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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姻緣_【三】

    【三】
    如果說三年的婚姻生活已經將兩人的情感消磨殆盡,那么離婚時他的愿望是:希望此后兩個人都能重新開始各自的生活。但當早晨接到醫生的電話時,在一瞬間,他的心情錯綜復雜。
    祁綃隱是孤兒,沒有別的親人。在這個世界上,與她關系最密切的,就是他這個前夫了。
    結束會議后,回到辦公室,他囑咐程雨緗:“把下午的行程空出一個鐘頭,我臨時約了一位張醫生在三點半見面。”
    程雨緗立刻調整已有的事務安排,然后提醒他:“符先生,在今天下午的行程中,跟多爾先生的約會是不能推遲的,所以您大約只有四十分鐘會見那位張醫生。”
    他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頭還在隱隱作痛,在隨后必須處理的冗雜公事中,他察覺自己竟然有些心浮氣燥。最后他終于推開那些文件,離開辦公桌,站在窗前點上一支煙。但他沒有吸,只是把煙夾在指間,任由它慢慢燃盡。
    他很少吸煙,任何不良的嗜好,他幾乎都有恒心有毅力把它戒掉。
    初見到祁綃隱,他以為自己可以無動于衷,雖然她真的很美,所謂傾國傾城。見過她的人,總是驚嘆于她的美麗。那時的她是那樣自由與活潑,如一朵玫瑰,剛剛綻放,嬌艷奪目。對于那種濃艷的花,他素來是敬而遠之的。
    只是一個偶然,才成就了他們短暫的姻緣。
    三點半,秘書準時撥了內線進來:“符先生,張醫生來了。”
    他掐熄了煙。
    見到醫生,他只問:“目前最佳的治療方案是什么?”
    那位張醫生搖了搖頭:“符先生,您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奇跡。病人資料上顯示,她是孤兒,沒有任何血親,這樣的話,找到配型的骨髓會比別人更難。”
    送走醫生后,他給祁綃隱打了幾個電話,卻一直提示說機主不在服務區。他苦笑,仿佛又回到了未離婚之前,他永遠打不通她的電話。只得在語音信箱中留言:“綃隱?我是符晏楠,有時間的話,一起吃頓飯可以嗎?”
    掛上電話后,頭痛似乎隱隱又起。即使是一位普通朋友,得知這樣的消息也會十分難過,他們雖然緣淺,但總是一場夫妻。
    晚上有重要的商業宴請,自然是羅列山珍海味,卻吃得味同嚼蠟。最后他酒喝得沉了,出來上車后覺得難受,車開到半山時,他讓司機停下來。
    夜色很安靜,夜風溫柔,拂過人面。他回望山下,紅塵十丈,萬家燈火似一片光明的海,又似萬斛星子,遙遠而燦爛。
    風徐徐吹來,他覺得頭腦清醒了不少。私家公路,車道上靜謐如荒野,只有兩道車燈光柱寂寞地亮著,引著許多小蟲來撞。直到黃昏時分雨才停,空氣里還有溫潤的青草氣息。
    他忽然就想到幾年前那個暮春的晚上,也是這樣美麗的一個夜晚。
    酒會里來來去去就是那些熟人,應酬了一圈下來,他隨步走到藤花架下,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芳香甘甜,極馥郁的香氣。
    隔著瀑布似的藤蘿花,卻看到極美的剪影,仿佛是工筆細描的一幅畫。她轉過臉來,隔著無數的花葉,向他微笑。
    他忽然想起一部許多年前看過的電影:《羅密歐與朱麗葉》。隔著玻璃水族魚缸,年輕的羅密歐忽然看見一張純真的笑顏,無數的熱帶小魚在兩人之間游動,色彩斑斕,而她的身后有潔白的羽翼,仿佛天使。
    她說:“你好。”
    他也說:“你好。”
    遠處樂隊的音樂遙遙奏響,開始了那晚的第一支舞曲,她忽然一本正經地問他:“先生,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他從未見過那樣美麗的雙眸,仿佛有星光花影,碎浮眼底,動人心弦。
    他說:“當然可以。”
    那是一曲舒緩流暢的華爾茲,花木扶疏隔開喧囂的音樂與人群,漫天星光下,只有他們兩個人,翩然起舞在清輝花蔭之下。
    那晚的夜色太美,仿佛星子的清輝在心中流動。
    半夜被電話吵醒,過了好幾秒他才回過神來是自己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在響。他以為是公司打來的,匆忙接聽,卻是祁綃隱:“符先生?”
    忽然聽到她的聲音,仿佛很遙遠,他心里不知為何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隨口答應了一聲,又覺得這樣的稱呼啼笑皆非。
    她說:“我去了山里,那里網絡不好,所以一直沒有聽到你的留言。這么晚打過來真是不好意思,不過我想一般這時候你都還沒有睡,所以就冒昧給你回了電話。”
    他說:“沒
    關系,我也剛剛回家。”
    沒想到離婚之后,兩個人反倒可以這樣客氣地交談。
    她或許覺得歉意,于是向他解釋:“我和朋友去了山里的小學,那里只有少得可憐的課本,也只有一位老師,所以我們白天在那里耽擱了很長時間,同孩子們在一起。”
    他有些意外。記憶里,她從不熱衷任何慈善事業,雖然整個永實集團每年以各種名目捐出的善款無以計數,但她從來沒有出席過任何一場慈善秀。她聲音里有一絲難以掩飾的疲倦,令他忽然想起張醫生的那番話,不由說道:“今天你一定很累了吧,明天有時間嗎?我們約個地方見一面吧。”
    第二天中午他們約在一間餐廳見面,符晏楠到時祁綃隱已經等了許久,他說:“日本那邊臨時發生狀況,真是抱歉,我遲到了。”
    她微微一笑,說:“沒有關系,我也是剛到。”
    這是他們離婚后的第一次見面,可他們都覺得輕松,仿佛是朋友。
    他說:“山里的情況怎么樣?”
    一句話引起了她的談興,將山間小學的情況向他娓娓道來。他從前從未見過這樣的她,既從容,又悲憫,講起那些山里的孩子,又有一種珍視與興奮,眸中閃爍著異樣的神采,仿佛重回初識的那一夜,無數星光倒映在她眼底,光芒璀璨。
    她真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他不認識亦不了解的祁綃隱。她講述山間農家的辛苦、山間的快樂,而他只是認真地傾聽,報以微笑。
    因為是頂級餐廳,她穿著一件華貴的半禮服,無袖,雪白的手臂大半露在外頭,仿佛是由精美的象牙雕成。而手肘下方,卻有幾個小小的紅點,因為她膚色膩白如脂,這幾個紅點看上去便格外醒目,仿佛是濺上了幾點朱砂。留意到他的目光,她的臉忽然微微一紅:“蚊子咬的,山里有蚊子。”
    他說:“綃隱,你和從前不太一樣。”
    她笑著側過臉,耳下是長長的珍珠耳環,她的整個人也如同珍珠,熠然柔和。她說:“從前是符太太,現在是祁綃隱,當然不一樣。”
    身為符太太,或許真的有許多他并未察覺的壓力。而現在的她,整個人仿佛脫掉了桎梏,煥然一新。
    他也笑了:“不管怎么說,我們還是朋友吧。”
    他終是沒有向她提及張醫生。下午回到辦公室,他吩咐程雨緗:“如果祁小姐有電話來,直接接到我的辦公室。”
    結婚三年里,祁綃隱打到公司來的電話屈指可數。對老板突然而來的囑咐,程雨緗面不改色地應承。但沒過多久,整個秘書室都發現了事態的微妙,因為祁綃隱竟然真的打電話過來,這簡直是三年多來破天荒的事情,卻出現在老板與她離婚之后。
    所以當符晏楠必須出席一個重要的酒會時,程雨緗便毫不猶豫提醒他:“總商會的這個酒會要求攜伴,符先生您看是不是給祁小姐打個電話?”
    符晏楠以為祁綃隱不會答應,卻沒想到她竟欣然應允:“看在你剛剛捐了一大筆錢給小學的分兒上。”
    捐款的動機他沒去深究。或許是看到她那樣專注而快樂,也或許只因為捐款可以抵稅,甚至,他覺得自己就是心血來潮。
    她提到錢總是語氣興奮,符晏楠并不能理解這種興奮——其實離婚協議對她十分有利,她每月得到的贍養費數額巨大,而且身為符氏家族的長媳,婚后即獲贈股權,即使離婚后,她手中仍持有一定比例的股份。
    她根本不缺錢。
    離婚后,他才漸漸發現,自己并不了解她。她在某些方面有所保留,甚至成謎。
    舞會一如既往的無聊,但他們兩個的相攜出現,卻引發了不大不小的一陣轟動。相熟的一幫商界大佬們,早練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氣度,頂多只跟符晏楠打個哈哈調侃兩句,而大佬攜來的年輕女伴則有幾個沉不住氣,一副眼珠子快要掉出來的樣子。
    符晏楠早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近來他緋聞纏身,需要一位正式的女友陪他出現在公眾場合,以正視聽。他曾經考慮從世交中挑選一位合適的人選,可是最后程雨緗提到綃隱,他突然就改了主意,邀請她成為今晚自己的女伴。
    這樣的豪門夜宴最無趣,男人們喝酒聊著時事,而女伴們只負責顯示美麗。
    祁綃隱無疑是全場焦點,光芒四射。其實她只穿著一襲簡單的黑色晚禮服,腰中數寸闊的銀色流蘇,撒下無數極細的銀線與水鉆,勾勒出極美的身線,卓然楚楚,像一尾美人魚,被王子攜上岸來。這樣的她與符晏楠站在一起,幾乎搶去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有人在竊竊私語,她
    隱隱聽到“下堂”兩個字,只當沒聽到。
    符晏楠應酬了一圈,談時事,談生意,談天說地,再有趣的話題,咀嚼了一百遍,也已無味。而樂隊已經奏過好幾支舞曲。衣香鬢影,繁華如夢的場景,隔著剔透的香檳塔,她忽然遙遙沖他調皮地一笑。
    他繞過那晶瑩剔透的杯塔,她在水晶杯塔之后,燈光有一半照在她臉上,另一半是香檳塔的反光。她離他太近,吐氣如蘭,每一個字都輕輕地鉆到他耳孔里去:“這里太無聊了,不如我們逃走吧。”
    這個匪夷所思的提議像一片輕柔的羽毛,癢癢地刷過他的心間,他從沒想過可以離開——即使宴會再無聊,這樣的念頭,他從來未曾動過,仿佛有一種離經叛道的快感,他竟然點了頭。
    趁人不備,兩人離開了紙醉金迷的露天宴場,悄悄從花園的側門出去。剛看到那扇小鐵門,她已經如同做壞事的孩子,忍不住大笑起來。他只怕被主人發現,更怕被記者們發現,低聲提醒她:“別笑。”她忍得全身都在發抖,終于還是忍不住笑出聲。
    他來不及多想,抓著她的手就一路跑出去,剛剛跑了兩步,她說:“等一等。”她急急忙忙脫下高跟鞋,赤足踏在地上,足白如雪,他忽然覺得窘,仿佛從來沒有見過她赤足的樣子。她已經一手拎住了鞋,一手重新握住他的手,兩人仿佛孩子,順著彎彎的山道一直沖下去,噠噠的足音仿佛他的心跳。
    平坦曲折的私家公路,橙色的路燈照著柏油路面,映著他與她的影子,牽著手,仿佛一對逃學的小孩子。她一邊跑一邊笑,就像一串銀鈴,又清又脆,搖碎這夜色。
    他們竟然真的從宴會上逃走了,這件事不知會不會成為今年社交界最大的笑話。
    兩人順著山道一直跑下來,她終于掙開他的手,站在那里彎著腰喘不過來氣,一邊笑一邊喘息:“哎……哎……你真是……我……我不行了……不行了……”突然,她蹲下去一直喘一直喘。
    他的心突地一沉,想起她的病來,立刻蹲下去:“你不要緊吧?”伸手去握她的手,忽然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發抖。她蹲在那里喘了一會兒,終于緩過氣來,有氣無力地回答:“沒事。”說完,她忽然抬頭向他粲然一笑,“哎呀,這里沒有出租車,咱們得走下山啊?”
    他們真的被迫走下山,一直走到市區。符晏楠此生從沒有走過那么遠的路,但他沒有想到自己一個大男人都已經走得兩腿發酸,祁綃隱卻一路拉著他的手,時時興高采烈地講個笑話,仿佛小孩子出去郊游,意興盎然。
    夜已經深了,城市廣場上寥寥無人。兩人走得精疲力竭,綃隱就要往大理石臺階上坐下去,他拉住她:“等一等。”他掏出手絹,在臺階上細心地鋪好,才讓她坐下。
    街道上的霓虹燈寂寞地閃爍著,這城市正漸漸睡去,而天上的星子,東一顆西一顆,模糊朦朧。兩人并排坐著,仿佛都不愿意去想任何事情。
    她說:“有點冷呢。”說完,一跳跳到臺階下去,像個孩子般調皮地去踏踩那些地燈,嘴里哼著斷續的歌詞。他聽了好久才聽清她唱的原來是童謠:“天烏烏,欲落雨……”單調而好聽的調子,重復著純真的快樂,被她輕聲哼唱著,仿佛熨在人心上,將人心平平整整地展開,舒坦地展開來。
    她忽然踢到了什么東西,“哎喲”一聲,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無數水柱已經騰空而起,嘩地揚開扇面,紛揚如碎雨銀屑的水滴四散濺開,而她踏在水里,更多的水柱正噴濺而起。她一邊叫一邊躲一邊笑,嘩嘩的水聲里,一峰未平一峰又起,她只是又驚又笑,卻被水柱團團圍住,怎么都無路可逃。
    原來她剛才踢到的竟然是廣場噴泉的開關,他先是一驚,然后也跟著笑起來,哈哈大笑著沖進水簾陣里,想要將她搶出去。兩個人都被澆得渾身上下濕透,無數水珠正順著她的發梢衣角往下滴,她卻拖住了他的手。四面都是嘩嘩的水聲,清涼的水霧噴濺在他們的身上,他們陷在漫天漫地的水里,水柱水簾將他們圍在中央。而她的眼睛比最晶瑩的水滴還要明亮,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塊冰,迅速地融化在噴水的激流中,一切堅硬的,不柔軟的,都迅速地融化、消匿。他忽然傾過身,吻住她。
    他的眼睛像最深沉的夜色下的大海,有幽暗發藍的神光,她竟然覺得心怦怦跳,不知是不是做賊心虛,她惟一覺得的只是自己并不討厭這個吻,生疏而又熟悉的,親吻。
    而耳中只有水聲,噴嘴“噗噗”地轉動著水簾方向,一遍又一遍澆在他們身上,身后是最大的一圍水柱,一峰高過一峰,噴出最燦爛的水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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