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鏡辭征討神殿的過程,起初并不順利。
    就像一些傳言說的那樣，神殿似乎真有神在庇護。
    他們艦船上的儀器會忽然失靈，甚至莫名改變運行軌跡,使他們迷失方向。甚至林鏡辭本人也在一次指揮作戰中被敵方發現，并擊中，駕駛機甲墜落。
    林鏡辭不知道，在他墜落的瞬間,被困在神殿容器中的林空鹿緩緩睜開了眼。
    林空鹿倒不是感應到他危險，才忽然蘇醒。
    在被困的兩三年后,林空鹿的潛意識就開始自救,用主世界的能量,無意識地衍生出無數小世界，借小世界反哺的力量增強自己。
    但小世界最近幾年才開始反哺,所以十幾年過去了,他的意識才終于蘇醒。
    只是他失憶了，身體仍被困在容器。
    他不喜歡這個血腥又冰冷的地方，意識漸漸離開身體,飄離神殿,來到另一個星球后，才逐漸凝實。
    或許是冥冥中的注定，他不知不覺飄進林鏡辭墜落的森林，在溪水邊撿到身上還燒著火星，重傷到只剩一口氣的林鏡辭。
    林空鹿雖然不記得他是誰，但本能地把他救出,撲滅他身上的小火苗，又用一股柔和的力量替他治傷。
    林鏡辭自昏迷中醒來，就看見紅衣白發的少年坐在他身邊,低垂著眼，安靜地為他療傷。
    少年的容貌沒有任何改變，依舊是初見時的模樣，圣潔如神明，又好看得像精靈。
    周圍似乎是森林，耳邊有潺潺溪水聲，舉目所見，皆是高大樹木。
    又是夢嗎？這是他第幾次在夢中見到少年，夢見回到他們初見的地方了？
    “你……”林鏡辭艱難抬手。
    林空鹿見他醒了，立刻收手，高興說：“你醒啦？”
    接著又好奇問：“你是誰？為什么一個人躺在這里？”
    林鏡辭一僵，終于意識到不對勁——
    小鹿不認識他？
    等等！
    他轉頭又看向四周，溪流，樹木，但和希望之森的不一樣，旁邊還有機甲殘骸。
    他動了一下身體，瞬間感到受傷帶來的劇痛。
    不是夢？
    “你……”林鏡辭再次看向林空鹿，這次語氣充滿震驚。
    “你怎么了？”林空鹿好奇又探究地問，“你是不是想問我是誰？”
    “其實我也不記得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不過我覺得你很熟悉，我們是不是認識？”
    林鏡辭震驚的神情中閃過一瞬茫然，但他很快想起初見時，林空鹿的俏皮與捉弄。
    難道，對方又在和他玩鬧？
    他漸漸冷靜下來，不動聲色地試探：“不，我們不認識。”
    “呃。”林空鹿笑容一僵，不好意思說：“是嗎，我看你氣息這么熟悉，還以為我們認識。”
    “氣息？”
    林空鹿也說不清楚，只能描述：“就……是一種感覺。”
    林鏡辭終于慢慢確定，少年真不記得他了。想到自己等待這么多年，結果對方是失憶，他不由一陣難過。
    但想到對方是因為失憶，才不去看他，而不是對他失望，他又忍不住高興。
    林空鹿見他神情變來變去，覺得新鮮，伸出手指戳戳他剛長出新皮膚的臉頰，笑瞇瞇說：“你真有趣，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林鏡辭抬頭，眼中笑意仍沒散去。
    他故意不說，反問：“你叫什么？”
    “呃。”林空鹿又被問住，犯難說：“我也不記得。”
    “那我給你取個名字吧。”林鏡辭看著他，神情柔和。
    “好啊。”林空鹿一臉期待。
    林鏡辭看了眼遠處的小溪，想起對方當年給自己取名字時的場景，忍不住又笑，說：“就從詩中取吧，‘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1，要不……你就叫林小鹿。”
    林空鹿茫然，請問林小鹿和這句詩有什么關聯？
    林鏡辭看他茫然又呆呆的樣子，忍不住又開始笑。他好像有些理解林空鹿當初給他取名時，為什么忽然笑了。
    林空鹿被笑也不惱，只好奇問：“那你的名字呢？也是從詩中取的？”
    林鏡辭輕點頭。
    林空鹿想了想，說：“不會也是從剛才那句詩里取的吧？我用后半句，那你是不是用前半句？你叫林小熊？”
    他隱約覺得對方可能叫這個名字。
    林鏡辭的笑意僵住，這一刻，他忍不住懷疑林空鹿其實沒失憶。
    “不，我叫林鏡辭。”他收斂笑，神情認真地看著林空鹿。
    這是你給我取的名字，可你已經不記得了。
    但沒關系，能再相見，他就已經知足了。
    剛重逢的林鏡辭如是想，此時他沒想到，自己以后會貪戀更多，想要的也更多。
    林空鹿想了想，覺得林鏡辭這個名字好像也有些耳熟，于是說：“那我叫你阿辭，你叫我鹿哥。”
    “我現在比你大。”林鏡辭忽然糾正。
    林空鹿：“？”
    什么叫現在比我大？難道以前不是？
    “你可以照照鏡子。”林鏡辭說。
    他現在成年了，林空鹿卻還是初見時的少年模樣。
    山林里沒有鏡子，林空鹿化出水鏡對比了一下，勉強承認：“好吧，那允許你不叫哥。”
    林鏡辭并不驚奇他的能為，臉上帶著淺淺笑意看他。
    兩人就這么一起在山林里住下了，林空鹿也不再四處飄蕩。
    這片森林沒有適合吃的野果，他會催生出一些好吃的果子。等林鏡辭的傷好許多，就改成林鏡辭下水捉魚。
    “咦，你烤魚的技術不錯，剛好合我的口味。”林空鹿啃著他烤好的魚，驚奇說。
    林鏡辭抿唇淡笑，當然合口味了，這是他小時候烤過很多次，漸漸摸索出來的。
    他抬頭看向林空鹿，對方還是靈動、頑皮的模樣，埋頭啃魚時，腦袋一點一點，像貓一樣，微亂的銀發粘在臉頰。
    他抬起手，輕輕幫對方把發絲拂到耳后。
    林空鹿抬頭，有些茫然地看他，唇角還沾著烤魚上的醬料，有點可愛。
    林鏡辭微怔，他已經不是當年才十三歲的少年。
    和初相識時純粹、單純的相處不同，重逢后，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悄悄變化。
    林鏡辭捂住心口，靜靜感受這種陌生的感覺，林空鹿卻毫無所覺，低頭繼續啃魚。
    又過了幾天，林鏡辭要修一下機甲上的信號發射裝置。
    林空鹿自告奮勇說：“我感覺我可能會修，我幫你修。”
    修著修著，他說不定能找回記憶。
    林鏡辭最近對他莫名寵溺，點頭說：“好。”
    結果拆完，又重新裝好后，林空鹿看著多出的兩個零件有些犯難，最后心虛地看向林鏡辭。
    誰知林鏡辭不僅沒生氣，反而溫柔看著他，說：“你不會是想把我留下，故意修壞的吧？”
    林空鹿一聽有些炸毛，立刻解釋：“沒有，我真的在認真修。”
    想了想，又撓頭說：“只是多出兩個零件而已，說不定能湊合用？你要不要先試試？”
    林鏡辭嘆氣，聲音有些悵惘道：“我倒希望你是故意的。”
    林空鹿不太懂，這個人最近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有時會跟著心亂，但那只是一瞬間的反應，很快便消失無蹤，抓不著，摸不到，仿佛只是錯覺。
    失憶的他不知道那是情感在被抽離，只覺得跟眼前這個人待在一起，很自在。
    第二天，林鏡辭開始自己上手修發射器，林空鹿蹲在旁觀看，殷勤地幫忙遞工具，認真得像正在上課的學生。
    林鏡辭抬頭看見，忍不住笑：“你一直盯著我看干什么？”
    林空鹿捧著下巴說：“你修東西時，很好看。”
    尤其修長的手指很靈活，熟練地將儀器拆解，再一點點裝好，看著很有成就感。
    林鏡辭心跳漏了一拍，漸漸又無奈，這個人什么都不懂，卻輕易就勾動他的情緒。
    修好發射器后，他沒有立刻聯系下屬，而是問林空鹿：“你會跟我一起走嗎？”
    林空鹿想都沒想，就說：“會。”
    林鏡辭莞爾，又問：“那你……能永遠跟我在一起嗎？”
    “能啊。”林空鹿又回答得毫不猶豫。
    跟這個人在一起相處很輕松，不像在神殿時陰冷、壓抑，他很喜歡。
    林鏡辭微微失神，心中忍不住歡喜，可又清楚知道，林空鹿沒有動情，對方只是單純喜歡跟著他罷了。
    發射信號后，林鏡辭一夜沒睡。
    清晨的時候，他用樹葉吹了一首曲子。曲子是他昨夜靈感突發時，臨時創作的，吹樹葉是林空鹿以前教的。
    林空鹿聽著曲調醒來，好奇問：“這是什么曲子？”
    林鏡辭轉頭看他，目光溫柔：“是《表白》。”
    他剛取的名字。
    林空鹿心好像又亂了一瞬，但微亂的感覺很快就消失，他茫然地點點頭，下意識問：“有什么寓意嗎？”
    林鏡辭想了想，給他講了一個國王和精靈少女的故事。
    林空鹿聽完皺眉，認真分析：“國王征戰受傷，被化作少女的精靈所救……你該不會是在暗指我和你吧？”
    林鏡辭莞爾，這時候倒是變聰明了，可為什么還是看不出他的心意？
    不過——
    “你知道我的身份？”林鏡辭不太意外地問。
    林空鹿：“你昨晚發信號時，用信號說了啊。”
    林鏡辭：“……”他記得信號怎么分析，卻不記得我。
    他忽然有些挫敗，但這時，尋找他的下屬們匆匆趕到，領隊的正是已經成為將軍的亨特。
    亨特看見林空鹿，震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你、你……”
    林鏡辭直接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轉身將手伸向林空鹿，微笑問：“跟我一起走嗎？”
    “當然。”林空鹿把手遞給他，回以同樣的笑。
    亨特跟在兩人身后，半晌才回過神，結結巴巴道：“我的天，鹿哥回來了？”
    頓了頓，又忍不住上前，激動道：“鹿哥，這次又是你救了陛下？這可真是緣分。對了，你怎么不跟我敘舊？說起來，你當年的預言真準，陛下真成了皇帝，我也成了將軍，嘿嘿……”
    “閉嘴。”林鏡辭忍不住轉頭打斷，
    兩人一起經歷過生死，雖是君臣，但偶爾也不拘小節。
    只是涉及林空鹿，林鏡辭就小氣起來了。林空鹿剛轉頭，還沒來得及真跟亨特說什么，就被他一把拉走。
    有林空鹿加入征討神殿的軍隊，征討忽然變得十分順利。那些艦船儀器忽然失靈、彈火打不出去、莫名迷失方向等怪事，再也沒發生過。
    林空鹿本就不喜歡神殿，得知神殿在各地搞血祭，害死不少人后，更有事沒事就暗戳戳地幫林鏡辭。
    他本能地知道該怎么運用世界本源的力量，因為失憶，也不像之前那么顧忌法則。
    因為他壓根不記得還有法則這回事，好在沒釀成大錯。
    白天，他會陪在林鏡辭身旁，認真看他指揮作戰。偶爾神殿動用那股陰邪力量時，他會出手幫個忙。
    晚上，他和林鏡辭一起坐在機甲上，仰頭望著星空，看星辰規律地運轉。
    林鏡辭會吹那首名為《表白》曲子，林空鹿有時會跟著學，只是怎么學，都吹奏不出感情，有時他會伴著曲聲漸漸入睡。
    林鏡辭吹完一區，低頭看他安靜的睡顏，忍不住想：如果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或者等戰事結束，他和小鹿一起回帝都星，回希望之森。
    雖然小鹿不懂情愛，但他可以慢慢等。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
    依舊是個平常的早晨，林鏡辭正要對神殿發起總攻，卻發現林空鹿不見了。
    對方就像憑空消失一樣，無影無蹤，到處都找不到。
    亨特知道林空鹿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不由緊張，問：“陛下，進攻的計劃……”要不要推遲？
    林鏡辭壓下心底慌亂，抬手制止說：“不，一切照常。”
    或許，小鹿是被神殿抓去了。
    “攻打時注意……不要傷到被神殿抓去的人質。”他聲音艱澀說。
    亨特神情鄭重，領命下去。
    很快，帝攻破神殿的防守，長驅直入。
    踏入神殿的那一刻，林鏡辭想過千萬種可能，唯獨沒想過，林空鹿就是神殿宣稱的那位神。
    林空鹿莫名回到神殿，在自己的身體中蘇醒后，也萬萬沒想到，他幫林鏡辭打了半個月的神殿和神殿那個所謂的神，結果神就是他自己？
    意識到這點時，他剛睜開眼，發現身體被固定在神殿搞搞的座椅上，周身還連著軟管。
    可能是注入身體中的藥劑仍有效果，他四肢沉重，依舊提不起勁。
    就在這時，他看見帝隊的機甲沖進神殿，制服那些所謂的神職人員。
    接著林鏡辭逆著光踏入。
    對方看見他時，神情似乎微怔，但緊接著，便一步步走向高座，走向他。
    對方身影高大，腳步沉穩堅定，像童話故事里打敗惡龍、拯救公主的勇者。
    不，是打敗神殿，來拯救他的國王。
    林空鹿抿唇輕笑，偏這時，耀眼白光閃現，直擊林鏡辭后心。
    林空鹿來不及反應，沉重的身體就先有了動作。他忽然站起，掙脫紅色軟管，在林鏡辭錯愕的目光中，一把將他抱住，轉身，按倒到座椅上。
    他微微低頭，銀色發絲飄落，輕拂林鏡辭的側臉。
    白光穿過他的身體，也穿過林鏡辭。
    世界瞬間陷入安靜。
    林空鹿抬手，輕觸林鏡辭的側臉，眼中似乎有光，高興呢喃：“我好像有點明白那首曲子了。”
    但下一刻，他的眼神又變茫然，像情緒被抽離。緊接著，目光漸漸渙散，身體也化為光點。
    “小鹿！”林鏡辭眼神痛苦，伸手想抓，卻什么都抓不住。
    很快，他就因靈魂碎裂，也失去意識。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一道溫暖的力量包住他的靈魂。
    再之后，他追隨林空鹿的意識，一起去了小世界。
    “所以歸根結底，都是0687的錯，要不是它把我帶去小世界，你就不會跟去，就不會有后來那些事。”某天回憶起這些事，林空鹿忍不住薅0687的兔耳朵。
    0687縮在機器兔中，瑟瑟發抖。
    造孽，宿主果然是神，可它不僅沒多個靠山，境況好像還更糟糕了。
    林鏡辭抓住林空鹿另一只手，與他十指相扣，目光深情：“可如果沒去小世界，你可能不會愛上我。”
    0687不住點兔子耳朵：是啊是啊，我是你們的媒人呢。
    林空鹿嘆氣，忍不住問他：“可你不覺沒重啟時，那些小世界都很虐嗎？”
    林鏡辭搖頭，把礙事的0687薅起，扔到一邊，然后將林空鹿攬入懷中，說：“其實有你在身邊，不覺得虐。”
    林空鹿不相承認，他被甜到了。
    “而且那時，我每個世界的記憶不相通，其實還好，反倒是你，每個世界都記得……”那才虐。
    林鏡辭想起便心疼，仍不住將他又抱緊些，在他額上輕吻。
    “其實也還好，”林空鹿看著他笑，“重啟前沒投入感情，我也沒覺得虐。”
    “那重啟后呢？”
    “還用問嗎？”林空鹿挑眉。
    “我想聽你說。”
    “好了好了，喜歡你。”林空鹿一副拿他沒辦法的樣子。
    林鏡辭悶笑，抱緊他說：“我也喜歡……”你。
    永遠。
    作者有話要說：注1：《魯山山行》梅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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