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頭,自從城門大開,迎了秦王殿下及其親兵入城后,原本聽著自遙遠宮城傳來的撞鐘聲,知曉皇帝殯天的百姓們來不及哭號,便迫不及待地拖家?guī)Э趤淼浇值郎弦徽扒赝醯娘L采。
老皇帝死了便死了罷,反正也沒瞧見他給百姓帶來什么好處,不如去瞧瞧將蠻夷都趕跑了的大英雄秦王!
吮著糖葫蘆的小女孩兒望著街上烏泱泱的人,有些迷茫地搖著爹爹的肩,不解道:“秦王殿下在哪里?爹爹!我看不見人呢!”
抱著小女兒的中年男子憋著一口氣將她高高舉過頭頂,在小女兒‘哇’的一聲驚呼中顛了顛她肉乎乎的小身子,笑聲道:“瞧!那就是咱們的大英雄秦王!”
是將匈奴蠻夷永遠驅逐于北境之外,還他們一個太平的秦王!
這樣的成就,這樣的戰(zhàn)績,這朝中又有哪位親王皇子可以匹敵!
中年男子暗暗想著,那老皇帝死得還正是時候呢,秦王殿下如今立了天大的戰(zhàn)功回來,若龍椅不是他來坐,他們這些底下的老百姓也是要不服氣的!
那走在最前邊兒,騎在一匹通身雪白,無一絲雜色的八尺高馬之上,身披玄光甲,頭戴鳳翅盔的人,可不就是秦王燕觀。
被百姓們以虔誠而又熱烈的目光注視著的燕觀冷著一張臉,如今正是夏日里,自綿延北境而來融化了冰雪的凜冽天光照在他俊美堅毅的臉上,饒是他目不斜視,但那樣出眾的風姿也惹得一眾小娘子臉紅心跳,止不住地將手里的荷包、絹帕和簪花往那些騎著高頭大馬的將士身上丟。
燕觀是在刀光劍影里廝殺出來的人,對著百姓們丟來的東西自是敏感得緊,他微微抬眼,那雙如雪光般冷冽深邃的眼睛朝著路邊酒樓的方向望了望,正倚在窗邊瞧大軍回朝的年輕郎君與娘子們見他望過來,俱都暗自臉紅心跳,歡呼不已。
他們在一起的時日并不長,可他上一回出征還朝時,卻一眼就瞧見了她倚在高樓邊的身影。
這一回卻沒有了。
燕觀淡淡垂下眼,是了,他一去便是三年,了無音訊,她生氣才是正常的。
原是他的錯,是要親自去向他的媞媞賠罪才是。
不知此時,她正在做什么呢?
大抵正為了他回京的消息正在哭罷。
她長兄也是一道兒回來了的,想到她的眼淚也是為了另一個郎君才撲簌簌流了下來,燕觀心里便有些不太痛快。
正在想著妹妹得知了自己給她從匈奴人帳子里搜刮了幾十箱金銀財寶,該不知道有多高興的周言之感覺走在他前邊兒的燕觀陡然丟過來一個眼刀子。
周言之:?
這廝發(fā)什么病。
燕觀又淡淡挪開視線。
罷了,待到他們成婚之后,長兄再親近,也始終變成了外人。
想到終于能迎周幼吾做自己的妻,燕觀的眼神愈發(fā)柔和。
那道賜婚圣旨在過了三年之后,總算還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實在是等不及要見到她了——
燕觀微微一夾馬腹,眨眼間人便跑得沒影兒了。
早早解決了那堆爛攤子,便能好好上門請罪給他的媞媞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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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迎秦王殿下!”
護衛(wèi)在承天門的禁衛(wèi)軍俱佩明光甲,頭上的朱紅長纓隨著他們低頭的動作微微搖晃,為這座冰冷的皇城徒增了幾分凜然的戰(zhàn)意。
燕觀端坐在馬腹上看著這座蕭條了不少的皇城,丹鳳眼淡淡掃過這群甘愿為他俯首稱臣的禁衛(wèi),不料卻在宮城墻角跟下發(fā)現(xiàn)一個哭得滿臉淚的小太監(jiān)。
那是自小便伺候他的進寶。
進寶獨自守了秦王府三年,不知受了旁人多少閑氣,如今乍一聽秦王回京的消息,眼巴巴兒地來大明宮前候著他了。
燕觀見著他,只拍了拍他的肩,差些將柔弱不能自理的進寶公公給拍歪到地上去,他收回手,在進寶眼淚汪汪的注視下,緩聲道:“去長興侯府上同王妃說一聲,待這方事畢,我便去見她。”
進寶下意識地應了下來,待到那道意氣風發(fā)的英俊身影進了承天門,那兩扇沉重的宮門也隨之關閉,進寶這才反應過來。
進寶抹了把淚,哭喪著臉想道:什么勞什子王妃呀!人家兒子只怕都比秦王殿下您衣冠冢前的草還要高了!
燕觀卻不知,只微微吐出一口氣,微微夾緊馬腹,朝著皇城的中心——太極殿而去。
他的好父皇就在那兒等著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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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殿,內侍監(jiān)梁吉祥便眼含熱淚地迎上來了:“秦王殿下——”
燕觀腳步未停,只徑直走向那不住傳來哀泣聲的內殿。
身后傳來殿門被關上的聲音,他眉心一凝,腳下的動作卻未停。
幾個穿著三爪龍緞朱衣的男子正伏在床榻前哭得傷心,他們是背對著人的,因而燕觀未曾瞧清楚他們的模樣。
燕觀用太阿劍輕輕挑起杏黃床幔,侵染著冷冽殺氣的太阿劍尚未出鞘,他那幾個‘好皇兄’便抖個不停,連哭也不哭了,乖順地給他騰出位置來,好巧他瞧個清楚,那面色青白躺在床上之人,的確是他的父皇。
只可惜了,沒叫這老頭子親自聽到自己大敗匈奴而歸的消息。
不然高低能叫老頭子氣得吐出幾口血來。
為了除掉他這個自小不親近皇父,桀驁難馴的兒子,這大周朝的天子,這臣民的主人,便能授意軍中將士故意坑害于他,生生叫他多抗下三年的風霜。
如今老頭子自個兒先一蹬腿去了,沒能叫他見識見識太阿劍的鋒芒。
實在是一件憾事。
燕觀目光掃過那瑟瑟發(fā)抖抱作一團的幾位兄長,眼神一銳,正想嗤笑出聲,耳廓微微一動,已然聽到了銳器劃破空氣而來的呼嘯聲。
聽到動靜,原本守在殿外的周言之提著劍進去了,見數(shù)十武士圍殺燕觀一人,他的動作雖快且狠,到底只有一個人,速度慢了些。
周言之冷著臉上前,劍光一閃便叫一魁梧武士軟軟倒了下去。
直到原本燃著龍涎香的太極殿里已全然被濃郁得叫人作嘔的血腥氣掩蓋了,燕觀隨手一晃太阿劍,便從那幾個嚇得不住發(fā)抖的男子身上割下一塊朱衣來。
“孤那幾個好哥哥,可真是孝順。叫了人扮自己哭靈做戲便也罷了,怎得也沒說將父皇也抬進棺材里,另找個人作替。”
燕觀慢條斯理地扯下朱衣來拭劍,“叫他老人家死后還要見著后代相爭,不死不休的場面,孤真是擔心父皇會被這幾個不孝子氣得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極慢,自唇間細細碾出的話帶著一股冷意,叫在場之人俱都忍不住埋頭埋得更低了些。
那織工精細的三爪龍緞朱衣太過脆弱,尚未擦拭干凈劍上的血漬,便發(fā)出一陣清脆的裂帛聲,那聲音在死寂的殿中分外突兀,叫那本就怕得要死的幾人再也繃不住,只不住朝燕觀磕頭,哭號震天。
“秦王殿下明鑒!實在不是臣存心僭越,實在,實在是陳王、恒王、譽王幾位殿下以前途性命要挾,臣不敢不聽啊!”
雪白劍光一閃,那幾個方才還在哀哀求饒的男子俱都癱臥在地。
那幾人跪的地方不太湊巧,臥在明黃龍床之上的老皇帝身上都沾了不少臟污血跡。
燕觀有些嫌惡地微微蹙眉,此時關著的大門徐徐打開,手中捧著圣旨的太師徐明執(zhí)與尚書令何端見著原本奢侈至極的太極殿如今一副恍若人間煉獄似的場景,俱都有些沒反應過來。
不過好在死多少人沒關系,只需立在一眾血人之間,最出挑英武的那一位,是活著的便成了。
徐太師微微一笑:“請秦王殿下上前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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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一切塵埃落定,燕觀策馬出宮之時天色已然不早了。
進寶公公苦著臉仍蹲在承天門墻根處,穿著綠色內侍監(jiān)袍子的他蕭蕭瑟瑟地蹲成一坨,遠看像極了一株蔫蔫的小青菜。
“進寶。”
燕觀停下,下意識地環(huán)視,沒瞧見那道柔怯身影。
“王妃呢?”
燕觀瞧著進寶面帶難色,心中又有些不愉,他叫進寶帶媞媞去秦王府候著便是,這日頭正大著,曬著她了可怎么好。
他心里千回百轉,正想著小娘子愛嬌,向來喜歡精細的東西,待過幾日得空了便叫尚工局給她調制些養(yǎng)膚潤肌的膏藥。
左右帝后大婚,納采、問名、納吉、納征、告期、親迎這么一套流程走下來,也要大半年。且媞媞是自己放在心上的小姑娘,叫她等了自己三年,婚儀越隆重,也越好叫世人知曉君主對皇后的愛重。
正巧此次從匈奴王帳中得了不少寶石黃金,充作彩禮正好。
燕觀這么想著,原本抿直的唇微微翹起,這副如沐春風的模樣叫進寶抖抖索索,更不敢講實話了。
燕觀見他支支吾吾,也不生氣,只道:“可是她還在生我的氣?”
進寶支支吾吾地小聲囁喏了些什么,燕觀微微皺眉:“大聲些,說話這般有氣無力,難道秦王府短了你的吃喝不成?”
因為沒了分例而把秦王素日喜歡的芍藥花叢給鏟了挪來種菜的進寶抹了把淚,心想,這可是你要我講的!
于是高坐馬上,英武不凡的秦王便聽到了這么一句話——
“不好了不好了,王妃帶著她與成國公世子生的孩子跑路了!”
還在想著要送什么禮物討媞媞歡心的燕觀:?
湊巧聽了一耳朵的周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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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觀冷著臉疾馳而去,終于在出城前截下了那輛外表瞧著很不起眼的馬車。
饒是再普通,燕觀卻也能一眼看出,那里邊兒載著的,便是他的媞媞。
“都停下!停下!”
身后的將士驅馬上前,將原本排著隊準備出城的人都驅趕開來,原本還熱熱鬧鬧的城門口,霎時間靜得連周幼吾自己過快的心跳聲都聽得分明。
那刻著麒麟紋的劍鞘微微挑起車簾,速度并不快,自車簾外逐漸投射而來的天光一寸寸照在周幼吾身上,她原本緊緊攥著的拳已然緊張得繃出青白之色,容色清艷的女郎這般不安的模樣,瞧著的確是很惹人憐愛的。
車簾已然挑起一半,車外之人已經(jīng)能看清那端坐在側榻之上的女郎身上垂下的碧玉瓔珞。
那碧玉瓔珞下又綴著一個小小的如意結,這是周幼吾打絡子時的一個小習慣,燕觀一眼便能瞧出那瓔珞的主人是誰。
他放在心口的那枚杏黃瓔珞,亦綴著那么一個小小的如意結。
“媞媞。”
他的聲音如昆侖山上千年不化的寒冰,這般冷冷淡淡喚她小字的時候,總能叫周幼吾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女郎的小字本是私密,只有父母兄姊這樣極親近的人才能喚的。
可他總愛用這樣疏冷的口吻叫她的小字。
不,他也有滿懷柔情的時候,摟她在懷,在她耳廓旁輕輕吐出的‘媞媞’二字似是明火燎原,穿過三年的時光,叫此時的周幼吾很有些坐立不安。
跟著一道兒緊張得臉都發(fā)白的柳芽得了娘子一個眼色,很快便反應過來,抖著手將帷帽戴在猶睡得不知事的小郎君頭上。
衡哥兒不知道阿娘和柳芽姐姐為什么要在車上都給他戴帷帽,被弄醒的他揉了揉眼睛,習慣性地就開始撒嬌:“阿娘……”
聽著從車廂里傳來的稚嫩童聲,燕觀只覺心神俱裂。
孩子……
媞媞果真在他戰(zhàn)死的消息傳回之后便另嫁他人,還有了孩子。
這本該是他的王妃,他的皇后,與她誕育子嗣,琴瑟和諧之人,該是他燕觀。
“媞媞。”
饒是心中怒火翻騰,燕觀的語氣仍十分平靜:“是你自己出來,還是要孤抱你出來。”
原本還因為衡哥兒的一聲‘阿娘’嚇得臉色發(fā)白的周幼吾頓時因為他這句話臊紅了臉,她回頭安撫地拍了拍害怕得抱著她手臂不放的周衡,對著柳芽道:“去找我阿兄……護好衡哥兒。”
柳芽點頭,衡哥兒看著周幼吾起身欲走,紅著眼睛哭唧唧道:“阿娘不要丟下衡哥兒……”
周幼吾亦是苦著臉,把衡哥兒扒拉她的小胖手輕輕撥開了,柔聲道:“衡哥兒乖,阿娘待會兒就回來了。”
衡哥兒仍哭著不要她走。
再聽著那道在北境時無數(shù)次回蕩在自己耳畔的柔怯女聲,竟是因著她要哄與那成國公世子所生的孩子!
燕觀執(zhí)著太阿劍的手穩(wěn)穩(wěn)地未曾晃動,語氣卻微顯波瀾:“媞媞。”
已是不能再等了。
周幼吾一狠心,不再理衡哥兒,順著那劍鞘指來的方向撩開車簾。
七月里暑熱正盛,可便是那灼人的天光落在那張冷玉般無瑕美麗的臉龐上時都要溫柔些許,她那雙似乎時刻都蘊著朦朦情意的眼睛飛快地望了一眼正坐在玉蘭白龍駒之上的燕觀。
嗯,沒缺胳膊少腿兒的。
臉色瞧著冷冷的,也不是特別生氣……罷?
正在她偷偷松了一口氣的時候,燕觀輕夾馬腹,長臂一伸,便將那還有心思出神發(fā)愣的美貌女郎給摟進了懷里。
被進寶絆住了的周言之只來得及看見自家阿妹如一尾蝶瓣落到燕觀懷里,兩人一道疾馳而去。
還沒等他馭馬去追,聽著動靜的柳芽抱著衡哥兒探出身來,驚喜道:“世子爺!”
妹妹身邊女使的聲音,他還是記得的。
周言之蹙眉望去,目光卻被柳芽懷里那個不住抽泣的小胖郎君吸引了去。
嗬,好胖一個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