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山區,層巒疊嶂,蒼翠連綿。
奔騰激越的長江自雪域高山襲來,像一條暴虐的巨龍,劈開兩岸巨石,在高山之間撕出一條長長的口子,激起騰騰云霧。
這云霧終年不散,籠罩在九云鎮上空。
小鎮依江而建,新舊不一的房子鱗次櫛比地長在江岸邊的山上。
那些十幾年的老房子一棟接著一棟,擠在鎮上第一中學的家屬院里,像是一疊疊被壘起來的火柴盒,灰撲撲又顫巍巍。
家屬院門口,駛進一輛黑色的軍用越野,堪堪擠進老舊狹窄的路口。
車停,駕駛座被推開。
留著平頭的年輕男人下車,利落地為后排的女士拉開車門。
一雙高跟鞋穩穩落地。
保養得宜的中年女人下車,仰頭望向旁邊8層高的家屬樓。
“就是這里嗎?”
天氣寒冷,她身上穿著厚實的皮草大衣,領子間一圈蓬松的狐貍毛,柔和了臉上原本剛毅的五官。
“是,就在6樓。”年輕男人回道,“只是這是老房子,沒有電梯。”
“不要緊。”女人收回目光,率先邁開步伐。
進了單元門口,原靜安腳步微頓,從小坤包里拿出紙巾,將嘴唇上艷麗的紅色抹去,然后繼續上樓。
兩個人沉默地上了6樓,樓梯口的那戶人家防盜門虛掩著,里面隱隱有人聲。
原靜安抬手敲了兩次門,大門終于被推開。
她松了口氣。
一個干瘦的中年女人推開門,看見原靜安,面露遲疑:“您是?”
原靜安看見她發間別著的白花問:“您就是沈敏吧?白瓊的媽媽?”
沈敏目露疑惑:“對,我是。”
原靜安站在玄關口,一眼掃過這間狹窄陰冷的屋子,客廳里一片縞素,正中間的電視柜上擺著大幅的黑白照片。
旁邊是一張折疊餐桌,桌邊坐著一個身形單薄的小姑娘。
她頭上也帶著白花,捧著飯碗抬頭沖母親身邊看了一眼。
一頭烏黑的長發垂在臉邊,襯得那張清秀的臉更加慘白。
原靜安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沈敏。
女人還不到四十歲,原本膚白貌美,歲月并沒有在她臉上過多地留下痕跡。
但連日來的悲痛,讓她哭得雙眼浮腫,眉宇之間已經透出苦相。
像是被剪短根莖的花,迅速枯萎。
原靜安哀嘆,這母女倆都是可憐人。
“請問,您是?”沈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身后一臉威嚴的男人,直覺兩人不是來吊唁丈夫的。
“之前我跟您通過電話,”原靜安將門出身,獨自在商場打拼多年,性格剛毅爽快,單刀直入說明來意,“是關于您女兒白瓊的,之前……”
沈敏低頭聽著,忍不住望向客廳。
“……這些費用您都不必擔心,哪怕她以后想要出國深造,也沒有問題。”原靜安不確定她是否聽進去了,“白瓊媽媽?”
沈敏回過頭,抬眼看著原靜安,遲疑道:“我女兒還這么小,又沒了爸爸……”
一個月前,丈夫車禍去世,兒子傷重未遇,這對母女倆無異于晴天霹靂,沈敏眼里涌上淚水,她抬手抹了抹。
原靜安以為這次要失敗而歸,不免失望,猶豫著是否要安慰,卻又聽沈敏繼續:“要是去了您那邊,還請您多擔待,如果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您告訴我我來說她。”
原靜安大喜過望,再見眼前的女人神情哀婉,那喜悅便被沖淡了些。
她握住她的手,語氣頗為動容:“請您放心,我一定會把白瓊當親生女兒看待的。”
沈敏被原靜安一握,目光下意識地落在那雙手上。
她們年歲相仿,都是母親,可兩雙手一溫暖,一冰冷,一白皙柔軟,一發黃粗糙。
完全反映出主人的生活狀態。
兩相對照,盡在不言。
沈敏低頭抽回自己的手,揩了揩眼角的淚水。
“夫人,有件事情,還希望您能理解。”
沈敏做個了請,將原靜安帶出門外。她看著眼前華貴的婦人,語帶懇求。
“白瓊這孩子很懂事,心思也很敏感,我希望……我希望您不要把我們之間的約定告訴她。”
原靜安略感錯愕,但很快釋然。
看著面前清瘦的女人,原靜安以同樣做母親的心去體諒她:是想保護女兒。
她拍了拍沈敏的手,承諾道:“你放心。”
沈敏聽她語氣沉穩,惴惴不安之情暫緩。
兩個人又交涉片刻,原靜安先行告辭。
沈敏看著她下樓的身影,那果敢華麗的姿態與剝落墻衣的樓梯間里格格不入。
她揩了揩眼淚,暗自堅定自己的決心。
“媽媽?”手腕一暖,沈敏回過頭看見女兒關切的臉,“怎么不進來?”
“我送送客人。”
“那是誰?”
沈敏回避女兒的眼睛,轉身往屋里走:“飯吃完了?”
白瓊點點頭:“給弟弟的飯也裝好了,我一會兒給他送去。”
白父遭遇車禍,當場身亡,幼子白琮雖然保住一命,但斷了條腿,目前仍在醫院。
聽見女兒懂事的話,沈敏欲言又止。
猶豫片刻,她終是狠下心,叫住了正在裝飯盒的女兒:“瓊瓊你來,媽媽有話跟你說。”
白瓊放下手里的事,走過來,被母親摸了摸頭發。
她有些意外,因為母女之鮮有親密動作。
沈敏顯然也不太習慣,很快就收回手,把原靜安的來意向她說明:“學校知道你爸爸去世以后咱們家生活困難,特意聯系了好心人要贊助你去江南念書,下周就去。”
白瓊一愣,父親剛剛去世,弟弟尚在醫院,這個時候她怎么能離開家,留下媽媽一個人面對這些?
小姑娘一臉不能接受:“我怎么不知道這件事?我……我在這里也能考上好大學!”
沈敏早知她會拒絕,把事先備好的說辭搬了出來:“瓊瓊,你很優秀,媽媽知道。但媽媽希望你明白,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白瓊聽得一怔,第一次聽到媽媽講出這樣的話。
“你爸爸對你的要求,”沈敏搬出丈夫,“你是知道的。”
聽媽媽提起父親,白瓊眼里霎時涌出兩行清淚。
“你爸爸……”沈敏也紅了眼眶,勉強遏制住那股傷心,才繼續道,“你爸爸希望你考上好大學,將來有出息,”她摸摸女兒的臉頰,“現在這個機會很難得,媽媽也舍不得你,可媽媽更希望你不要辜負了你爸爸。”
爸爸……
想到爸爸對自己的期盼,白瓊徹底沉默,眼淚簌簌落下。
沈敏知道已經說動了女兒,不忘提醒道:“你去了江南,一定要好好聽人家的話。知道嗎?”
學校很快給辦好了轉校手續,白瓊去教室里收拾自己的東西。
周末的教室有同學上自習,見她紛紛上前安慰。
白瓊不欲多談,默默收拾好自己的書本再跟同學一一告別。吃力地抱著書本下樓,白瓊很快聽到有人叫自己,她回頭看,是同學彭娟追了出來。
彭娟胸口起伏,哈出一串白氣。
“我聽說,你要走了?”
兩個人是年級一二名,平時并沒有什么來往,白瓊不明白她為什么專程追出來。
她點了下頭,彭娟又問:“是去江南?”
“是。”
彭娟小心翼翼地問:“那你高考也在那邊考嗎?”
白瓊仍沉浸在失怙的傷痛之中,對這樣的細節并不清楚。
她搖搖頭,細聲道:“我不知道。”
彭娟抿了抿干裂的唇,忽然惱怒起來,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扔下一句:“不愿意說就算了。”
她說完轉身就走,白瓊木了一下,漠然地抱著書也轉身回家。
家里,沈敏已經收拾好了女兒的行李。第二天一早她要去醫院照顧兒子,就只把白瓊送去了長途汽車站。
從九云鎮進城,要沿著長江走4個小時的盤山公路,白瓊暈車,中途先吐了兩次,整個人愈加憔悴可憐。
白瓊只覺得還停留在聽到父親噩耗的那一天,腦子里一片茫然。
她不記得是怎么樣下的車,又是怎么碰到的原靜安,直到抵達江南,下了飛機,她才有些了反應。
原靜安只覺得這孩子太瘦了,身形過于纖細,轉念想到她才經歷喪父之痛,心里多了幾分憐愛。
原靜安主動拍拍她的手:“阿姨性子直,這幾年你在阿姨家里住,要是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就直接告訴阿姨,千萬不要憋著,就當成是自己家,知道嗎?”
原靜安的手柔軟而溫暖,白瓊看著面前精致美麗的婦人,內心隱隱自卑局促,垂下眼眸輕輕頷首,聲音還帶著點沙啞:“謝謝阿姨。”
“好孩子。”原靜安微笑道,“對了,阿姨家里還有一個哥哥,比你大兩歲。”
白瓊睜著眼睛望著她,乖巧道:“我知道的。”
沈敏已經告訴我她了,原阿姨家有個小哥哥,一定要跟人家好好相處。
“那就好。”原靜安拍拍她的手。
停車場里,原靜安的秘書和司機一起來接機,待兩人上車之后,先是匯報公事,接著又說了學校的安排:“手續都辦好了,周一直接去報道就可以,高一沒有實驗班,班主任是個經驗豐富的特級教師。”
原靜安應下,不再開口,閉目微微養神。
白瓊的手仍被原靜安雙手握住,她不敢收回,僵著身子坐在一邊。
車子很快開進市里,到了大院門口。
天色已晚,白瓊從車窗簾的縫隙望出,看見門口站著荷槍實彈的警衛。
他們的車略作停留,很快放行通過,繞過大半個小區,才穩穩停住。
原靜安帶著白瓊上樓,保姆來開門,叫了聲小姐。
身后的白瓊覺得迎面一股暖氣襲來。
暖氣里帶著淡淡的香味,將她麻木茫然的感官喚醒。
已經到別人家了。
她深深吸氣,終于打起精神,跟著原靜安進門。
玄關亮著暖黃色的燈,家里的裝修是歐式裝修,明亮溫馨。
“這就是白瓊吧?”保姆為她拿來拖鞋,笑著說,“長得蠻清秀的。”
白瓊連忙彎腰接下:“謝謝您。”
原靜安解開大衣交給保姆,換上拖鞋:“隨便坐,阿姨換件衣服就出來。”
白瓊聽話地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一角。
樓上傳來關門的聲音,她抬起臉,看見二樓走廊邊多了一個聲音。
少年似乎剛洗完澡,身上裹著白色的浴袍,正拿著毛巾擦頭。
浴袍松松垮垮地隨便系著,隨著他的動作,領口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肌膚。
這就是原阿姨家里的哥哥吧?
白瓊趕緊從沙發上站起來。
二樓的少年渾然不覺,把毛巾往后一抹,露出一張清俊的臉。
他嗓音和煦,笑意暖暖,就像這間充滿暖氣的屋子。
“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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