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在烏衣巷的莊園，規(guī)模只有對門的王家宅院可相比擬，分東、南、西、北、中五園，東南兩園依秦淮河北岸建成，呈不規(guī)則形狀，因可眺望秦淮河和兩岸景色，觀景最美。</br></br>中園即四季園，其內(nèi)的忘官軒，是謝安日常治事的地方，故在宅內(nèi)有最崇高的地位，北園是大門入口廣場所在，松柏堂是最主要和宏偉的建筑物，一般人客來訪，均在北園的范圍內(nèi)接待。燕飛昏臥百天的賓客褸，便是位于北園西南角的一座四合院落的東廂，高彥等候他的迎客軒，是四合院北面的主廳堂。</br></br>謝家上下數(shù)百人，加上二百多個府衛(wèi)婢仆，多聚居于東、南、西三園，分房分系。</br></br>因著謝安的喜好，占地?cái)?shù)百畝的謝家大宅，充滿追求自然的真趣的氣氛。并利用山石林木與泉流池沼，創(chuàng)造出天然情趣，聚石引水，植林開澗，盡顯山、水、林、石間遠(yuǎn)近、高下、幽顯等的關(guān)系，布局巧妙，在有限的空間里，營造出無限的詩情畫意，有若天然。林樹可以蔽云，懸蔓垂蘿能令風(fēng)煙出入。羊腸徑道，似壅實(shí)通，峰嶸泉澗，盤紆復(fù)直，美景層出不窮。</br></br>置身于如此園林勝景內(nèi)，燕飛也不由拋開外面險(xiǎn)惡人世的一切煩惱，但也更感受到，謝安肩頭負(fù)著保持家族地位的重?fù)?dān)子，不能學(xué)他般來去自如，難怪謝安會對他羨慕得要命。</br></br>大雪把謝宅換上雪白的新裝，當(dāng)燕飛踏上貫通東北園的九曲迥廊，漫游橫跨過東，北，中三園，謝家著名的忘俗池上，也桄如池之名，洗心去俗。</br></br>梁定都顯然是個愛說話的小伙子，燕飛只好有一句沒一句的漫應(yīng)著。忽然前方一陣笑語聲傳來，梁定都忙牽著燕飛移到一旁，低聲道：“是秀小姐，我們先讓路。”</br></br>燕飛望往跨池九曲橋的另一端，四、五名男女正嘻嘻鬧鬧的迎頭而來。</br></br>出奇地，他的視力似乎沒有受到失掉內(nèi)功的影響，還似乎比以前看得更細(xì)致入微，超過十丈的距離，仍可有如咫尺面對的，看到一名清秀嬌俏的美女，在四名年青男子，眾星拱月般簇?fù)碇^橋走來。</br></br>到走得貼近，更曉得四男盡是高門大族的子弟，人人熏衣剃面，傅粉施朱，身穿奇裝異服，披的是御寒在其次，以光彩耀眼為主的，鳥羽制成的各式輕裘，其中兩人還腰佩紫羅香袋，一人腰掖花毛巾，充滿紈绔子弟爭相競逐虛榮外觀的習(xí)氣。</br></br>這跟他自己和梁定都兩個傖人相比，彼此就像活在不同世界的人。</br></br>少女外披棗紅風(fēng)氅，內(nèi)里穿上襦衣，下著絳碧結(jié)綾復(fù)裙，頭結(jié)由下而上，逐層縮小的盤髻，走起路來腳步輕盈，鳳姿綽約，確是不得多見的小美人。</br></br>難怪四名青年男子爭相討好，名副其實(shí)地追逐裙邊。</br></br>幾個男女不知捉著甚么清談的好話題，高議闊論，輿高采烈。女的只是含笑不語，小香唇角，褂著一絲帶點(diǎn)不屑的高傲笑意。</br></br>他們見到燕飛，或許是把燕飛也當(dāng)作梁定都一類的府衛(wèi)之流，男的只瞥上一眼，注意力便回到美女身上去。反是那美人看到艷飛，露出定神打量的神情，卻終沒說話或表示甚么，頭也不回的在梁定都施禮請安聲中，裙裾飄飄婀娜去了。</br></br>梁定都仍呆看著女子的動人背影，深吸一口氣道：［秀小姐是我們玄少爺?shù)呐畠海抑x家數(shù)她最漂亮。”</br></br>燕飛自長安之后，對任何美女也心如止水，打趣道：“你不是偷偷愛上你家小姐吧！”</br></br>梁定都大吃一驚，到看清楚左右無人，把聲音壓至低無可低的求饒道：“千萬勿要再說。我算甚么腳色？在心內(nèi)想想都不敢，若給人知道，輕則吃棍子，重則還會逐出府門呢。”</br></br>燕飛有點(diǎn)兒沒趣，粱定都的反應(yīng)和說話，不單使他感到高門內(nèi)主從之隔，更想到荒人和晉人的分別。不由又懷念起邊荒集來，哪不但是無法無天的世界，還容許自由競爭，由本領(lǐng)而非名位身分去決定高下。</br></br>在這方面，劉裕是比較接近荒人的。</br></br>謝安的馬車剛要駛出府門，遇上回來的謝石，后者慌忙下馬，來到車旁，道：“二哥要到那里去？”</br></br>謝安掀起簾子，露出雙眉深鎖帶點(diǎn)疲倦和蒼白的臉容，沉聲道：“事情非常不妙，我要立即入宮見皇上。”</br></br>謝石從未見過謝安如此有若大禍臨頭的凝重神色，輿他一向談笑用兵的豐姿神采，是截然不同的兩副情況。駭然道：“發(fā)生甚么事？”</br></br>謝安搖頭苦笑道：“竺不歸剛抵建康，還是由范寧暗中遣人來通知我，我方嘵得此事。皇上在興建彌勒寺上沒有經(jīng)過輿我咨商，只暗中挪撥國庫支付經(jīng)費(fèi)，我仍裝作只眼開只眼閉，滿以為可以另施手段對付竺不歸，豈知江海流竟敢出賣我，使我錯失一著，唉！當(dāng)時怎想到大司馬會忽然病逝？”</br></br>范寧是朝廷的諫議大夫，是司馬曜的近臣親信，一向支持謝安，更為王國寶的舅父，為人正直，幫理不幫親。</br></br>謝石色變道：“二哥是要去見皇上？”</br></br>謝安回復(fù)冷靜，柔聲道：“你有更好的辦法嗎？”</br></br>謝石一震道：“哪二哥豈非正中桓玄的奸計(jì)？”</br></br>謝安聽得恒玄之名，冷哼道：“只從江海流的背叛，巳可知桓玄有謀反之心，他當(dāng)然想我和皇上正面沖突，而我則正好將計(jì)就計(jì)，偏要讓事勢如此發(fā)展，利用桓玄獨(dú)霸荊州的形勢，讓司馬曜怍出選擇，若司馬曜認(rèn)為，司馬道子有足夠力量應(yīng)付桓玄，由今天開始，我謝安對朝廷的事將袖手不理。”</br></br>謝石倒抽一口涼氣，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謝安在此事上的堅(jiān)持，確出乎他意料之外。</br></br>謝安叢容一笑，似已下定決心，安詳?shù)氐溃骸拔沂莿e無選擇，司馬曜也沒有選擇。找輿其坐以待斃，不如孤注一擲，看看能否避過此劫。自己知自已事，我謝安已余日無多，希望能為你們作出最好的爭取輿安排，以后家族便要靠你們哩！”</br></br>言罷垂下簾子，著馬車開出府門，剩下謝石呆立不語。</br></br>高彥仍是那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樱恢v任何禮數(shù)，以頗不自然的姿態(tài)半蹲半跪的坐于迎客軒一角，瞧著燕飛輿他隔幾坐下，向粱定都笑嘻嘻道：“這位小哥子請幫幫忙，我和燕大哥有個私話要說。”</br></br>梁定都不悅地皺起眉頭，望向燕飛，見后者點(diǎn)頭，沒有辦法，向高彥狠狠道：“我叫粱定都，不是甚么小哥子。”說罷不情愿的退出軒外。</br></br>高彥失笑道：“謝家當(dāng)燕飛是甚么呢？難道是壞鬼書生？竟要派個護(hù)院來保護(hù)你。他***，每次我來探望你這個只懂睡覺的混蛋，他都像吊靴鬼般跟著我，更只準(zhǔn)我走側(cè)門小徑，累得我沒有一次能碰上謝鐘秀那著名的小美人。”</br></br>聽到他那以粗言穢語說話的習(xí)氣，燕飛反生出親切熟悉的感覺，道：“你好像不曉得我內(nèi)功全失，連你這么武功低微的人，也可以一把收拾我。”</br></br>高彥［咭］的一聲笑出來，又立即把發(fā)出怪聲的口俺著，似是怕輿軒內(nèi)寂靜平和的氣氛，有太大的不協(xié)調(diào)。吃吃笑道：“你不要誆我，要知我高彥是給人誆大的。只看你那對招子，神采更勝從前，剛才進(jìn)來時仍是龍行虎步，不像我泡完妞子，一付腳步飄浮的樣兒，哈！你當(dāng)散功像逛青樓般輕松容易嗎？即使死不去，也要變成半個廢人。咦！你把手遞過來干甚么？我對男風(fēng)毫無興趣。”</br></br>燕飛沒好氣道：“事實(shí)勝于雄辯，我不是把手送給你摸上兩下，而是讓你把把脈，證實(shí)我確失去內(nèi)功，那你以后再不用倚賴我，因?yàn)槲乙褯]本事賺你的子兒。”</br></br>高彥臉色微變，上下打量他兩眼，竟不敢把脈查探，道：“快拿開你的手，我們不再談泄氣的事。哈！大家一場兄弟，兄弟就是兄弟，不會因任何事情而改變的，今時不同往日，我有很多好處可以給你。”</br></br>燕飛心中一陣溫曖，自己確沒有看錯高彥這小子的內(nèi)心遠(yuǎn)比他擺出來的姿態(tài)善良。淡淡道：“為甚么還不滾回邊荒集去？”</br></br>高彥立即興奮起來，道：“還未把囊內(nèi)的子兒花光，回去干啥？天下雖大，我卻可肯定，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秦淮河，要美酒有美酒，要妞兒有妞兒，一場兄弟，你在這里的花費(fèi)全包在老子身上。”</br></br>燕飛雖不好色，卻聽得酒蟲蠢動，心忖，自己雖曾來過建康，然從未試過到花舫聽曲喝酒，不由有點(diǎn)心動。道：“此事今晚再說。有沒有龐義的消息？”</br></br>高彥訝道：“龐義不是來探過你嗎？他見你像個活死人似的，還把隨身之寶的切萊刀留下，準(zhǔn)備作你的陪葬品，豈知竟派不上用場。”</br></br>燕飛皺眉道：“我是認(rèn)真的！”</br></br>高彥攤手投降道：“我似乎仍有些怕你，說笑也不行嗎？這些所謂高門大族的人，大多不輕易說笑。嘻！我雖然身在此地，不過仍在干著老本行，對邊荒的消息了如指掌。聽說龐義是第一批返回邊荒集的荒人，他正著手重建被燒成一堆黑炭的第一樓。他娘的，看他今趟是否還要用木材來建房子，邊荒集現(xiàn)時的情況復(fù)雜多哩！人人爭著在那里分一杯羹。”</br></br>燕飛大舒一口氣，龐義竟出乎他料外的沒有出事，真值得還神作福，打斷他道：“我對邊荒集再沒有興趣，你在這里除了泡妞外，還干過甚么？”</br></br>高彥毫無愧色地聳肩道：“除了泡妞兒仍是泡妞兒，有甚么事可以干的？”</br></br>接著把身子挨過半邊幾子來，神秘兮兮的道：“大家兄弟，我每天都來探你，誠心一致的，實(shí)有一事相求，你千萬勿要令我失望。”</br></br>燕飛聽得啞然失笑，瞥他一眼，高彥就是這樣一個人，明明在行動上表現(xiàn)出對他燕飛的關(guān)懷和情義，偏怕給他看破心事，把事情說得含含胡胡，以掩飾心內(nèi)的感情。淡淡道：“說吧！但舞刀弄劍便不要找我，現(xiàn)在我拿起蝶戀花也感吃力。”</br></br>高彥道：“有武功未必比沒有武功好，謝安雖不諳武功，可誰敢不看他的臉色做人，司馬曜雖是皇帝老子，也不例外。且誰懂武技，便給他趕上戰(zhàn)場出生入死，唉！”</br></br>最后一聲嘆氣，卻掩不住心內(nèi)對燕飛痛失武功的惋惜，顯示他只是在安慰燕飛，亦表示他開始相信燕飛功力盡散。</br></br>高彥的說話不是沒有道理，可是絕不適用在燕飛身上。首先他已失去浪蕩天下的護(hù)身本領(lǐng)，其次是他仇家遍地，如今變成一個提雞無力的潺弱書生，以后的日子只能在躲藏中度過。</br></br>燕飛微笑道：“生死有命，不用你這小子來安慰我，有甚么事？快說出來！我忽然肚子餓得要命，想到外面找間館子祭祭肚皮。”</br></br>高彥忙賠笑臉，把聲音再壓低些道：“你聽過紀(jì)千千嗎？”</br></br>燕飛搖頭道：“從未聽過，這名字很有詩意。”</br></br>高彥干咳一聲，坐直身體，先抱怨道：“在謝府想找張舒服點(diǎn)的胡椅也欠奉，終日席地而坐，坐得老子我腳都麻痹了，他***！”</br></br>燕飛不滿道：“快說！”</br></br>高彥又湊過來，兩眼放光的道：“紀(jì)千千是建安最著名的，兩大青樓之一的，秦淮樓的首席名妓，賣藝不賣身。她所在的雨坪臺，是建康城所有公子哥兒，英雄好漢夢寐以求能留宿一晚的地方。她的香閨，等若所有青樓浪子的圣地，紀(jì)千千色藝雙絕當(dāng)然不在話下……”</br></br>燕飛不耐煩地打斷他道：“我知道啦！總之她是艷壓群芳。不過，我站在朋友立埸，只好勸你打消妄念。做人至緊要有自知之明，在建康事事動輒論財(cái)力，名望和地位，你高彥算老幾？若我是你，不如乖乖的滾回邊荒集，你是屬于那里的。”</br></br>又搖手道：“這種事我無法幫忙，即使有心也無力。”</br></br>高彥不滿道：“還算是兄弟嗎？尚未聽清楚是甚么事，便一輪亂箭般射來，箭箭穿心裂肺，他娘的！我也算曾幫過你大忙，是誰給你把玉璽送到謝玄手上的？”</br></br>燕飛啞然失笑道：“謝玄沒有給你酬金嗎？照我看，直至今天，你仍未被人狠揍幾頓，也是全賴謝玄的朵兒呢，對嗎？”</br></br>高彥給擊中要害，泄氣的道：“好！不和你斤斤計(jì)較，你究竟肯不肯幫忙？”</br></br>燕飛拿他沒法，苦笑道：“說吧！你這不自量力、癡心妄想的可憐蟲！”</br></br>高彥嘆道：“不敢瞞你老人家，我的癡心妄想并非要一親紀(jì)千千的香澤，只是希望回邊荒集后，可以告訴別人，曾在雨坪臺聽過紀(jì)千千又彈又唱，大家碰過杯兒。如此，我高彥在青樓界中，立可身價(jià)百倍，明白嗎？這要求豈是過分？”</br></br>燕飛拗他不過，道：“我在洗耳恭聽，雖明知是難以為助。”</br></br>高彥見終說服燕飛，大喜道：“自司馬元顯那混蛋惹怒紀(jì)千千，她一直不肯見客，只有兩個人是例外，一個是招呼你在這里睡大覺的人。”</br></br>燕飛愕然道：“謝安？”</br></br>高彥道：“紀(jì)千千是謝安的干女兒，謝安是她最歡喜見的人。”</br></br>燕飛苦笑道：“你想我怎樣幫忙？難道去對謝安說，我生平最大的愿望是想拜會紀(jì)千千，不過還要領(lǐng)那叫高彥的小子一起去，希望安公你可玉成我的心愿云云么？”</br></br>高彥唉聲嘆氣的苦惱道：“當(dāng)然不是這樣，怎可以這么沒有技巧的？謝安的手下有個叫宋悲風(fēng)的，與紀(jì)千千關(guān)系很好，謝安有時要送點(diǎn)甚么山珍海錯給紀(jì)千千吃，又或須人傳話，均由宋悲風(fēng)一手包辦，只要你籠絡(luò)好他，說不定有辦法領(lǐng)我去見上紀(jì)千千一面。”</br></br>燕飛笑道：“只是一面？”</br></br>高彥踩足道：“當(dāng)然不止一面那么簡單，唉！他娘的！千萬不要驚動謝安，他是高門頭子中的頭子，絕不容我們兩大荒人去冒瀆他的干女兒。”</br></br>燕飛道：“宋悲風(fēng)是聽謝安之命行事的人，他肯為我們荒謬的要求，去打擾紀(jì)千千的安寧嗎？”</br></br>高彥苦笑道：“這是沒有辦法中的唯一辦法，只要你能打動宋悲風(fēng)，他必可作出安排。”</br></br>燕飛順口問道：“紀(jì)千千肯見的另一個人是何方神圣？又有甚么來頭？”</br></br>高彥嘆道：“真羨慕那小子，只是與紀(jì)千千在街頭偶然碰上，竟贏得紀(jì)千千的歡心，三次在雨坪臺招呼他，不過，那小子確長得玉樹臨風(fēng)，長相英俊，又武功不凡，二十來歲已是劍法高明，家底又厚。”</br></br>燕飛心中一動，道：“你怎會知道得如此清楚？”</br></br>高彥傲然道：“我是干那一行的，收買秦淮樓的人只是小事一件。”</br></br>燕飛沉聲道：“你見過那個人嗎？”</br></br>高彥道：“只是聽人說的。這小子據(jù)稱來自北方的望族，兩個多月前才來建康活動。不要提那小子啦！提起我便有氣。來吧，讓我們到外面大魚大肉吃他娘的一個痛快，順道慶祝你重返人世。”</br></br>燕飛的心神，卻轉(zhuǎn)到可能已奪得紀(jì)千千芳心的那個小子身上，在很多方面也與任遙吻合，難道竟真的是任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