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快更新寒門稱王 !
王與馬,共天下。
這是一句后世很多人都耳熟能詳的話,其中的王,指的正是王敦的從弟王導。
王導少有賢明,后來更在歷史上輔佐了東晉三代帝王,最后功成身退,可以說是一代名臣。但在當時當日,王導還并沒有如此尊重的地位。
這位后來一手將瑯琊王氏帶上天下第一世家高位的男人,如今只是左丞相、瑯琊王府上的司馬而已。
而能書寫青史的歷史巨人,又有哪一個會是單面的英雄。
包括今日穿越而來的王烈,盡管他努力融合進歷史,也正一步步融入進了這個時代,那他也就不可能完全的保留自己現代人的思想特性。
什么民主、自由,什么法制、民權,拿到這個時代來就是要遭到萬人唾棄,成為數典忘祖的代表。
所以,英雄并不是去強自改變社會,而是在社會允許的范圍內將其引入一個良性發展的軌道。
那些妄圖跑回一千年前搞民主的英雄,也只能在小說里存在。
而王導,雖然在歷史上的地位很高,三朝元老,一代人臣,但無論從何種角度來說,他都是一個從善如流的人,溫和多智是大家對讓的公認。
如今,他雖然還沒有那么高的權勢,但作為名臣王衍的從弟,如今鎮東大將軍王敦的堂弟,左丞相、瑯琊王司馬睿的相府司馬,王導的地位都可以說是超然的。
一方面。他代表了瑯琊王氏,卻在王敦的對手瑯琊王司馬睿那里為官,甚至與司馬睿交好;另一方面,他是瑯琊王氏的現任族長。一舉一動都代表了瑯琊王氏的態度。
而且,難能可貴的是,王導為人極其謹小慎微,事關自己的私事一概不親自處理,而是主動要求第三人來佐證、處理,遇到有人非議他也從不惱怒,反而會登門拜謝,表示對對方意見的尊重。
這紅禮賢下士,彬彬有禮的氣度,讓眾人對他都禮贊有加。
在江左。可能有很多人對專權的王敦有非議。但對安心輔佐司馬睿。忠厚而素有賢名的王導卻大都要豎起大指稱贊。
而王敦雖然和自己這位堂弟在政見上有所不同,但卻十分尊敬他。
要知道王敦可不是一個因為對手是自己親朋就會手軟的人,他的從兄王澄、王戎都曾與他有過政治上的爭執。王戎被排擠含恨而死,而王澄更是直接被王敦派人刺殺。
因此,王敦能在王導與他政見不同的情況下,還如此尊重他的意見,也足見在其心中的地位。
今日,在收到王烈送來的關于褚洽背叛他、暗中與人勾結的情報后,王敦的第一反應是憤怒,他本就不是個能控制自己情緒的性格,尤其是在日益位高權重的情況下,更不肯收斂自己的性格了。
但王敦也不是沒有懷疑這其中的真假。但仔細一想,王烈根本沒有在這件事情上欺騙讓的理由,因為這情報上涉及的很多內容都是他與褚洽之間才知道的事情,王烈除非當時就在身邊,否則不可能知道,而褚洽如果心中沒鬼,也絕對不可能告訴王敦這些,而是會等待他出手救援。
那么就只能說明,褚洽的確背叛了他。
被人背叛的感覺如毒藥一般蠶食著他的心,他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去找自己的堂弟王導去商議一下。
王敦手下能人眾多,沈充,錢鳳、周撫、鄧岳等人都是能獨當一面的人才,但王敦為人多疑,除了對沈充能推心置腹,對其他人多有提防。
尤其是此事牽涉到手下謀反,這褚洽投靠王敦時間不長,也不曾進入到王敦的權利中心,但是誰知道他上邊是否還有其他人支持?
長史錢鳳,從事中郎鄧岳,別駕周撫,甚至他的親兄長王含,在王敦眼里都有些可疑。
可是他又不能把這些人全召來逼問,至于暗中調查也不是一時能有結果的事情,王敦可不想自己身邊隨時埋著這樣一顆定時炸彈。
王烈之所以把這消息捅給王敦,就是希望王敦能積極主動的用他的能力找出幕后黑手。
王敦也沒有“辜負”王烈的期望,第一時間叫來自己最信任的參軍沈充,讓他先拿著自己的虎符控制住中領軍,自己則立刻去尋從弟王導。
王敦雖為瑯琊王氏中人,但他平日并不在烏衣巷內的瑯琊王氏府邸居住,而是多在軍營或者鎮東將軍府內過夜。
而王導則除了去丞相府辦公,大部分時間則留守王氏府內,照看全族。
王敦點五百兵馬開路,自己坐車,很快就到了王氏府邸前,門前的家奴自然認得這位大老爺,正門打開,迎接他入府。
進了府內,王敦也不待人通知王導,問清下人王導在不在府內,就直奔王導平日常處的倚竹軒而去。
倚竹軒在瑯琊王府的后端,后邊就是偌大的王府花園,但這倚竹軒并不大只,是一座兩層的小樓,掩映在一片方圓超過十余畝的竹林之中。
整片竹林都被圍墻和府邸其他院落相隔,身處其內,不聞人語,只聞鳥鳴風聲,卻是十分幽靜,平日里王導最愛在這里閑居。
王敦既然是進了自己的府邸,也就沒有那么多防備,將所有兵馬都留在了外院,只帶兩名親衛向倚竹軒行去。
到了入軒的月亮門前,王敦讓這兩名親衛把住四面圍墻唯一的出入口,自己則快步走了進去。
順著碎石小徑,在竹林中曲折穿行,還未到近前,就聽得樓內傳出一陣悅耳琴音,這琴音如潺潺溪水,又似陣陣清風。讓人心情慢慢放松下來。
但王敦此刻卻全無欣賞這琴曲的心緒,依舊大步向前,一把推開了虛掩的門扉。
隨著門扉的打開,那琴聲嘎然而止。接著一陣不快的聲音道:“瑯琊王氏乃當世名門,怎么還有這樣不懂規矩的人,難道沒有聽到別人在賞琴么?”
王敦一聽此話大怒,轉過面前的屏風走進室內一看,只見一個二十幾歲,頭帶綸巾,身上松松垮垮穿了一件寬敞大衫的年輕男子正端坐在一旁,一雙眼睛正滿是不屑的看著他。
王敦卻認得此人,此人姓庾名亮字元規,出自名門潁川庾氏。東渡后成為司馬睿手下的丞相府主簿兼西曹椽。也是一個頗有才名之人。
但此人平日素為狂傲。常以竹林七賢為偶像,行事也很曠達無忌,也時常因為政見不同與王敦頂撞。王敦十分厭惡他。
庾亮自認也認得王敦,但卻全無敬意,見王敦對自己怒目而視,卻依舊端坐,手輕輕撫過琴弦,一陣激越之音后,卻忽然發出一聲喟嘆:“瑤琴啊瑤琴,你的身形如那清風一般瀟灑,你的聲音如云端白鶴鳴叫一般動聽,但你面前的人卻如蠢牛一般。不懂得欣賞。”
王敦一聽,大怒,指著庾亮罵道:“豎子,我敬你父親與我是故交,給你幾分面子;但你若再口出狂言,休怪我叫人把你亂棍打出。”
這時,一直端坐在主位上的一個一身白衫,相貌英俊的中年男子出聲道:“兄長何必為難庾主簿,他就是這般不拘小節的性子,再說我們正在這里賞琴,的確是你沒有禮貌直接闖入,打擾了我們的雅興,我也覺得十分不快,難道你還要連我一起打出去么?”
王敦一聽,這才醒悟過來,自己今日是來找王導問計的。
而平日里他雖敬重王導,但很多事情都違背了王導的心思,王導對他的意見還是很大的,今日如果自己再頂撞,王導怎么可能給他出謀劃策?
想到這里,王敦立刻道:“茂弘教育的是,是敦無禮了。”
庾亮聞言,卻冷笑一聲,也不管王敦拱手立在那里,直接抱起瑤琴,對王導一拱手道:“今日掃了雅興,來日請司馬大人去我府上賞琴吧。”
說完,一甩袖子,長歌而去。
王敦看著他的背影,眼睛都快噴出火來,卻恨恨道:“庾亮,我來日定不饒你!”
王導見自己從兄這般模樣,無奈苦笑,起身道:“兄長請坐,你也不是不知道庾元規就是這樣一個人,名士風流,不拘小節,也不是你能規矩過來的,你又何必與他置氣?”
王敦點點頭,又搖搖頭道:“不是我不給茂弘你面子,剛剛你也看到了,我已經拱手賠禮,他卻依舊這種態度,難道是故意羞辱我么?”
王導聽了,無奈苦笑,王敦對自己是很尊重,甚至有一種超過了常人的信賴,可是他卻很少真正能聽進去自己的規勸,否則又怎么會走到今日這一步?
王敦卻根本沒有注意到王導的情緒變化,自顧說著:“茂弘,我今日找你來是要請教你一件事情,請茂弘看在同族兄弟的面子上一定要幫我。”
王導一聽,指著面前的蒲團道:“兄長先請坐,有事慢慢說,這么著急我看著都會心亂。”
王敦聞言,臉色難得一紅,他大小也是個鎮東大將軍,掌管了江左六成以上的兵權,卻還這么沉不住氣,實在叫人恥笑。
落座后,王導故意不提王敦剛剛說過的話,而是先將早就煮好的茶水到進茶杯,又端給王敦道:“這是上好的清茶,你先吃一杯,我在給你詳談。”
王大娘知道自己這位從弟的脾氣,天生就是這般慢條斯理,甚至他都從不曾見王導大聲吼叫過什么,就算發怒也是溫和笑臉,絕不對怒目相對。
他又不能如對待庾亮那般對待王敦,只能苦笑一聲,端起了茶杯。
茶水入口,王敦也沒有品出什么滋味,放下茶杯剛要說話,王導卻又端起茶壺給他斟上半杯。
兄弟二人就這樣相對坐在倚竹軒中,雖不曾開口,但肚子里卻都在不斷打著腹稿。
王敦的急是流在表面,似乎整個五官都在扭動。急于要表達什么。
可惜王導根本不去看他,只在那里低頭抿著茶水,仿佛眼前的一杯茶就是一片天地一般。
終于,王敦重重的放下茶杯。而王導也在此時開口悠悠道:“處仲是為王明揚或者與他有關的事情而來吧。”
王敦一愣,然后連連點頭:“茂弘所猜不錯,但不是專為王明揚而來,而是此事由他而起。”
說完,將這件事的前因后果細說了一遍,然后誠懇道:“茂弘,你雖比我年幼,可是你一向多謀,這件事你覺得是真是假,褚洽真有那么大勇氣背叛我么?他就不怕我滅他全族?”
王導聞言。沉吟片刻道:“這件事當是真實無疑。否則就如你所說。褚洽此人趨利避禍,十足小人爾,又怎么肯去得罪王明揚?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地位。他若真惹惱了王明揚,你會為他出頭么?所以,他背后定然是有人主使,才讓他能做出這等蠢事,至于背叛你,只要那人給了他足夠的好處,加上威逼利誘,就算是瑯琊王不也有人背叛么?”
王敦一聽,知道王導這是譏諷他過于利欲熏心,背叛了瑯琊王的信任。
但這等事情他不想和王導爭論。一旦爭論起來沒有幾個時辰也沒有結果。
而且,王敦如此作為自有自己的理由,當年為了支持瑯琊王司馬睿樹立威信,他殺了多少人,無論是名門世家的后代,還是寒門賤籍的豎子。
這江左多少人對他恨之入骨,如今他功高震主,就讓他把權利如數上交,這合理么?
而且就算他上交了全部的權利,謝家歸途,瑯琊王司馬睿會放過他么?那些他得罪過的世家會放過他么?
所以,現在王敦根本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要么成功奪權,要么就是犧牲自己,保全家人平安。
但王敦自認就算自己犧牲,有些人也不會放過瑯琊王氏。
所以他不能聽王導的書生之言,當然他也不會反對王導輔佐司馬睿,只有這樣,才能為瑯琊王氏留下一條后路,他一旦行事失敗,王導不倒,瑯琊王氏就不會絕。
這也是兄弟兩人之間的默契,而王導現在也只是偶爾借他問計的時候才會勸他盡量行事溫和些,卻并不硬行去管。
此刻,王敦聽王導這般解釋,卻反問道:“茂弘,你說那褚洽是因為有人威逼利誘背叛,既然此事為真,那你覺得會是何人在背后操控?”
王導看了王敦一眼,笑道:“兄長,別人都道你是個武夫,其實你心思細密并不下于我,難道你就從中看不出一點蛛絲馬跡么?”
王敦一聽,無奈道:“這都瞞不過你,我的確有所懷疑,因為之前王烈手下被襲,那江都水軍似乎有人參與,并且幸存的水軍校尉孟林作證說有人曾以我使者的名義要求他們出兵,甚至拿出了我的虎符!雖然我事后發現,自己的虎符一直存在軍中,并不曾被人使用,可這至少說明對方是極其熟悉我虎符的,甚至可能是仿造了我的虎符,而且惟妙惟肖,否則江都水軍又怎么可能發笑不了!所以,據此推斷,這背叛我的至少是我身邊很熟悉的人,而且是我的親信。”
王導點點頭:“你這樣推斷也是沒錯,但你忽略了重要的一點。”
王敦奇怪道:“我目前所知道的只有這些,哪里忽略了?”
王導指著面前的茶杯道:“這一壺茶水,一把壺,數個茶杯,茶壺為君,茶杯為臣,君要為臣注入多少水,一方面要看自己的心情,另一方面也要看茶杯的容量;你說對方是你的親信,那你肯定認為對方是你的部下,那么你覺得你哪個部下能背著你調動這么多人馬,直到今日才被你發現呢?”
王敦忙辯解道:“茂弘你是說調動兵馬剿滅海匪的事情么?這事是經過我首肯的,否則他們怎么能調動出兩府四地的萬人,這些自然瞞不過我的眼睛。”
王導搖搖頭:“兄長,你這是自欺欺人,那之前中軍不尊你的號令在城內搜捕王烈使者令狐艾怎么說,這還算小的調動么?中軍可是直接駐守建康的軍隊,他們若都能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人掌控,你覺得還有什么情況不能發生?
而且,這次京口之戰,不但江都水軍有參與,京口的水軍統領不也因為不聽號令,被王烈斬殺了么?你以為那一個小小裨將為何敢公然與王烈對抗?背后若無能與你抗衡的勢力存在,他會如此冒險么?”
王敦一聽,汗流浹背,如果說開始他只是因為被人背叛而憤怒的話,那么此刻卻是有些驚悚起來,原來自己是坐在刀尖上,時刻可能被人掀翻割掉腦袋,卻不自知啊。
王敦此刻再無傲氣,對著王導直接拜倒:“請茂弘救我!”
王導忙扶起他,嘆息道:“我若勸你就此急流勇退,放下兵權,我再與瑯琊王周旋調停,再借王烈之手保你平安,你也不可能聽我;所以,我只能告訴你,這件事應該是與你地位相仿之人所為,而絕非是你的部下,你切勿自毀長城。”
王敦點點頭,又道:“那茂弘覺得會是何人所為?”
王導指了指西方道:“何處庸人不自擾,我怎么能看得清楚呢?”
王敦卻霍然起身,臉色猙獰道:“很好,陶士行,今日有你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