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之后,禮部尚書被天子單獨(dú)留了下來。
看著天子難掩陰郁氣息的背影,同僚看了看鬢生華發(fā),一把小胡子怕得使勁抖的禮部尚書,同情道:“陛下興許是要問你選秀的事兒呢。你將閔尚宮今兒一早送來的貴女畫像里挑出幾個拔尖兒的,陛下瞧著美人,自然就高興了?!?br />
于是禮部尚書顫顫巍巍地抱著一堆畫像去覲見天子,只是那些他辛苦搬去的畫像卻沒得到天子半分關(guān)注。
高大威武的天子身著杏黃麒麟云紋圓領(lǐng)袍,半闔著眼,神情瞧不出喜怒,只聽著聲音冷淡,似乎攜著北境昆侖終年不化的冰雪,僅是站在下首聽著,就不禁叫禮部尚書打了個寒顫。
“朱卿所來為何?”
禮部尚書忍住了擦汗的手,尋思著不是陛下您讓微臣來的嗎……
自古這君王選秀都該由宮中尚宮局負(fù)責(zé),不知陛下抽什么風(fēng),叫他這個年過半百的糟老頭子也跟著奔波。
他朱正鶴也是三朝元老了,哪里瞧得上那些稚嫩秀女,待到她們有福氣封后,乃至封一品三夫人之一再說不遲。
不過這等心事自然不好在燕觀面前表露出來,是以禮部尚書只微笑道:“陛下御極不足一年,后宮空置,膝下無子,是該廣納采女,以期為皇族延續(xù)血脈?!?br />
一言以蔽之——陛下,您該娶老婆了。
端坐在那紫檀木鈿龍戲珠堆漆描金方桌之后的天子低著眼睫,手中似乎在摩挲著什么東西,禮部尚書人老了,眼睛難免不太好使,依稀看著像與陛下身上那件袍子一般的杏黃色瓔珞。
不過許是用得久了,那瓔珞上邊兒的顏色都淡了些,瞧著有些破舊。
禮部尚書暗暗抹淚,陛下已經(jīng)節(jié)儉到這種地步了嗎?
那豈不是要少娶好幾個小老婆?
這下禮部尚書開始慶幸自家沒個年齡適中的小娘子了,若是送進(jìn)宮去,被陛下要求和他一塊兒勤儉度日,那不是折騰人呢嗎?
“朕想要什么樣的妃子,都可以嗎?”
眼看著陛下自那次應(yīng)允選秀后便又跟遁入佛門一般,對著他們獻(xiàn)上的采女畫像無動于衷不說,遇上陛下心緒不佳時,那負(fù)責(zé)遴選采女的閔尚宮還挨了頓訓(xùn)。
如今陛下好容易又對著這事兒上了點(diǎn)心,禮部尚書欣慰撫須,這回應(yīng)當(dāng)是要開竅了!
禮部尚書差些喜極而泣:“這是自然,天下萬民,無不是陛下所有。自然是陛下想要什么樣的女郎,她都得乖乖進(jìn)宮侍奉陛下,為陛下綿延子嗣,這可是天大的福氣啊!”
說得臉都紅了的禮部尚書很是激動,卻聽得桌案之后的天子唇齒間溢出一聲蘊(yùn)滿了冷意的嗤笑聲。
這般的福氣,卻有人躲都躲不及。
禮部尚書被他那一聲冷哼攪和得心中七上八下,怎么,他說得不對嗎?
禮部尚書有些心虛,難不成陛下瞧出他口不對心了?這也不能怪他,他們家那些尚且稚嫩的小娘子無不是養(yǎng)得精細(xì),若是送到素性節(jié)儉的陛下身邊伺候,活得還不如外邊兒宗婦身邊的女使,他家老妻估計(jì)要將他的臉抓爛。
燕觀一句話喚回了正在神游天外的禮部尚書。
“朱卿說得極是。擬旨罷?!?br />
禮部尚書高興又帶著些遺憾地摸了把自己仙氣飄飄的美髯:“不知是哪家女郎福澤如此深厚,能得陛下愛重……”
燕觀緊緊抿著唇,吐出幾個字。
“長興侯府大娘子,周幼吾?!?br />
“哦,周家大娘子,那可真真是個靈秀人物呢?!倍Y部尚書習(xí)慣性地拍了通馬屁,滿臉喜氣的他忽地一僵,愕然地瞪大眼睛,“陛下,此女先前曾和離歸家,又育有過一個孩子!如何再能入宮侍奉您?”
然后他就看著陛下用那雙號稱一掌拍碎了匈奴將軍腦袋的手輕輕一掰,那湖心玉筆便咔擦一聲,斷成了兩截。
“朱卿可是對朕的貴妃有意見?”
既然皇后之位她不稀得要,那便給貴妃好了。
心底種種陰暗情緒攀延而來,燕觀面色更冷,對他人是榮寵的事情,或許在她看來,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禍患罷?
要與他這么一個她不愛的男人共度余生……呵,她不想要,他卻偏要給。
他是天子,拼命征戰(zhàn)平定大周,為何連自己的私欲都無法滿足?
貴妃,貴妃……
媞媞,你本可以擁有更好的。
是你自己不要。
只許貴妃之位,她會不會覺得這是羞辱?是會發(fā)脾氣,還是會委屈?
這份痛苦卻無法與他這些時日的輾轉(zhuǎn)反側(cè),昨夜的心神俱裂相提并論。
堂上天子面色陰沉,面上一丁點(diǎn)兒笑意也無,看起來并不像是對那周家大娘子入宮做貴妃之事多么歡欣。
禮部尚書差些一口氣沒喘上來,叫那曾嫁過人的周家大娘子入宮侍奉便也罷了,還一下子便給了她三夫人之一的貴妃尊位!
這可是正一品的封位啊,何等尊貴!
便是先帝在時,也無人登了貴妃尊位,也就是那王氏,仗著出身瑯琊王氏這般百年望族,自個兒又撫育了一雙兒女,才勉強(qiáng)封了個淑妃。
可如今,一出手便是貴妃……
看出禮部尚書的驚愕,燕觀慢條斯理地將那斷成兩截的玉筆扔在桌上,發(fā)出清脆的叮聲。
“朱卿既說朕膝下空虛,至今無子。那自然該找已經(jīng)生育過的女郎,能誕育嬰孩,可見身體康健,是有福之人?!?br />
“朱卿,你以為如何?”
被天子飽含陰翳的目光鎖定的禮部尚書只得抖抖索索地應(yīng)是。
“只是,這些采女……”
禮部尚書指了指被天子忽略在一旁的畫像。
意思是既然您都松口立貴妃了,這些采女里邊兒多的是出身世家貴族的女郎,陛下您意思意思一同封幾個,也能更好堵住那些老匹夫的碎嘴。
燕觀沉默了一瞬,隨即有些厭煩地揉了揉眉心:“都拿去燒了?!?br />
意思是不準(zhǔn)備再立旁的妃妾了。
禮部尚書抖了抖胡子:“陛下,這……”于理不合??!
被刮了一個眼刀子的禮部尚書頓時不敢再多話了,只又問了幾句,得了回答的禮部尚書心中不住咂嘴,嘖,當(dāng)年幸虧沒叫自家那一副□□.樣的小兒子娶了周家大娘子。
要不然,要不然如今豈不是他成為貴妃的前翁公?
啊呀,那可真是,真是……
不過如今這該是成國公那老匹夫操心的事兒了。
素日與成國公有仇的禮部尚書自覺有戲可看,樂滋滋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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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觀漫不經(jīng)心地將視線落在自己掌心躺著的杏黃瓔珞,縱使主人再愛惜,那瓔珞也難免褪了色,顯出幾分明顯的歲月痕跡來。
以往是他太好性兒了,才慣得她養(yǎng)出一副無法無天,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僅僅是再回想起昨日深夜自她兩瓣比花蕊還要嬌嫩的唇中溢出旁的男人的名字,燕觀便覺著心痛得似乎破了一個大洞,幾乎快要克制不住心底的戾氣與痛意。
如今,媞媞,無論你愿,還是不愿,都要到我的身邊來。
你也只能在我的身邊。
她會為此哭鬧難過?
這樣才好呢。
天子輕輕吻了吻那枚瓔珞,憑什么至于他一個人傷心難過走不出來?
這樣的日子他實(shí)在是過夠了。
無論是眷侶又或是怨偶,他都要她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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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義侯府家的八娘子一早兒便過府上來瞧大娘子了。
聽著手底下的女使這么通傳,劉氏只嗤笑一聲,渾不在意:“永義侯府如今瞧著光鮮,不過是靠著他前頭幾個女郎嫁入了各個世家勉力苦撐著呢。大娘子交到這樣的手帕交,往后不被吸血便不錯了,哪里能起什么風(fēng)波?”
自小伺候她的嬤嬤瞧著她這副不將旁人放在眼中的模樣就頭疼,可又不好直接說,畢竟劉氏的性子是軟硬都不吃,只得委婉些說了:“大娘子脾性好,多多結(jié)交世家女郎,二娘子常常跟著大娘子處在一塊兒,想來日后對二娘子也是有所助益的。”
說到自己親生的聲姐兒,劉氏勉強(qiáng)柔和了些面色:“待年底過了節(jié),開春之后便叫聲姐兒開始相看郎君。侯府的嫡出女郎,人生得俊俏,還有兩個兄弟護(hù)著。雖說世子爺瞧著冷淡了一些,但好在只對我一人有怨氣……待聲姐兒與二郎倒還不錯?!?br />
嬤嬤見狀,連忙跟著道:“是了,世子爺與大娘子都是個心善的,夫人您多多看顧著,就是為著日后給二娘子與二郎積福呢?!?br />
劉氏聽了,沉默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自己這段時間是有些太沉不住氣,反倒叫侯爺與一雙兒女都對自己生出了幾分不滿。
想到這兒,劉氏捂著心口只覺得不舒坦,但還是叫人從廚房端了幾碟子糕餅點(diǎn)心去漪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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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著女使笑吟吟地說了是侯夫人遣她來送的點(diǎn)心,薛挽桃心中覺著有些微妙,聽說她來了便氣沖沖也趕來坐著的周頌聲倒是很高興,主動端了碟子周幼吾愛吃的金玉蛋黃酥:“阿姐今兒瞧著有些沒精神,吃塊點(diǎn)心甜甜嘴罷?!?br />
知道她這是好意,周幼吾只是微微揚(yáng)了揚(yáng)唇角,這金玉蛋黃酥的確美味,烘烤得酥脆的餅皮、綿密咸香的蛋黃和松軟微甜的紅豆餡兒一道迸發(fā)出了極富層次感的口感,叫人忍不住去回味那甜咸混合得正好的美妙滋味。
可她心里就是高興不起來。
薛挽桃許是看出了什么,有些難過地握著她的手,說是過幾日她嫁到慶郡王府上的大姐姐要舉辦宴會,到時候請她一并過去熱鬧熱鬧。
“我那大姐姐是個再體貼不過的性子了,周家姐姐你瞧了,也一定會和我大姐姐合得來的。”
周幼吾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勉強(qiáng)點(diǎn)了頭:“我今兒身子有些不適,改日再叫你過來喝茶,你莫要生氣。”
薛挽桃自然不會生她的氣,只是看著她今日面容憔悴,明珠失輝的模樣,心中有些鈍鈍地疼,想來都是七娘那個蠢貨弄出的流言叫周家姐姐不快了!
回家再求阿娘叫她一年不許出門都難以解她心頭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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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的時候,周父難得過來漪蘭院來看她。
“阿耶?!?br />
周父慈愛地看著她:“你我父女之間,何須這般客氣。”
周幼吾只笑了笑。
還是沒能見著衡哥兒,周父顯得有些失落,但還是柔著聲音同她說了幾句話,臨要走時,那只逐漸布上了歲月細(xì)紋的手抬起來,似乎想要摸摸她的頭。
可不知為何,又緩緩放下了,周父只笑道:“改日再過來看你。”
周幼吾默不作聲,待周父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向院門,她才輕聲道:“阿耶,為何你不能像疼愛頌聲那般,親近我呢?”
周父聽了這話,急匆匆地轉(zhuǎn)身:“媞媞,我自然是疼你的,只是,只是……”
只是這份疼愛里已經(jīng)摻雜了太多年的小心翼翼與討好,所以周父在這個女兒面前從來不肯展露‘慈父’以外的面孔,哪怕是像訓(xùn)斥周頌聲那般訓(xùn)斥于她,也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情。
他實(shí)在擔(dān)心這個本就心存怨氣的女兒再對他生出什么間隙來。
蘿娘病逝,他雖悲痛,卻還是聽了府上老太君的話,娶了新婦入門。
為了照顧蘿娘留下的一雙兒女,他選了家世不顯的劉氏,本意為的是照顧周言之兄妹倆,操持家務(wù),家世一般的主母沒有娘家可依靠,總要對他與蘿娘的一雙兒女好些,以求他的庇護(hù)。
可隨著二郎與二娘的降生,他在外要忙著仕途,在內(nèi)大多的心力已經(jīng)被新生的兒女與妻子分去,落在他們兄妹倆身上的時間與精力便愈發(fā)少。
所以他堅(jiān)持要給周言之世子之位,堅(jiān)持將府上最好的用度都送到漪蘭院,所求的……不過是他的那么一點(diǎn)安心。
看著周父有些泛紅的眼眶與翕動個不停,卻還是沒能說出什么話的嘴,周幼吾搖了搖頭,罷了。
“晚上風(fēng)冷,阿耶回去的時候記得別再飲涼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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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來心緒都不太好,昨個晚上入睡后更是做了個噩夢。
想到夢里的燕觀知道衡哥兒乃是他親生子時的可怖反應(yīng),周幼吾長舒了一口氣,還好還好,他如今還不知道呢。
她正想喚柳芽她們進(jìn)屋來打水梳洗,不料一個女使慌慌張張又難掩歡喜地推開門,拐進(jìn)內(nèi)室來,見著她,臉上的笑意更是像開出了朵花:“娘子大喜!陛下有旨,要迎您進(jìn)宮當(dāng)貴妃呢?”
周幼吾:“?。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