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周幼吾有些發(fā)怔,身后的花萼見狀只輕聲問道:“娘子,可還要去摟金漱玉坊嗎?”
周幼吾收回視線,原本嫣紅的唇色此刻也黯淡了一些,她搖了搖頭:“回去罷。”
燕觀走得匆匆,與他來時一般,像是幼時她在花園中撲的蝴蝶。
今日他會為了這朵花駐足,明日亦會被其他的花兒吸引。
天下男子,莫不如是。
能堅守一人的又有幾個?
對著昔日的秦王她尚且不敢說出‘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念頭,更何況是他如今已經是天子。
注定會擁有三宮六院的天子,又怎么會為了她答應下來這樣叫文官御史聽了要直呼有礙皇嗣綿延的事情?
是她癡心妄想得太厲害。
周幼吾搖搖頭,她總歸沒那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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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哥兒原本很不高興,可是他看著阿娘白著臉坐在那里不說話的樣子,連手里的話本子掉在地上似乎都無知無覺。
那樣子看著好奇怪。
瞧著叫衡哥兒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周幼吾抬起眼,看衡哥兒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一臉怯怯,笑著對他招了招手,將那團肉嘟嘟軟綿綿的小胖郎君攏在懷里:“今天是阿娘不好。改日再帶你出去玩兒,好嗎?”
衡哥兒懂事地搖搖頭:“在院子里玩,也開心。”
周幼吾勉強笑了笑,摸了摸他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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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柳芽瞧周幼吾屋子里的燈還亮著,卻靜悄悄的沒什么動靜,心想著莫不是娘子又是看話本子看得睡著了?
她輕手輕腳地推開門進去,看著床帳掩著,里邊兒隱隱透出隆起的一團,正想把燈滅掉,里邊兒卻傳來一道輕輕的聲音。
“柳芽。”
柳芽回頭望去,雪膚花貌的女郎從床帳里露出一個圓乎乎的腦袋,滿頭青絲就那樣隨意地披在肩后,對著她露出一個笑容,將床帳拉得開了些,對著她拍了拍鋪著松軟云絲的床:“過來陪我睡一會兒罷。”
柳芽忍不住捂嘴笑:“娘子還是和小時候一樣。”
小時候的娘子很安靜,不愛說話,晚上卻容易被驚醒,天邊的一陣雷、一縷風,都會叫她睡不安穩(wěn)。
她與花萼便時不時地睡在臥榻的另一側,有人陪著,娘子便不害怕了。
柳芽便也沒有扭捏,熄了燈,只留了一盞絹紗制成的四角宮燈,那光透著柔和,不會晃人眼睛。
柳芽知道今兒天子忽然而至,又急怒而去的事兒叫周幼吾心神不定,可主子已經決定了的事兒她不好置噱,只靜靜陪著她,手里邊兒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扇。
在柔柔的涼風中,周幼吾望著帳子頂上鑲嵌著的和合明珠,聲音也如窗外夜風那般飄渺:“柳芽,我實在是一個三心二意的人。”
沒等柳芽接話,她又繼續(xù)道:“今天他氣沖沖地走了,我應該是高興的。他厭惡我,之后便不會再來找我……可看著他的背影,我又有些難過。”
“我回來的時候在想,若是告訴他真相呢?若是,他不會像阿耶那般,不會如其他男子那般,會一心一意地待我呢?”
“可是我不敢。柳芽。”
怕她一說出口,若是之后燕觀變了心,那她連最最平淡的日子都保不住了。
三年前戰(zhàn)敗的消息傳來,她一日之內接連失去了阿兄與燕觀。
只有腹中的孩子與她是真切的血脈相連,有了他的陪伴,她便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周幼吾將臉埋在蓬松的天絲涼被中,聲音似乎藏了些哽咽:“這樣自私又膽小,是不是不該奢求太多?”
她一開始待燕觀便不是出自真心,她又如何敢奢求能長久。
柳芽沉默著,伸手拭去自娘子臉頰邊落下的淚珠,像小時候那般輕輕拍著她的背:“沒事了,沒事了,娘子睡罷,睡醒了便好了。”
周幼吾勉強睡著了,那擾亂了她心緒的英俊郎君卻入了她的夢。
她期期艾艾地將心中話告于他聽,方才還與她濃情蜜意,耳鬢廝磨的郎君登時便冷了臉,冷毅俊美的臉上扯出一個帶著嘲弄的笑:“癡心妄想。”
周幼吾醒了過來,身側的床榻冷冰冰的,柳芽已經離開了。
她扯開床帳,透過糊著一層明光紗的菱花窗望向窗外。
此時天光熹微,院子里邊兒安安靜靜的,只有女使們?yōu)邥r掃帚劃過青石板的簌簌聲。
突然傳來一陣沉悶而悠長的鐘聲,似乎還伴隨著禮炮劃過熹光的璀璨聲響。
天子登基大禮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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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天子很是勤勉,繁瑣累人的登基大典完禮之后仍然堅持上朝。
跟著天子一起站了一個多時辰的朝臣們面面相覷:站暈過去了可算工傷?
朝中有官員提議選秀納妃,朝臣們沉默半晌,就當大家以為天子又會像往常那般婉轉諷刺他們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時。
天子堅毅俊美的面容隱于十二毓冕冠之后,朝臣們看不清他的神色,那提議的官員心中惴惴,正想下跪請罪之時。
天子應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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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言之神色淡淡地同周幼吾說了這個消息,說完卻又小心地覷了一眼她的神色。
周幼吾只是愣了愣,隨即微笑道:“是嗎?那很好啊。”
一直以來浮在心頭的念頭,終于從猜測變?yōu)榱耸聦崱?br />
好像有一顆大石頭落了地,她明明該松口氣,慶幸自己沒有犯傻,同燕觀說那樣只許他身旁只有自己一個人這樣的蠢話。
可為什么心里邊兒,卻更像是被那顆大石頭給堵得嚴嚴實實,叫人覺得很不痛快呢?
她抬起頭迎上周言之含了些關切的目光,笑了笑,給他夾了一筷菜:“阿兄快吃。”
周言之低頭一看,嗬,好大一塊姜。
周幼吾又給埋著頭吃飯的小胖郎君夾了一筷小青菜。
小胖郎君不太高興,可是看著阿娘淡淡的臉,又不敢出聲撒嬌,只得苦著臉將小青菜吃了下去。
看著對面用膳用得很認真的母子倆,周言之心中不由得對燕觀生出些同情來。
他這妹妹雖說做了阿娘,可在情愛一道上仍是個只開了一半竅門的呆子。
她或許是愛慕天子的,可她潛意識里并不想為著他便拋下此刻的安穩(wěn)。
若是旁的女郎如此,周言之少不得要說一句狠心無情。
但放在自家妹子身上……
周言之戳了戳那塊姜:反正受苦的是燕觀,那便先這樣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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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登基大禮結束之后,長安城各世家之間的來往便陡然密切了許多。
如今后位空懸,六宮空置,多的是年輕貌美的貴女劍指坤寧,等待為天子誕下一個帶有家族血脈的孩子。
周頌聲掀開簾子看了看熱鬧了許多的街道,心中有些癢癢:“阿姐,待會兒我們回來的時候也去買些糕餅吃罷?”
府中廚房做的雖也好吃,但來來回回就那些個花樣,她早就吃膩了。
周幼吾斜斜倚在榻上,她這幾日清減了一些,雖說要出席曲池宴,卻不欲出風頭,只穿著一身纈草紫纏枝紋八幅襦裙配杏黃縐紗襦衫,這樣略顯得有些厚重的配色叫旁人穿或許有些老氣,但她穿著便愈發(fā)襯得膚色雪白,如一支沾染了清冷檀香的芙蕖。
見阿姐點了頭,周頌聲便高興了,最近幾天阿姐總是懨懨的,正巧永義侯府八娘子舉辦的那勞什子曲池宴到時候了,她便想著帶著阿姐出府來散散心。
買些新鮮糕點回去甜甜嘴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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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挽桃一早便在湖邊的花廳等著她們了。
周家兩姊妹來得并不算早,到了花廳時已經有不少小娘子坐著那兒熱熱鬧鬧地說話了。
周幼吾進去時,原本熱鬧的花廳陡然一靜。
這樣麗質天生的美人一露面,登時就叫整件花廳明亮了起來。
薛挽桃無視周頌聲頻頻朝她丟過去的小眼刀子,親親熱熱地挽著周幼吾的手,夸贊道:“姐姐一來呀,這滿湖的菡萏登時便失色了不少。”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坐著離她們近些的幾個小娘子登時臉色便不好看了。
薛挽桃便是再想同她待在一處,但她始終是宴會的主人,少不得要去招待其他嬌客。
周幼吾安安靜靜坐在偏遠一些的地方,聽著小娘子們嘰嘰喳喳聊個不停,面上也不由得帶出幾分笑意。
“周家大姐姐?”
一個面生的女郎對著她微笑:“有人托我來尋你呢。”
她在這兒沒什么熟人,誰會特意來尋她?
那女郎微微附身,在她耳旁輕聲道:“成國公世子,他想見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