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幼吾眼睛一亮,原本臉上的猶豫之色頓時飛了個干凈。
阿兄來接她回家了!
燕觀自是注意到了她面上神情的變化,心下自嘲又不免黯然,果然,她還是不想與自己在一起的。
“朕先去前殿,你……”
在周幼吾期待的眼神中,燕觀頓了頓:“先將太醫開的安神湯喝了。”
方才寶安公主的動靜太大,喝碗安神湯緩緩神也是好的。
周幼吾頓時要決定收回方才升起的一點點憐愛,燕觀老狗,逼她喝藥!
似乎是察覺出了她的怨念,臨出殿門時,燕觀微微側身,許是怕宮人聽見,又也許是害怕聽見她的答案,他的聲音放得有些輕:“你想與我一別兩寬,再無瓜葛?”
燕觀這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方才還逼她喝藥呢,現在又問到了這一茬。
但周幼吾還是誠實地點點頭,沒錯,她的確是這么想的。
出乎意料的,燕觀沒有如之前那般憤怒,也沒有用不可置信的受傷眼神望著她。
只是輕輕丟下一句。
“那你為什么會心甘情愿地向著我說話呢,媞媞?”
“你好好想一想。”
說完,長身玉立的天子深深望了她一眼,見她杏眼微睜,似是有些慌亂的樣子,嘴角微微翹起,轉身去了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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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言之已經在那兒等著他了。
兩人本就是至交好友,在北境并肩作戰三年,雖說兩人都不是情緒外露的性子,其間情誼卻很是深厚。
周言之匆匆自京畿道趕回長安,中間回了一趟長興侯府,哄了哄哭得不停打嗝的小胖郎君,這才入宮求見。
如今乍一相見,彼此之間心緒卻都有些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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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觀重傷在身,不得不臥床養傷的那大半年,周言之忙著操持軍務,時不時也會去看他。
因重傷而越發顯得線條凌厲的臉上仍沒有什么血色,他半垂下眼簾,輕輕摩挲著懷里那枚瓔珞時的神情,卻是難得的柔和繾綣。
他只當燕觀是心中有人了,之后問起他時,他只淡淡一笑,并不否認,也不多說。
周言之現在才品出來了,燕觀那個笑容頗有深意。
他的心上人居然是他的阿妹,他如珠如寶呵護長大的媞媞。
兩人之間甚至連孩子都那般大了!
媞媞瞞著他……這定然是燕觀唆使的!若是他早早知道了燕觀竟然瞧上了媞媞,他定然不會同意兩人走在一處的。
作為知己好友,作為臣子,周言之都對燕觀心服口服,甘為臣屬。
可唯獨是作為夫君,作為身邊人,他卻不愿燕觀做自己的妹夫。
燕觀自小是如何長大的,周言之心中有數,這樣坎坷而苦難的經歷將燕觀鍛造而成了周朝最鋒利的一把寶劍。
可若是作為他的身邊人,卻會被這把寶劍無形中的劍光所傷。
周言之抬頭望著沉默不語的天子,朗聲道:“臣愿以性命擔保,臣妹與陳王忤逆一案確無干系。”
這不過是他想將她留在自己身邊的借口而已。
燕觀輕輕咳嗽了一聲:“朕知道。”
知道?知道你還將媞媞擄到宮中來一天一夜?
安知此人有沒有趁機占便宜!
周言之盤算著該選個好日子同燕觀比試比試,非要將此人摁在校場上狠狠揍一頓為媞媞出口氣才好。
“是朕唐突了周娘子,不若叫她留下來多住幾日,也好叫朕向她賠罪。”
周言之面容嚴肅:“不了,家中外甥正哭鬧著找娘呢。若是臣妹再不歸家,臣的外甥許是更要哭鬧個不休了。”
天子面上微微的期待之意頓時斂去。
只剩下一片冬日深潭般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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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寶和垂著尾巴一臉兇惡相的閃電進來了,進寶摸了摸御案上擺著的明黃瑪瑙紋茶盞,已經涼透了,他索性去重新泡了一壺新茶,一邊為他斟茶,一邊低聲嘟囔道:“陛下,您怎么就把周幼吾那個負心女郎給放走了?”
察覺到天子瞥過來的淡淡一眼,進寶閉嘴,他就是替陛下委屈!
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這么多回,好容易回京了,卻發現自己心儀的女郎已經嫁作他人婦,甚至連孩子都有了。
如今便是和離,瞧著那周幼吾的模樣,也不甚瞧得上他們陛下。
如此一想,豈不是連二婚都輪不到陛下?!
進寶想著想著,便更委屈了。
燕觀只是垂下眼,知道周幼吾另嫁他人,甚至再三拒絕他的時候,他心中升騰而起的怒意像是無垠紅蓮業火,將他整個人都包裹其中,那樣灼人的痛苦直入他心底,那一霎心中閃過的陰暗念頭叫他至今回想起來都忍不住蹙眉。
可是他沒辦法,他沒有辦法。
燕觀原本在心中無數次告誡自己,既然她率先棄了這段感情,自己又何必巴巴兒貼上去犯賤。
可一見到她,燕觀心中強迫筑起的那道墻便轟然倒塌了。
“進寶,我原本最恨背叛之人。”
宮人的背叛,叫阿娘就此玉隕香消。
下屬的背叛,叫他重傷被刺,蟄伏三年,終大破匈奴,還了北境安寧。
早已被鍛煉得心地冷硬的他對上那些魑魅魍魎可以眼都不眨地提劍殺去。
可對上她,唯有對上她,他滿心的憤懣與沖動都沒了去處。
在普若寺后山見著她時,他被濃郁得叫人作嘔的血腥氣催逼得抑制不住的戾氣忽然被消磨殆盡,像是信徒乍見佛光,他的心一下子便寧靜下來了。
那些盤旋在心頭的晦澀與陰霾剎那間離他而去。
燕觀只是說了這么一句話,便有些疲倦地闔上眼:“都先下去。”
察覺出他低落情緒的進寶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最后又還是選擇了閉嘴。
如果那周幼吾這次能夠學會主動珍惜陛下的心意,那他進寶公公也不是不可以給她一個悔過的機會,日后當牛做馬伺候她都成。
進寶沒有什么大智慧,只知道陛下心意所屬,便是經歷了三年的邊關風霜,又知曉了周幼吾曾另嫁他人的消息,也不曾更改。
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陛下可不就是一塊不知道變心的石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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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言之率先跳下馬,伸出一只手牽了妹妹下來,心中不免有些酸澀,若是放在小時候,他直接抱著她下來便是,可現在媞媞長大了,做了阿娘,還被燕觀那狗賊給盯上了,親兄妹之間也少不得要避嫌。
不知道自家阿兄心里在傷感什么的周幼吾只提著裙子往漪蘭院走,原本哄著小胖郎君耐心等等的花萼一個不察,衡哥兒便如一枚小肉炮彈一般沖了出去。
好懸沒將他心心念念的阿娘給撞暈。
看著衡哥兒紅腫得像個桃兒的眼睛,周幼吾心里又酸又澀,她摸了摸衡哥兒亂糟糟的小卷毛,想來是真的想阿娘了,傷心得頭發都沒梳。
衡哥兒不愛旁人碰他的頭發,平日里沒事兒就喜歡自己拿把小梳子慢騰騰地梳他那頭小卷毛。
她輕輕用臉頰碰了碰衡哥兒的小胖臉,往日暖呼呼的小臉蛋如今冰冰的,還帶著濕漉漉的水痕,一看便是哭得久了。
自衡哥兒生下來,他們還從未分開過這么久。
看著衡哥兒睜大眼睛看著她,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周幼吾提了一口氣將他抱了起來,親親小郎君的臉,柔聲道:“衡哥兒不認識阿娘了嗎?”
聽著她熟悉的聲音,衡哥兒這才放聲大哭起來,兩只小胖手使勁伸出去環住她的脖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以為阿娘和小綠一樣,再也不回來了……”
周幼吾聽得心中一酸,小綠是她為了哄衡哥兒開心養的一只鸚鵡,養了大半年,最后卻被成國公夫人的娘家侄兒用彈弓給打死了。
衡哥兒那日被乳母抱著逃命,好容易回了禪房,他白著臉看著大人們一臉愁苦,想要出聲尋阿娘,可又被柳芽姐姐含著淚給捂住嘴:“衡哥兒聽話,怕引來賊人。”
那邊兒的打斗聲順著風傳了過來,乳母她們駭得也不顧夏日炎熱,緊緊抱在一起,嘴里念叨著:“若是夫人在天有靈,保佑娘子平平安安,切莫出什么事才好。”
這兩天沒見阿娘,柳芽她們也都悶悶的,衡哥兒見怎么哭也哭不回阿娘,便只抱著周幼吾給他縫的那只大老虎玩偶默默流眼淚。
大老虎雖然丑丑的,可是它身上有阿娘的味道。
好在周言之上午進京時回府來特地轉了一轉,衡哥兒這才擦了擦眼淚,矮墩墩一個人就坐在門檻上,一心一意等著阿娘回來。
聽著柳芽與花萼說著那日的驚險與這兩日的擔憂,周幼吾笑了笑,安慰道:“沒事,既然平平安安地過了這個劫數,之后便沒事兒了。”
柳芽與花萼點點頭,又急著張羅拿些柚子皮泡水給娘子好好去去晦氣。
衡哥兒似乎怕她突然之間又不見了,一直黏著她,直到外邊兒通傳說周父同劉氏她們來瞧她來了,周幼吾哄了會兒,才叫衡哥兒一步三回頭地回屋子里睡一會兒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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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父見著她時滿臉的擔心:“陛下為何要宣召你進宮?可有受什么委屈?”
周幼吾搖搖頭,并不打算將其中真相告訴他們。
似是顧忌著周言之還在旁邊杵著,劉氏說話不敢太過直白,卻道:“咱們家大娘子是個靈秀人物,想來陛下也是不舍得叫她受委屈的。”
這話委實有些不成體統。
周頌聲瞪了她阿娘一眼,跑過去拉著周幼吾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轉,這才松了一口氣:“阿姐不知道,聽說陳王一黨在驪山后邊兒作亂的時候我們都嚇壞了!好在上天保佑,你和衡哥兒都平平安安地回來了。”
說完探了探頭,似乎在找胖嘟嘟的小外甥。
“衡哥兒方才喝了安神湯,叫乳母抱下去歇息去了。”
周幼吾拍了拍她的手,周頌聲卻突然‘咦’了一聲,湊上前去仔細瞧了瞧她阿姐這張美得叫人心顫的臉:“阿姐,你這花鈿可真好看,在哪兒淘來的?”
周幼吾總不好說是蹭宮中尚服局的。
周父見著姊妹倆親親熱熱地說話,心下松了一口氣,又偷偷瞥了一眼站在旁邊一言不發的長子,心中嘆了口氣,知道他是為了劉氏方才的話不高興了。
周幼吾想也不想便拒絕了周父想要一家人聚一聚吃頓飯的提議,婉言道:“才回來,有些累了。”
周父也不勉強她,又叮囑了她幾句,叫忠叔送了些療養身子的補品過來,又虎著臉將黏著阿姐不放的周頌聲給帶走了:“別打擾你阿姐休息,快過來。”
周頌聲這才依依不舍地放開周幼吾散發著淡淡香氣的胳膊:“阿姐,我明日再來看你。”
周幼吾笑著點了點頭。
看著她們離開的背影,周言之突然摸了摸妹妹的頭:“有阿兄在呢。”
不必去羨慕他們。
周幼吾愣了愣,蹭了蹭阿兄溫厚有力的手掌:“有阿兄和衡哥兒,我就很高興了。”
那些她小時候還在意的,為之傷心計較的東西,到了今日,她看著頌聲他們一家三口離去的背影,才忽覺得心中寧靜,她早就有了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