里有經(jīng)商背景, 只不過他好像志不在此, 家里那點生意有專人打理,他平時開著豪車閑閑散散的樣子, 偶爾去看看心理醫(yī)生, 還喜歡在命案現(xiàn)場亂轉(zhuǎn)。
心理醫(yī)生是讓他多接觸接觸人。
但是人和神經(jīng)病之間, 還是有很大差別的。
神經(jīng)病不算人,為了病情考慮,他最好還是別跟神經(jīng)病走太近。
“別敲我門,我不需要鄰居,一個好鄰居就該像死了一樣,”雖然現(xiàn)在他不需要觸碰也能聽到那些亂糟糟的聲音,但出于習慣,池青還是將那只手套戴上,“否則我會認真考慮退租的事宜。”
搬家工人正好搬運完最后一箱東西,池青進去之前說:“早餐你留著自己吃吧。”
池青對著那堆被人碰過、在車廂里擺得橫七豎八的家電看了一會兒,然后脫下黑色手套,很珍重地換上了一副醫(yī)用橡膠手套,再掏出早就準備好的消毒水。
然而消毒水瓶子里余量并不多,池青晃了晃幾乎可以算是空瓶子的消毒水,只好搜索最近的一家商店在哪兒。
這個小區(qū)的確很清凈,但是清凈的同時也就意味著周圍各種配套設施離小區(qū)都有一定的距離,僅有的幾家商店線上配送選項里也沒有消毒水。
池青認了命,只好出門一趟。
手機導航顯示最近的一家大型百貨商店在兩公里范圍內(nèi),商店旁緊挨著一家浴場。
季鳴銳不清楚池青那邊什么情況,他最近都在調(diào)查周博豪的行蹤,他還是第一次參與這種人命關(guān)天的案件,雖然參與程度較低,但也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
他放下手機,捧起手里的泡面,坐在車里吃了起來,邊吃邊看周博豪的個人資料:“他是本地人啊,昨天審他那個新上任的女朋友說他去廈京了,我總覺得哪兒不對?!?br/>
那位新上任的女朋友,也就是女方曾經(jīng)的閨蜜。
昨天晚上坐在審訊室里支支吾吾半天,一開始說自己不知道:“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其實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對不起珍珍……”
“對不起她你還搶人男朋友?”
“我也掙扎過很久,”她低下頭說,“當初我來華南市,人不生地不熟的,工作壓力又大,他說既然我是珍珍閨蜜,他可以照顧我,是我沒有控制住我自己?!?br/>
“你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所以昨晚凌晨五點那通語音電話里你倆就是對著空氣沉默?”
“……”
“還沉默了十五分鐘,挺能沉的啊?!?br/>
季鳴銳透過車窗,看了眼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重橫交錯的路口,長嘆一口氣:“那他會去哪兒呢?!?br/>
-
“嫌疑人還沒找到?!蔽渲颈笳驹诖斑?,和解臨打電話。
解臨一個人對著兩份早餐,隨手挑了其中一份,聊家常似的和武志斌說:“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出逃,要么會選擇自己熟悉的城市,要么就是班次和因為當天出逃時間最接近?!?br/>
“可他兩樣都不沾,在廈京市沒有認識的人,而那天夜里去廈京市最近的班次,又要足足等上四五個小時?!?br/>
武志斌:“你的意思是?”
解臨將面包掰開,說出自己的猜測:“廈京市應該是他倆晚上臨時對的口供,我覺得他沒走?!?br/>
“人越是慌亂,就越是不太可能離開自己的心理安全范圍,躲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才能知道哪些店不需要刷身份證,哪些地方可以免費過夜。而在陌生環(huán)境里躲著反而容易增加難度,所以如果他沒走的話,應該會在一些具備‘不暴露身份’且方便過夜的場所出現(xiàn)。”
“網(wǎng)吧,棋牌室,發(fā)廊,”解臨拿著早餐走到陽臺處,今天天氣很不錯,陽光照在他身上,將他淺淺地鍍了一層,但他此刻卻將自己代入到嫌疑人的思維模式里,陽光從側(cè)面打過來,匯聚出半片陰影,他瞇起眼,說,“或者是……浴場。”
-
“他會去哪兒……”
季鳴銳正想著,車窗被人從外頭敲了一下。
蘇曉蘭手里提著剛買的面包,另一手維持著將手機塞進口袋里的動作,在季鳴銳搖下車窗后說:“斌哥說了,把范圍縮小,我們?nèi)フ艺腋浇木W(wǎng)吧和浴場,總之就是找這種不需要刷身份證還能過夜的地方?!?br/>
-
池青去的這家百貨商店一家中型商超,店內(nèi)空間很大,劃分出好幾個區(qū)域。和人來人往的百貨商店不同的是,隔壁浴場大白天的顯得頗為冷清,浴場門口略顯土俗的燈牌都暗著,門可羅雀,此時顯然不是浴場的主要營業(yè)時間。
商店里人多,池青耳邊的聲音一下像是被人猛地摁下音量鍵似的,各路妖魔鬼怪爭先恐后往他耳朵里鉆。
“哎呀,你買這個呀,”一個上了年紀的阿姨說,“進口的,我家里用的就是這個?!?br/>
“啊,這個好用么?”另一個聲音響起。
【嘁,整天顯擺,張口閉口說自己只用進口貨,以為大家都不知道你們家日子實際上過得一團糟。】
旁邊貨架站著一對年輕夫妻,有人遠遠跟他們打招呼:“好長時間沒看到你倆了,陪老婆出來買東西啊,真羨慕你,平時可以在外面專心忙工作,老婆把家里照顧得井井有條的?!?br/>
“你那么羨慕,你也趕緊找一個。”
【有什么好羨慕的,她現(xiàn)在不像以前那樣會打扮自己了,整天說來說去就是生活瑣事,要不然就是孩子,跟她在一起過日子真是越來越?jīng)]意思?!?br/>
【……】
池青將卡在鎖骨下方的外套拉鏈向上拉起,只當什么都沒聽見,吐出一口氣繼續(xù)往前走。
這些聲音隨著距離拉遠而逐漸變?nèi)?,然后新的聲音又會響起來?br/>
“媽媽,媽媽!”聲音脆生生的。
貨架盡頭是零食區(qū),一個穿姜黃色衣服的蘿卜頭在貨架前努力蹦跶,也依舊夠不到貨架上的果凍。
她母親在和別人談話,沒顧得上她:“你自己玩一會兒啊,媽媽和你王阿姨有事要說?!?br/>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個草莓味的果凍……】
小孩的聲音可憐巴巴,即使失真了也透出一股委屈勁兒,感覺她下一秒就能哭出來。
池青全程沒有看那個女孩兒一眼,但是經(jīng)過貨架的時候還是頓了頓,松開捏著外套拉鏈的手,抬手把貨架上那袋粉色的果凍拎起來,往較低的貨架上放。
女孩兒一愣,肉乎乎的手指伸手就能抓到那袋和她平齊的果凍。
她抓著果凍,只能看到那位大哥哥額前冷黑色的碎發(fā),以及剛才在她頭頂一晃而過的黑色手套。
女孩兒把果凍抱在胸前:“謝謝哥哥?!?br/>
“不用謝我,”池青徑直往前走:“幫你拿只是因為你太吵了?!?br/>
池青在這一片嘰嘰喳喳聲里總算找到了陳列消毒水的貨架,拿了兩瓶,然后在結(jié)賬的時候聽到一陣由遠及近的急促警笛聲,接著一個他很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這家浴場不用身份證,進去搜搜,等我抓到他他就死定了,我季鳴銳今天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來?!?br/>
池青:“……”
季鳴銳雄赳赳氣昂昂關(guān)上車門,扭頭看到剛結(jié)完賬,拎著塑料袋出現(xiàn)在浴場旁邊的兄弟:“……”
然后一輛黑色轎車從斜后方開過來,車速很慢,停在他那輛車邊上,車窗緩緩搖下,解臨今天戴了副墨鏡,遙遙沖他們打了聲招呼:“巧了,都在這???人到得挺齊。”
季鳴銳也想問這句話。
他看看池青,又看看解臨,心說為什么總能在這種很有嫌疑的地方碰到你倆啊!
你們專門往嫌犯堆里亂竄嗎!
你倆知不知道你倆看起來可比嫌疑人可疑多了。
季鳴銳:“你們……一起來洗澡嗎?”
解臨停完車,笑了一聲:“我倒是不介意,你問問他愿不愿意?!?br/>
池青將手里拎著的塑料袋提起來:“你覺得可能么?!?br/>
他說完又反問:“站著看我干什么,不進去抓人?”
季鳴銳:“抓,人肯定得抓。”
解臨跟著他進去,進去之前經(jīng)過池青時停了一下,沒碰他,但是伸出手,勾著池青手里那個塑料袋拉住他:“來都來了,進去看看,還沒帶你逛過小區(qū)周邊配套?!?br/>
男人兩根手指勾在袋子上,這動作由他做出來總顯出幾分輕佻來。
池青現(xiàn)在站的位置離開了商店,靠近洗浴中心,一些剛才聽得到的聲音緩緩降下來,另一些新的聲音浮現(xiàn)在他耳邊。
他本來想直接走人,但是在這堆聲音里出現(xiàn)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
【媽的,警察怎么來了,我只是想跟她分手,我不是有意要殺她的?!?br/>
【……】
池青眼前驀地出現(xiàn)酒吧里那個女孩的臉,那句再也不會有機會做到的“以后”。
最后他忍著耳邊層出不窮的聲音,沒有讓解臨把手松開。
浴場和其他路邊隨處可見的洗浴中心一樣,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分為上下兩層,一樓是大廳和洗浴的地方,并配備了幾間桑拿房,只不過這點沒有人來洗浴,澡堂子里空空蕩蕩,只有沒擰緊的水龍頭在滴滴答答滴著水,墻壁和地面的瓷磚因為年代久遠、被掃帚掃出一道道痕跡。
“沒人?!奔绝Q銳撥開布簾,走出來。
“女浴室也是空的?!碧K曉蘭說。
“我去樓上看看,你拿著照片問問?!?br/>
蘇曉蘭掏出照片,還沒說話,從他們進來起就一直在打量他們的浴場經(jīng)理主動說:“我們浴場完全是合法經(jīng)營,沒有任何問題的?!?br/>
蘇曉蘭:“我們是來找個人,這幾天他有沒有在這里出現(xiàn)過,你見過他嗎?!?br/>
浴場經(jīng)理飛速掃了眼照片:“沒見過,問完了嗎,你們快走吧。”
季鳴銳從二樓搜查完下來,沖蘇曉蘭搖搖頭。
蘇曉蘭接收到信號,收起照片:“我們懷疑他和一起案件有關(guān)……如果有任何關(guān)于他的消息,都可以聯(lián)系我們?!?br/>
蘇曉蘭說完,發(fā)現(xiàn)解臨和池青兩個人在看別的地方。
浴場只看得到前門,沒看到哪兒有后門,但是越橫跨過大廳,聲音就越清晰:
【我不是有意要殺她的——】
【我不是有意——】
池青忽然問:“這里是不是還有一個門?!?br/>
浴場經(jīng)理沒有和池青對視,他緊張得大腦一片空白:“沒有,有沒有門,你們不都看到了么,咱浴場這就一扇大門?!?br/>
解臨看的則是邊上一間很小的員工休息室,休息室里有兩排儲物柜,正中間擺著張桌子,幾張塑料凳:“桌上早飯都還是熱的,一口沒動過,就是人不在,能問一下這些人都去哪兒了嗎?!?br/>
浴場經(jīng)理:“……”
這種浴場里請幾名年輕漂亮的按摩小姐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兒,所以浴場經(jīng)理只想快些把他們打發(fā)走,要是繼續(xù)查,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
浴場經(jīng)理站在前臺,身后那面墻壁高懸著一整塊姜黃色燙金絲絨布,看起來就像一面背景墻。
他說話的時候身體微側(cè),試圖遮擋:“她們可能出去了吧,額,都是正規(guī)員工?!?br/>
浴場經(jīng)理狀態(tài)過于緊繃,以至于池青一開始沒聽到什么其他聲音,然而這句話話音剛落,另一個聲音總算響起。
【他不會發(fā)現(xiàn)暗門在我身后了吧……】
“這位先生,麻煩讓一讓,”解臨也注意到那塊布說,“把布撩一下?!?br/>
“這就是一塊裝飾布,我們店的裝修風格是這樣的,復古風,后頭什么東西也沒有……”經(jīng)理說到一半,解臨已經(jīng)把布掀了起來,一扇隱蔽的鐵門出現(xiàn)在布后,經(jīng)理嘴里“哎——”了一聲。
解臨挑眉:“復古風?”
經(jīng)理:“如果我說這扇門,其實是因為風水先生說過在這個位置裝扇門,寓意著賓客盈門的意思,討個好兆頭,其實根本推不開,你們會信嗎?!?br/>
解臨笑著說:“信不信的沒推開之前不好說,不過你這張嘴在浴場當經(jīng)理倒是挺屈才的?!?br/>
暗門通往后巷,一群大冬天穿短裙的姑娘靠著粗糙的石灰墻,或蹲或站,她們不知道里頭的情況,看到門被人推開,毫無準備,只能干干地站著。
季鳴銳:“剛才是不是還跑出來一個人?!?br/>
有姑娘點點頭。
“他往哪兒走了?”
姑娘伸出凍僵的手指,指指巷弄口:“剛走。”
池青和季鳴銳對這片區(qū)域都不熟,全場唯一生活在這片多年的解臨聽到人跑了卻一點都不急:“從巷口出去只有兩條路,他跑不遠?!?br/>
季鳴銳:“行,咱們四個分頭行動?!?br/>
周博豪穿著浴場洗浴衣腳踩一次性拖鞋在街道上狂奔,大冬天只穿這么點,寒風從寬大的領(lǐng)口一路暢通無阻地往下灌,他本以為自己沒留下任何身份信息,警察一時半會兒查不到這里來,卻忘了“不留身份信息”這一點,本身已經(jīng)是一個足夠關(guān)鍵的信息了。
巷弄兩側(cè)擺著不少攤位,像個小型早市。
人群熙攘,攤販不斷吆喝著。
然而從街道轉(zhuǎn)角處沖出來的男人打破了街道原有的秩序,他不顧眼前擋道的攤販,忙于逃跑,“嘩啦”一聲,倉皇間打翻了攤販推車上的幾箱貨物。
季鳴銳緊追而上:“別跑——”
周博豪只顧著逃,根本注意不到街上行人,他離開原來的道路,換了另一條,就在他準備鉆進右手邊居民樓樓道里之際,不小心撞上了一個人。
“媽的。”他咒罵一聲。
由于低著頭,他只能借著幾縷陽光看到被撞人。
解臨抓人也沒有一點緊張感,他更像是散步散到這兒:“別跑了,與其白費力氣,不如回去談談,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
周博豪喘著粗氣,冷過勁兒之后渾身上下反倒熱了起來,他試探著往退后兩步,然而季鳴銳和蘇曉蘭跟他之間的距離僅隔一條街,他這幾天過得本就狼狽,連日積壓的情緒此刻爆發(fā)出來,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困獸,他五指握拳,將嘶吼壓在喉嚨里,拳風猛地沖池青而去——
主要因為池青站的位置比較好突破,剛好擋住了樓道入口。
池青眼睛都沒眨,正要接住這一下,然而那一拳忽然停滯在半空。
“跟我打就行,”解臨的手掌搭在周博豪手腕上,依舊那副好商量的樣子,說話時甚至客氣地笑了一下,手上力氣卻半點沒松,“別碰到他。”
周博豪試圖掙脫,然而發(fā)現(xiàn)他被禁錮得動彈不得。
解臨:“那位大爺有潔癖,照顧一下病人?!?br/>
池青想反駁,發(fā)現(xiàn)無法反駁:“……”
潔癖打架著實不占優(yōu)勢。
局面很快塵埃落定,季鳴銳后腳趕來,從身后掏出手銬,三兩下把逃了數(shù)天的周博豪摁在墻上,從后面拷住他的手,銀色手銬“咔噠”一聲上了鎖。
季鳴銳看向池青:“你沒事吧?!?br/>
附近居民樓太吵,池青在一片嗡鳴聲里,發(fā)現(xiàn)自己出了被吵得頭疼以外,居然還有一絲不自在。
這對他來說實在是一種很陌生的情緒。
他也說不清不自在的地方在哪兒,可能是剛才解臨那句“別碰到他”。
池青最后說:“沒事?!?br/>
“嚇我一跳,”回去的路上,季鳴銳毫不猶豫把池青的陳年舊料抖出來,“我剛才都怕他一拳揮上來,你還會覺得打回去臟了手。”
池青沒回應,解臨倒是先問:“他以前打過架嗎?!?br/>
季鳴銳:“有啊,以前上學的時候很多人覺得他誰也不理,特別傲,想給他點顏色看看,跟他說放學別走。”
“嗯?”解臨示意他繼續(xù)說。
“然后他放學就直接走了。”
池青完全不記得這件事:“有嗎?!?br/>
“有,第二天人家怒氣沖沖過來問你什么意思,不是放學讓你別走嗎。”
季鳴銳模仿池青說話的語調(diào),冷冷地一抬眸:“我讓你現(xiàn)在滾開點,你滾嗎?!?br/>
池青:“……”
季鳴銳:“然后人家揮拳頭就上來,你知道他說什么?!奔绝Q銳說到這里大喘氣,十分神秘地停頓之后說,“他說‘等會兒,我戴個手套’。”
“…………”
永安派出所內(nèi)。
姜宇沒有參與外出行動,被武志斌留下來寫報告,聽說人抓到了,連忙放下手里的工作往審訊室趕,然而一出門就撞上池青和解臨這兩個人和案件無關(guān),但總是能以各種姿勢參與在案件里的人。
“額,你們又來做筆錄啊?!?br/>
熟悉的筆錄,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人。
姜宇翻開記錄本,正準給兩個人簡單做記錄。
沒想到周博豪被摁進來之后,還沒走到審訊室就全都招了,他之前在酒吧里的時候打扮得很用心,耳釘項鏈全套都戴著,現(xiàn)在身穿洗浴中心的衣服,和酒吧里的樣子大相徑庭。
周博豪鼻尖四肢都被凍得通紅,低著頭說:“警察同志,我招,我都招了,我本來也沒指望過真能逃掉?!?br/>
“我和珍珍認識的時候,我對她也是真心的,但是兩個人之間有了距離,她又常常不在我身邊……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知道我這樣不好……但我也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罷了?!?br/>
季鳴銳:“別隨便代表我們男人,你這種應該進垃圾桶,基本告別人類范疇?!?br/>
周博豪問:“能給我一杯水嗎?!?br/>
然后他捧著熱水,一邊吸鼻涕一邊說:“那天晚上,珍珍來找我,在酒吧里鬧得挺難看的,我和經(jīng)理之間本來就有矛盾,經(jīng)理就直接讓我滾蛋,我丟了工作,雖然對她有些愧疚,但是一面又覺得她怎么能來我工作的地方鬧?”
……
池青沒有讀到這個人心里有別的想法。
看來說的都是實話。
周博豪繼續(xù)道:“我心里確實埋怨她,當然也有很多話想跟她說,我還是有點良心的,我想跟她道個歉?!?br/>
“你有良心?”蘇曉蘭冷言冷語地說,“真沒看出來?!?br/>
周博豪飛速抬眼瞥了她一下:“我看到你送她回來了,然后我等你的車開走之后偷偷跟著她上了樓,她開門的時候雖然挺生氣的,但還是讓我進去了。但我們沒談妥,她情緒很不穩(wěn)定,就拿東西砸我,讓我滾,還說以后不管我去哪兒工作她都會過來鬧,讓我混不下去?!?br/>
犯罪現(xiàn)場確實有爭斗的痕跡。
但是解臨越聽,臉上的表情就越不對。
“你覺得,”解臨說,“這種情況下,他就算對一個不愛了但威脅他會糾纏他的女人起了殺心,何必選擇奸/殺?”
池青并不清楚太多案件細節(jié),只知道那個女孩死了:“什么?”
“他渾身上下沒有任何一點滿足這一類型犯人的特征,他女朋友并沒有跟別人出軌,他也并不因為男性尊嚴長期得不到滿足,當然還有很多其他的例子,總之他不需要靠這種殺人手段來謀取某種快感。只是普通的分手糾紛,最多失手殺人,或者是情緒殺人……”解臨說到這里,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那個女孩兒死前遭受過強/奸?”
池青想起在浴場聽到過好幾次的那句:
【我不是有意要殺她的。】
不是,有意。
如果是先奸后殺,為什么會說自己不是有意的。
有意這個詞,更像是發(fā)生了一場,不小心的、不可控的意外。
辦公室門口,周博豪中途跑題:“我做這種事,已經(jīng)沒臉見我家人了,我坦白從寬,希望法律能看在我積極主動承認錯誤的份上……”
“說重點。”蘇曉蘭用筆在桌上敲了一下。
“哦,我承認,我當時的態(tài)度也不好,”周博豪說,“我一下氣昏頭了,我本來真的沒有那個意思,沒想跟她動手的,但是她一直咄咄逼人,我……”
蘇曉蘭眼睛很紅,一字一句地說:“所以你強.奸并殺害了她?!?br/>
“我——”周博豪這個‘我’字拖了很長,然后戛然而止,傻眼了,“強什么,強/奸?”
周博豪在這幾個日夜里,四下逃竄,精疲力盡,被摁上警車抓到警局之后更是已經(jīng)腦補過自己應該如何在監(jiān)獄度過下半生,如何面對爹媽痛哭流涕:“我就是推了她一下,她腦袋撞在柜子角上了,直接暈了過去,第二天我就聽人說她死了,什么強/奸?”周博豪猛地提高音量,雙目瞪大道,“……我沒有強/奸她啊?!?br/>
小組三人也跟著愣住。
蘇曉蘭:“?”
姜宇:“啊?”
季鳴銳:“你說什么?”
“把他那位新女朋友再叫過來。”
半小時后。
一位長發(fā)披肩的女孩子又坐回上次坐過的位置。
“他晚上給我打電話的時候聲音很慌,”女孩子說,“他說他把珍珍推倒了,第二天小區(qū)被警察封鎖,珍珍已經(jīng)死了,他說是他失手殺的,讓我不要說出去,問我怎么辦?!?br/>
“……”
尸檢部根據(jù)周博豪的證詞,很快也出具了一份檢驗資料:“他說的沒錯,死前頭部受到過撞擊,但這不是致命傷,死者應該過了會兒就恢復意識了。”
“他以為自己殺了人,所以兇手根本不是死者認識的人?!奔绝Q銳翻動資料,“可是這不合邏輯,為什么沒有強行入室的痕跡?死者沒有點過外賣,沒有快遞,在本市也沒有其他認識的人,他是怎么進來的?!?br/>
所有人在那一刻發(fā)現(xiàn),這個看似簡單入室殺人案性質(zhì)一下變了。
他們原先所有的推論都被徹底推翻。
蘇曉蘭作為女生,腦補了一下自己一個人獨居,卻有人能不著痕跡出現(xiàn)在自己房間里的場景,感覺后背發(fā)涼。
-
池青沒想到買兩瓶消毒水也能買一天。
他拎著塑料袋走到路口,某個人沖他按了兩下喇叭。經(jīng)歷過上次那場“司機”事件,池青發(fā)現(xiàn)與其花時間跟他對著干,不如順勢而為,省時省力。
何況這次是真的順路。
池青公事公辦:“接單?!?br/>
解臨拿出手機,接下開車生涯第二單:“……行。”
這次兩人在路上倒是沒說什么,池青忍著連日不絕的各種聲音,一路忍到小區(qū)地下車庫。
停完車等電梯的時候,解臨看著顯示屏上不斷跳動的樓層數(shù)字忽然說:“剛才在浴場門口,你朋友沒有說過自己是來抓人的?!?br/>
池青原本靠在電梯樓的走廊上,后背抵著墻壁,勾著塑料袋的手低垂,他瞳孔顏色深,幾乎和額前黑色的碎發(fā)融在一起,聞言,他偏了一下腦袋。
池青想,季鳴銳沒說嗎?
最近聽到的聲音實在太多,他很難每一句都記住,偶爾也會忘記哪一句是來自真實的世界,哪一句是出自那堆紛亂不堪的、失真的聲音。
“猜的。”
池青沒想到解臨會注意到這些細節(jié),從殺貓案的時候他就發(fā)現(xiàn),這個人看著笑臉迎人,實際上卻最不好糊弄說:“我知道他在查案子,這個時間除了找人很難有其他猜測。”
電梯樓層從樓上一層一層降下來。
“猜的挺準,”解臨這番試探來得快去得也快,說完之后不著痕跡地將話題帶過,似乎本就沒想從池青身上得到什么答案,他說,“電梯到了?!?br/>
“叮?!?br/>
電梯到達指定樓層,門緩緩打開。
池青回到新租的房子里,把所有家具悉數(shù)消一遍毒。
他像往常一樣,沒怎么開燈但是開著電視,整個客廳呈冷色調(diào),冷藍的電視光線交錯變換。
即使換了住的地方,他仍然覺得很吵,可能是白天聽到的聲音太多,那些聲音堵在耳朵里來回盤旋,吵得他頭疼。
算上今天他已經(jīng)頭疼了好幾天。
池青消完毒之后摘下橡膠手套,后知后覺用手背貼了一下額頭,這才發(fā)現(xiàn)是上回淋過雨之后感冒斷斷續(xù)續(xù)一直沒好透,加之這幾天忙在外面呆的時間久,又有些著涼。
池青從雜物箱里翻出醫(yī)藥箱,瞇起眼對著電視光線看感冒藥上標注的保質(zhì)期。
2020/6。
早過期了。
池青最后在沙發(fā)上睡了一覺,半夢半醒間被一陣手機震動吵醒。
[解臨請求與你語音通話]。
“季警官讓我?guī)兔Π焉洗文憬杷囊路€你,”電話接通后,解臨那把繾綣的聲音通過語音電流顯得尾音更低,說話的時候緩緩拖出去一點,“剛才你下車的時候我忘了,你現(xiàn)在在家么?!?br/>
男人光是說幾個字,“不□□分”的感覺便已經(jīng)撲面而來。
只是池青現(xiàn)在沒有心思欣賞。
生病總是容易放大人的各種感官,雖然某方面的意識有所弱化,但池青感覺耳邊那些聲音從幾天前開始就一直沒斷過,反而愈演愈烈。
這棟樓住戶雖少,但也不是沒有人住。
池青沒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分辨那些聲音都在叨叨些什么,包括耳邊這通電話。
解臨在電話那頭又說了幾句,發(fā)現(xiàn)池青遲遲沒有回應。
“聽得見嗎,說話?!?br/>
“……”
“喝酒了?”
“……”
最后解臨沉默數(shù)十秒,再出聲的時候人已經(jīng)到池青家門口了:“開門。”
“怕你出事,起來開門,我就看一眼,送完衣服就走。”
池青想說衣服扔了吧。
但是一想到這樣說了之后對面很可能不依不饒,緩了緩之后終于說了兩個字:“一眼?”
解臨聽到對面總算吱聲了,松了口氣:“你要愿意,我多看幾眼也行?!?br/>
“……”
那你還是別看了。
池青打開門的時候,解臨還維持著拿手機的姿勢,他換了一件很薄的毛衣,和白天的打扮大相徑庭,這人本來就長了一張容易讓人覺得有危機感的臉,換下衣服之后難得感覺還挺居家的。
池青果然就給他一眼的工夫,從門縫里接過衣服就要關(guān)門。
“等會兒,”解臨手撐在門板上沒讓他關(guān),“不舒服?”
【要不是看你是老板的女兒才娶你……不然就你這驕縱的性子,誰能忍得了你?!?br/>
樓棟里不知道哪戶人家又在內(nèi)心瘋狂上演一出家庭倫理劇,池青被他們鬧得反映都慢半拍,等他消化完解臨說的話之后才回他:“吵?!?br/>
“吵?”
解臨反應過來他應該不是在說自己吵。
樓里也沒別的聲音,仔細聽只有樓上某戶人家在裝東西的聲音,隔著天花板敲敲打打,勉強算得上吵。
解臨一時間忘了池青有潔癖,他松開撐在門板上的手,很自然地將手搭在池青耳朵上,掌心向內(nèi),很輕地捂了一下:“樓上可能在裝東西,你要是嫌吵,我等會兒上去看看。”
池青愣了愣,他在家里沒戴手套,習慣性抬手想把解臨的手拉下來,然而觸碰到的剎那,這個捂耳朵的動作的確發(fā)揮出了效果。
“……”
樓棟里那出荒謬的不知名倫理劇落幕,接連幾日堆積在耳邊不斷作響的話語也跟著作鳥獸散,所有失真的聲音全盤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