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山林中, 冷月銀輝透過枝葉落在對視的兩人身上,分外寂涼。
林空鹿覺得自己說完那句話后,鄔辭的表情就變得有些古怪, 看向他的眼神也幽深莫測。
就在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誤會了, 或者鄔辭不會理他時,對方卻站起身,緩緩走向他,啞聲說:“好。”
他披著月色走來, 盡管失憶, 依舊氣質如仙,只除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漆黑如墨, 正一瞬不移地看著林空鹿, 仿佛安靜的捕手在靜靜觀察獵物。
林空鹿寒毛倒豎, 等他走近,才發(fā)現(xiàn)他薄唇緊抿成線,額上也沁出細汗, 顯然在忍耐什么,并非表面這般鎮(zhèn)定。
林空鹿這才松一口氣, 暗忖,看來不是誤會, 確實是之前灑的藥粉又發(fā)作了。
“跟我來。”他朝對方輕笑,轉身走進深林,看在另一人眼中, 像蠱惑。
鄔辭沒說話, 緩步跟上去。
眼前的背影清瘦高挑, 因為將系在腰間的裙擺放下, 又靈動如仙, 在暗夜深林中穿梭,有種幽靜的美。
直覺告訴鄔辭,這位公主身上疑點很多,說的話也真假摻半,從那個叫夏鳶的小丫頭偶爾和他對視時,害怕、躲閃的眼神就能看出。
如果他真如這位公主說的那樣,是對方的家奴,還受其恩惠,那對方身邊的丫環(huán)看見他時,心虛害怕什么?
所以,公主的話不全真,一定還騙了他什么。
對方表現(xiàn)得很自然,想不露端倪,但偶爾又有些心急,接巾帕時碰手、方才的笑,還有接下來……總之,目的性明顯,不像是一位公主會做出的事。
鄔辭其實也不知道真正金尊玉貴的公主是什么樣,但隱約覺得,不該是眼前人此刻這樣。
他沉默跟在林空鹿身后,想看對方究竟有何目的。
他其實能猜到幾分,一位亡國且在被追殺的公主,對一個失憶但有幾分功夫的男子示好,很可能是想讓對方心甘情愿地保護她。
鄔辭看向林空鹿的目光不由復雜,他想,如果對方真有這種打算,他應該勸阻。
不管他們之前是何關系,只看在對方曾背他走了一路的份上,他都會護佑對方到安全之處,不需……這般。
雖然他失憶,什么都不記得,但他……應該不是那種會趁人之危的人。
鄔辭想到這,深吸一口氣,思緒其實已經有些混亂。
不知為何,他周身的血液像在燃燒,熱意讓思考快無法繼續(xù),額頭的汗也從眼睫滾落,使眼前的身影開始變模糊。
他搖了搖頭,極力克制,緊咬牙關使口中出現(xiàn)血味。
這時,那道身影終于停下,似乎轉身在看他。
鄔辭眨了眨眼,讓眼睫上汗水滑落,視線終于又變清晰。
林空鹿可不知道他種種想法,在山溪前站定后,就轉身開口,輕松道:“好了,你先把外衣脫了。”
鄔辭微怔,心中了然,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咬破舌尖,使自己清醒,艱難想婉拒。
但剛啟唇,就聽林空鹿又繼續(xù)道:“然后到山溪里泡泡,那里水冷,可以清醒?!?br/>
鄔辭:“……”
他一時愣住,表情僵硬。
林空鹿見他薄唇微張,似乎要說什么,不由問:“你想說什么?”
鄔辭:“……”
他艱難移開視線,斂眸說:“沒,什么?!?br/>
林空鹿:“哦?!?br/>
那趕緊到水里泡著去啊。
不怪他擔心,實在是鄔辭此刻面色潮紅,額發(fā)汗?jié)瘢壑兴坪跻卜褐〖t,他真怕對方會忽然失去理智,撲過來。
鄔辭深深看他一眼,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沒說,身形微閃,落進山溪中。
林空鹿微松一口氣,在旁假裝歉意道:“之前你與追兵打斗,混亂中有人朝你撒了一把藥粉,你現(xiàn)在這樣,應該是那藥粉所致。不過沒事,我檢查了一下,那藥粉發(fā)作一次,殘留就會減少一些,多發(fā)作幾次就好了?!?br/>
鄔辭泡在冰冷的溪水中,聞言看他一眼,眼眸幽深,似乎想說什么,但很快又抿緊唇,神情隱忍克制。
林空鹿回視,神情坦蕩,好像真不心虛似的。
反正絕不能說藥粉是他撒的。
至于鄔辭日后會恢復記憶……那就讓對方在恢復記憶前,就對他深愛不已,愛到即使知道他不是好人,依舊無法自拔。
前世他按劇本走,好像都做到了,這一世沒道理不能……吧?
想到這,他又看鄔辭一眼。
鄔辭已經又閉上眼,墨眉緊蹙,可能是溪水太冷,他唇色凍得發(fā)白,臉上仍帶著詭譎的紅。
林空鹿多少還是有點心虛,在溪邊守了一會兒,見鄔辭仍沒動靜,估摸得泡不短時間。
他閑著也沒事,干脆拿出對方中午給的巾帕,在水里洗洗,然后給自己仔細擦洗。
其實他也想跳進溪水里直接洗,但一來水太涼,他這個身體病弱,萬一生病,不利于逃亡;二來,他現(xiàn)在畢竟是女裝,鄔辭正泡著,他再跳進去,不太好。
既不能洗澡,他就想擦仔細些,臉、脖頸、肌膚細白的手臂,都細細擦一遍。
擦完后,他想了想,又脫去鞋襪,撩起裙擺和褲腿,將腳和小腿浸泡在溪水中,舒服喟嘆。
泡著泡著,他忽然感覺有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不由睜開眼。
下游不遠處,鄔辭不知何時睜開眼,眸中血色褪了幾分,視線正落在他瑩白修長的小腿上。
林空鹿:“呃?!?br/>
他以為鄔辭在看他的腳,也許是介意他在上游洗腳,不自覺蜷縮腳趾,小聲尷尬道:“要不,我去下游?”
銀白的月光下,溪水清澈透亮,鄔辭視線又極佳,幾乎能看見瑩潤的腳趾如何蜷成一團,心中竟覺有幾分可愛。
這是失禮的。
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可又想起剛才似乎看見對方腳側有一抹紅,像是磨破,忍不住又看過去。
林空鹿這時卻用溪中細石擋著腳,看不見了。
鄔辭抿唇,很快移回視線,眸中微不可察地閃過一抹失落,連自己都沒察覺。
又泡半刻,他忽然起身,一句話不說地離開。
林空鹿正想換個位置去他下游,見狀錯愕抬頭,有些心虛地想:難道真被氣走了?
但很快又理直氣壯,他腳又不臭,而且睡覺前就洗過一遍,最重要的是,他在南岸,鄔辭在北岸,水又流不到一處。
話雖如此,可他一時也沒心情再泡了,穿好鞋襪,就起身回去。
鄔辭一直沒回來,在劇本中,這種情況會讓公主十分不安,怕他一走了之,沒人保護自己。
但第二次穿來的林空鹿并不擔心,讓系統(tǒng)幫忙守夜,就安心睡去。
鄔辭在他睡著后不久回來,手里拿著剛拔的草藥,目光落在他已經穿好鞋襪的腳上。
許久后,鄔辭移開目光,并未叫醒他。
直到天快亮時,鄔辭才叫醒兩人,將草藥扔給夏鳶,并從自己衣擺處撕下布條,淡聲說:“幫……小姐包扎一下。”
夏鳶剛睡醒,被嚇一跳,疑惑想:包扎什么?
公主沒受傷啊。
鄔辭看一眼林空鹿,語氣盡量平靜道:“腳。”
夏鳶:“???”
腳?你怎么知道公主腳受傷了?你看……公主的腳了?公主平時擦臉都不讓人伺候的啊。
果然,林空鹿立刻拒絕,堅決不讓夏鳶幫他腳上的傷上藥。
鄔辭蹙眉,提醒他:“傷口不包扎,影響行走,主……小姐不是說要盡快渡河,去晉城?”
言下之意,現(xiàn)在不是任性、耍公主脾氣的時候。
林空鹿哪是耍脾氣?他是壓根不好意思讓小丫頭做這種事。
但聽了鄔辭的話,他眼睛一轉,忽然說:“我不習慣丫環(huán)伺候,之前在公主府,都是你伺候我,替我上藥?!?br/>
說完,他還抬起腳,意思十分明顯。
鄔辭沉默,覺得他又在胡編。
堂堂公主,不讓丫環(huán)伺候起居,反而讓一個男子近身伺候,還是家奴,這可能嗎?
除非這個家奴真是面首。
但他不上前,林空鹿就一直支著腿,支累了,還換另一條。
見他還不上前,林空鹿又表情一變,落寞難過道:“我知道了,姜國現(xiàn)在亡了,我一個亡國公主,使喚不動你?!?br/>
鄔辭:“……”
旁邊的夏鳶一聽,以為他是真難過,再想到這一路逃亡的艱辛,不由跟著難受,上前哽咽道:“公主,您別傷心,我?guī)湍纤幘褪恰!?br/>
她早年險些被父母賣進窯子里,是被林空鹿救下,因此格外忠心。
林空鹿抬手捂臉,傷心道:“不用,等到了安全地方,你就也走吧,別再跟著我,我一個亡了國的公主,早晚會被叛軍抓去處死,你何苦跟著我被牽連……”
他語氣像在哽咽。
夏鳶一聽更慌,忙勸:“公主,您快別這么說,陛下還活著,鎮(zhèn)國公還沒降,等到了晉城,到邊境,您就安全了,守軍一定會打回國都。”
林空鹿語氣悲切:“我連身邊的人都使喚不動,一個人孤苦伶仃,如何到晉城?”
夏鳶跟著難過,哭勸:“公主,我還聽您的話啊……”
林空鹿放下手,轉頭看她,目光悲涼,哽咽嘆息:“你自己都保護不了自己,我又……”
話沒說完,小腿忽然被人攥住。
他聲音戛然而止,抬頭看去,就見鄔辭撩起衣擺蹲下,一手握著他小腿,另一手利落地褪去他鞋襪。
目光落在他蜷緊的瑩潤腳趾時,鄔辭似乎頓了頓,然后垂眸,看似鎮(zhèn)定地將不知何時被搗碎的藥草敷在他傷處,接著綁上布條,然后又換另一只腳。
哭成一團的主仆倆霎時安靜,很快,林空鹿微翹起唇,夏鳶則滿臉震驚。
那什么……這不……授受不親嗎?
鄔辭像沒注意到,他手指微涼,動作很輕,幫林空鹿兩只腳都上藥、包扎好,并幫他穿上鞋襪后,才起身,面無表情問:“能去晉城了嗎?”
林空鹿輕抿唇,語氣有點矜持:“咳,好像……又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