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幾日前登基的那一晚。
進寶聽著杏黃繡龍紋云海床帳后那道始終有些不平穩的呼吸,便知道燕觀沒有睡著。
進寶聽著聽著就不免有些心疼,明明今天是陛下大喜的日子,卻仍舊只能自個兒一個人待著,孤零零的,瞧著還真是叫人心酸。
進寶有些猶豫道:“陛下,不若奴才去將昨晚那些床褥枕頭搬過來罷?”
燕觀身子一僵,隨即扯出一個冷笑:“要那些有什么用。”
不過是自欺欺人。
陛下很有骨氣地自己翻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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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骨氣的燕觀從進寶口中聽到了周幼吾與她前夫成國公世子的流言,原本冷淡的面容頓時生了幾分戾氣,被他端在手心的那支以釉質堅硬聞名的茶盞頓時被捏成了碎片。
七分燙的茶水順著修長有力的手指蜿蜒而下,融了淡淡香氣的茶水與血水交融在一起,輕輕地滴在衣袍上。
可他卻沒什么反應,仍如一座玉山般挺直坐著。
進寶猶在抱怨:“她可真真是個狠心薄幸的女郎!雖說喜新厭舊是女郎的天性,可是,可是那成國公世子不過就比陛下您新了那么一點點,她就這般喜歡?竟然還抱著孩子上門去不叫孩子阿耶另娶,啊呀,真是好妒成性,天下男子,怎么可能只有一位夫人呢?”
為何不能?
從小見識到了皇父與其他宗室的薄情,燕觀從不覺得身邊紅顏環繞便是得意事。
若他能得一心愛之人,必定珍之愛之。
若是他能,若是他能……
望著那淅淅瀝瀝的茶湯,燕觀內心涌上一股厭煩,低聲喝止住還在叨叨不休的進寶:“還不快將這兒收拾了。”
進寶被罵得縮了縮脖子,見天子拂然不悅,老老實實地去尋了巾帕,可回來時,原本黑著一張臉的天子卻不見了。
只剩下一盅碎片,伴著滴滴茶露清香,緩緩地滴落在地。
進寶看著那一攤狼藉,一拍腦袋,忽而就明白過來了,陛下這幾日的陰沉不悅,不是因為他想通了,不再在意過往那段情緣。
如今看著,明明是太過在乎,已經放不得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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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是八月,白日里雖然仍是熱浪滔滔,叫人覺著煩躁不堪,可在夜晚卻能隨處可攬習習涼風。
燕觀輕輕躍過漪蘭院那高高的紅墻,隱在花圃暗處,聽著她的女使輕言細語地哄了那小郎君出來,一路牽著他回了旁邊兒的屋子。
看著那道圓滾滾的三寸丁身影,燕觀的目光逐漸變得晦澀,便是因為他,媞媞要同他生出戒備之心。
如今,又是為著這個孩子,要同成國公世子那樣不成器的廢物重又在一塊兒嗎?
瞧著矮墩墩的模樣,也不甚可愛。
有什么稀奇的?
燕觀努力擯棄那股瘋漲的妒意,進寶說得沒錯,這等喜新厭舊、水性楊花的女子,著實不值得他在繼續耗費心神。
可是,即便是下了再多決心,心中再回想起多少次她望向自己,那種不安又抗拒的眼神,燕觀的步子硬是沒能挪動一下。
落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看著小軒窗下那道模糊的倩影愜意地躺在小榻上一動不動。
他知道,周家大娘子最大的樂趣便是看話本子。
這個消息曾不知被誰傳了出去,不知有多少王孫公子為了博她一笑,斥重金令書舍寫出郎才女貌,兩相之好的話本,更有酒樓茶坊打著她的名號,將周家大娘子都愛看的話本子改編成了唱曲兒,引得無數百姓爭相去看。
見識不到這長安城最為美麗的女郎,聽一聽她愛的話本子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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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現在燕觀凝視著那道身影,心底卻抑制不住地生出些恨意來。
難道只有他一個人放不下,舍不得,為此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嗎?
為什么只有他一個人會為此飽受折磨,而她卻能舒舒服服地將他拋擲腦后,寧愿又重新撿起那些腌臜貨色,也要將他的真心放在地上踐踏,直至與泥塵徹底混為一體才心滿意足?
直至那扇菱花窗后盈盈跳躍的燭光已經熄滅。
漪蘭院也隨之安靜下來。
夜晚的露珠悄悄凝在他的肩頭,那道如鴉羽般纖長的眼睫似乎也沾了露水,只是低垂著,掩蓋了比冬日霜雪還要冷冽的眸光。
他輕巧地躲過了院門口守夜的婆子,潛入了那間散發著幽幽香氣的屋子。
茜色暗織穿花連珠縑絲帳下,那道婀娜身影若隱若現。
燕觀站在離床榻幾步遠的地方,靜靜地凝視著她。
被他打開了一角的菱花窗吹來徐徐夜風,亂了他被露水打濕了的袍子,也將女郎身上那股清甜淡淡的梔子香氣送入他鼻間。
上前罷,只需上前幾步,你就能品嘗到她的芬芳。
可燕觀只是僵在原地,不知過了多久,緊握成拳的手卻一直放在身側,沒有舍得上前打攪了她的好眠。
直到那小娘子迷迷糊糊地起床倒茶喝,一頭撞在他身上。
又不止是身上。
“燕觀?”
周幼吾捂著被撞得一陣陣發疼的額頭,忍不住暗暗抱怨,此人是石頭做的不成,輕輕撞那么一下,就叫她憂心只怕明早起來額頭會青好大一塊兒。
他堅毅英俊的面容有一半隱在了月光之下,那樣專注看著她的眼神……有些瘆人得慌。
周幼吾想起來,他如今是名正言順的天子了,還是即將坐擁六宮紅顏的天子。
想到這兒,周幼吾便對他沒什么好臉色。
“陛下漏夜前來,所為何事?”
燕觀不答,只看著她在月色下愈發皎皎的一張小臉,冷聲道:“你要與成國公世子在一起?”
那勞什子流言都傳到燕觀的耳朵里去了?
周幼吾無言,不知該為他相信了這條傳言生氣,還是……該為他深夜前來只為問她這件事而感到生氣。
既然都是生氣,那為什么心底還是會像衡哥兒養的那尾紅鯉一樣,尾巴一甩,便在她心湖中蕩漾起淺淺的波瀾?
見她悶著一張臉不說話,一雙眼睛卻像是被熹微天光下葉片上最純凈的露水沖洗過的寶石,在朦朧夜色下亦閃著璀璨的光芒。
燕觀此刻無心欣賞這份美麗,他微微上前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陡然縮進了些,她鼻尖甚至能嗅到他身上帶著淡淡潮意的龍涎香。
“你們女郎,是否都是喜新厭舊,天性如此?”
燕觀無視她面上逐漸蔓延的慌亂,一步一步,直至她慌亂地倒在了柔軟的床榻之間,他也跟著欺身上前。
兩人之間已然是退無可退,花瓣般嬌艷的唇只離他不足分毫之距。
此刻一陣夜風吹來,微涼的夜風與身前郎君身上傳來的燥熱氣息叫周幼吾有一種恍若置身冰雪兩重天的感覺,這樣矛盾的感覺叫她腦子也覺著漲漲的,下意識地便想側過頭去。
哪怕逃離開一點點也是好的。
燕觀說的是什么,她也無暇去聽了。
他口中吐出的溫熱氣息柔柔地擦過她的耳廓,微涼的耳垂因著它羞澀地染上一點紅意,攪得周幼吾腦子更是昏昏沉沉的,哪里還聽得他到底在說什么,只胡亂點了個頭,期盼著蒙混過去,快快打發他走便是了。
見她誠實地點了頭,燕觀面上怒意更盛:“那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
“同樣是被你丟棄不要的人,他比我好在哪里?”
“你只對我這么狠心嗎?媞媞?”
兩人之間距離拉得極近,周幼吾想扭過頭去不聽,燕觀卻強硬地握住她的肩膀,掌心傳來的熱度似乎要透過薄薄一層紗衣將她融化。
他在要一個回復。
周幼吾支支吾吾的,心中欲哭無淚,這要她怎么說?
想了半天,周幼吾才在燕觀陰沉的目光中顫顫巍巍地捏起兩個細白如蔥尖的手指:“大概,他比你,呃,新那么一點點?”
喜新厭舊嘛,再正常不過,她現在也是更喜歡看新鮮的話本子呢。
燕觀便是她箱籠之中,最名貴的一本。
可名貴也就意味著搶手,想到燕觀會像孤品話本子一般被諸位美人掙來扯去,缺胳膊少腿兒的模樣,周幼吾忍不住偷偷笑了下。
活該。
“周幼吾。”
燕觀難得這么咬牙切齒地直呼她的名字。
瞧著有些怪瘆人的呢。
“你可真是,真是……”
偏生周幼吾還十分具有探索精神:“真是什么?”
看她仰著一張玉嬌花柔的小臉,瞧著十分不怕死的模樣。
燕觀冷笑一聲,覆了上去。
親自叩開了她比芍藥還要嬌艷柔軟的唇。
唇上猝不及防貼來一陣溫熱。
周幼吾愕然地微微瞪大了眼睛,但是燕觀只閉著眼,她瞧不清他的神色。
頓了頓,他又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感受著她纖長豐茂的眼睫在他手心里眨個不停,他的心似乎也跟著它一塊兒生出許多叫人酥麻的軟意來。
察覺到懷里女郎的身軀滿滿由僵硬變得柔軟,燕觀原本滿心的怒意也陡然消散,用另一只手輕輕揉了揉她的腰窩:“張嘴。”
周幼吾只覺得滿副心神都被他掠去,聽著他低低在自己耳畔說的話,聲音又輕又柔,再沒有重逢以來的戾氣,讓她感覺自己此刻像是被人捧在手心的珍寶,他的珍愛亦只對她一人。
手中便是她陡然軟下來的身子,燕觀喉間溢出輕輕的笑聲。
翻來覆去品嘗那點柔軟甘甜已不能滿足他,可他不敢再動作,只略平了平急促的呼吸,小心翼翼地離開了女郎那散發著芬芳香氣的柔軟身軀。
這樣的事,當留到帝后大婚當夜才好,方能彰顯對她的愛重。
上一回是他中藥之下失了分寸,興許是嚇著她了,之后接連幾日都不愿見他。
再之后,他便奉命出征。
兩人就此分離了三年。
臨行前最后一面兩人已然你中有我,不分彼此。
他不曾想,待到重逢時,是這般物是人非。
周幼吾被他親得神魂幾欲顛倒,察覺到英武郎君一把抱起她,又輕輕將她送入柔軟床褥之中,甚至還在她額上親了一口。
周幼吾:你正好親到那個包上面了!
等等——她與燕觀……如此算是和好了嗎?
周幼吾呼吸不由得有些不平穩,心下不由得生出幾分怨懟來,都怪燕觀!
大晚上的來她院子里作甚!都是要點頭應允選秀,即將娶妻納妃的人了,還對她這樣那樣不知羞……
他也如那些尋常男子一般,不,他本就不凡。所以享受齊人之福,左擁右抱,在他看來,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罷?
可他招惹別人便也罷了。
周幼吾偏偏不想如他的愿。
她不想成為燕觀后宮之中,一個只得了他幾分恩寵,便能歡欣滿足的人。
燕觀凝視著她的睡顏,溫熱有力的手緩緩撫過她因著方才的親吻而有些凌亂的發絲,正在垂眼思量間,一雙比玉脂還要細白滑膩的手攏上他的脖頸。
那是習武之人的脆弱之處,燕觀卻沒什么反應,任由她抱著。
直到小娘子唇齒間溢出一聲‘陳郎’。
那縈繞著他的綺思愛意才轟然而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