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棵樹
手術結束,夜真的已經很深了。這座南方城市完全沉浸在夢鄉,安詳靜謐。
一大群醫護人員一同往更衣室方向走去,步調一致,卻無不顯露出乏力。凌晨的手術往往最是消耗醫護人員的體力。
方茹和霍初雪并排走,步調一致。
她沉聲吩咐:“小雪,張淑蘭就由你負責,密切關注她產后的各項指標。畢竟是高齡產婦,不比年輕人,馬虎不得。”
霍初雪揉了揉眉心,語調平穩,“姑姑您放心好了,我會嚴格把關的。”
方茹撫了撫胸口,一時間覺得自己有些體力不支,緩緩呼出一口濁氣,“我已經好多年沒有這種壓力山大的感覺了。”
產婦情況太過特殊,這臺手術讓方茹承載了太多,不堪重負。不僅主刀醫生,同臺的任何一個醫護人員都倍感壓力。
方茹說完,同行的麻醉醫生姜殊也柔柔一笑,“我剛也一直緊張來著,真怕自己會一不小心給她用錯劑量。”
十年前大女兒在望川地震中喪生,中年失獨,打擊巨大。這對夫婦花了很多年才從陰影里走出來。后面便開始四處求醫,花甲之年,不惜花光所有積蓄,只為再生一個孩子,聽他們喊一聲“爸媽”。這種勇氣不是所有人都有的。
相應的,這個孩子是這對夫婦全部的希望,是他們活下去的動力,出不得一點差錯。明明是一臺普通的剖宮產手術,可所有的醫護人員都壓力巨大,就是因為明白這個孩子對于這對夫婦意味著什么。
就連接生無數,在手術臺上叱咤風云的方茹都不禁忐忑,深夜找來霍初雪給她當一助。就是怕自己萬一哪里出了錯,霍初雪能夠及時補救。
霍初雪的心態倒是好,“不管怎么說孩子平安降生,這場戰我們打贏了!”
身為醫生,尤其是產科醫生,每一臺手術都是一場戰役。產婦在鬼門關晃悠,而他們負責將她們帶回人間。
***
張淑蘭術后便由霍初雪全權負責。她也覺得神奇,從岑嶺回來大半個都過去了,就在她以為自己不會和賀清時再見面的時候,這人又觸不及防的以這種方式出現在自己面前。想來也是神奇啊!
那晚,張淑蘭在病房熟睡著,貴叔陪在身側,寸步不離。孩子已經被送去了新生兒科,新生兒各項指標均正常。
張淑蘭平安生產,術后一切正常。所有人懸在胸口的巨石這才稍稍放下來。
凌晨時分,一整座住院大樓都歸于靜謐,消毒水的味道纏繞在空氣里,揮之不去。
寂靜的走廊里,光束清幽。柔和的光線輕輕打在男人身上,將他深色的西裝渲染出暖調的黃,低柔優雅。
清冷矜貴,光風霽月,遺世而獨立。
他背靠著墻壁站著,身姿挺拔,似青松翠柏。
霍初雪已經換下來了手術服,白大褂寬大,襯得她身形格外嬌小玲瓏。
她腳上穿著薄底的老北京布鞋,鞋底又輕又軟,踩在地板上幾乎不會發出聲響。
事實上她的腳步也放得很輕,盡量不影響他人休息。
經過護士站時,幾個值班的小護士眼皮打架,昏昏欲睡,愣是沒注意到她從旁經過了。
直到她走近了,賀清時的余光忽的掃到一抹白影,緊接著耳旁便傳來一個輕柔的女聲,“賀先生還不回去?”
賀清時輕輕扭頭,兩人目光交匯。
視線里,霍初雪長發被束起,綁了個簡單的馬尾,露出一張素凈的小臉,脖頸修長。
身穿白大褂的霍初雪比他之前看到的要干練許多,嚴謹、清冷,有那么一絲生人勿近的冷硬氣質。
他特意收緊聲線,“有點不放心。”
霍初雪站在他左手邊,目光落在病房門上,語調溫和,“你放心好了,一切正常,孩子五斤三兩,很健康。”
賀清時的視線轉到霍初雪的白大褂上面,繼續問:“霍醫生今晚值班?”
霍初雪攤攤手,微微一笑,“苦逼的加班狗一只。”
霍初雪其實和賀清時一樣不放心,畢竟張淑蘭的情況很特殊,她需要留在醫院密切關注產婦術后的情況。
男人眼神平靜,嗓音一貫低沉,“今晚真是辛苦你了。”
霍初雪撩了下額前掉落下來的碎發,別到耳后,音色清淡,“主刀的是方主任,我只是一助,談不上辛苦。”
賀清時的嗓音壓得低低的,“我聽護士說方主任是霍醫生姑姑?”
霍初雪“嗯”了一聲,“親的。”
“不同姓?”
“我爸跟我爺爺姓,我姑姑隨我奶奶姓。”
原來是這樣!
男人面露意外,“霍醫生,我都想不到你竟然是醫生。”
“怎么,我不像個醫生嗎?”霍初雪微微抬眸,挑眉笑了下,順便抬手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厚重的眼皮下難掩疲倦,“那賀先生覺得我應該從事什么工作?”
“沒覺得你不像醫生,只是覺得有些意外。”他注視著她的白大褂,扶住右邊臉頰,咬字含糊,“現在很多女孩子都不愿學醫,覺得太辛苦。”
他一抬手,露出半截白色襯衫的袖口,干凈又清爽。
“是很辛苦啊,加班都是家常便飯。像今晚這樣大半夜被叫來醫院我都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了。”她敏銳地注意到賀清時撫臉頰的動作,神色平靜,“三甲醫院,尤其是產科,疑難雜癥多,工作強度又大,壓力與日俱增,與此同時還要應付形形色.色的病人家屬。要真沒點吃苦精神那斷然是不行的。不過我都已經習慣了。”
他靜靜的聽著,點點頭,深表贊許,“醫生這么辛苦,霍醫生當初選擇學醫真是勇氣可嘉!”
霍初雪:“……”
她怎么有種老師夸獎學生的錯覺?
深夜的住院部無比寂靜,走廊更是空蕩,賀清時低沉舒緩的聲線一直縈繞在霍初雪耳畔,“我岳母在生我太太的時候大出血,人沒搶救回來。蘭姨是家里的保姆,從小把我太太帶大,相當于養母。我和我太太結婚以后,她和貴叔一起到我們賀家,貴叔是管家。他們夫妻倆一直負責我們一家的飲食起居,就跟自己親人一樣。蘭姨和貴叔有個女兒比我太太小兩歲,十年前在望川地震中不幸喪生。獨生女,蘭姨和貴叔很受打擊,一直走不出來。這幾年四處求醫,打算做試管嬰兒,再生一個孩子。夫妻倆年紀大了,家里條件也不怎么寬裕,一直沒什么效果。后面好不容易才懷孕。所以這個孩子對于兩個老人來說特別重要,希望霍醫生能夠多關照一下。”
他這些話說得交心,也特別誠懇,像是在拜托一位老朋友,幾乎不容霍初雪拒絕。
霍初雪鄭重點頭,“賀先生你放心,我定當盡心。”
***
霍初雪很快就去了休息室休息。
馬尾一晃一晃,緊隨著她沉穩有力的腳步,白大褂衣角簌簌擺動。
注目她拐過墻角,賀清時這才走進病房。
病房里寂靜無聲,蘭姨熟睡著,呼吸平穩。
看到他進來,貴叔忙站起來比劃,“姑爺。”
賀清時揮揮手臂,“您快坐。”
貴叔抹把臉,打手勢,“這么晚了還讓你跟著我們折騰,我真過意不去。”
賀清時走到蘭姨身側,比劃兩下,“都是一家人,別說見外的話。我剛問了霍醫生,孩子很好,您不用擔心,好好照顧蘭姨。很晚了,我明天早上還有課就先回去了,明天上完課再過來看蘭姨。”
貴叔送賀清時出門,手語不停,“姑爺你趕緊回去休息,開車注意安全。”
賀清時朝老人點點頭。
賀清時離開后,貴叔給妻子掖被角。被子輕輕一扯,誰知一只白色信封竟順勢掉落在出來,撞進眼里。
老人眉頭一皺,迅速拆開,信封里是厚厚一沓紙幣。
***
賀清時迎著街燈從第一醫院回家。
凌晨三點,整座城市都沉浸在夢鄉。黑夜像頭懶洋洋的巨獸匍匐在城市上方,俯視一切。
他握住方向盤,白色小車徐徐前行。寬闊的大馬路上空無一人。路燈暖黃的光束篩過行道樹的枝葉,在地上照出斑駁的影子。
白天車水馬龍的主干道,此刻已經沒了人影,空蕩而冷清。
他抬手扶住右邊臉頰,疼得厲害。
他的目光落在車窗外,整座城市安睡,除了他這個未眠之人。
他覺得自己胸腔堵得厲害。
到這個點還沒有睡的人,想必是這世上最孤獨的人了。
***
第二天一早,霍初雪跟著方茹查房,一大群醫生魚貫而入。
張淑蘭靠在床頭,面色已經稍稍恢復。
貴叔陪了妻子一夜,一晚上沒合眼,古銅色的臉上遍布憔悴。
看到霍初雪,貴叔沖她憨厚一笑。
方茹迎面問:“感覺怎么樣啊?”
張淑蘭虛弱地回答:“刀口疼得厲害。”
“麻藥過了刀口自然會疼,這是正常現象,忍忍啊!”方茹指了指身側的霍初雪,“霍醫生是你的主治醫生,你都由她來負責,有什么不舒服就跟她說。”
霍初雪揚起笑容,音色輕柔,“你好張阿姨,我是你的主治醫生。”
張淑蘭輕輕一笑,“我聽我們家老頭子說了,霍醫生是姑爺的朋友,麻煩你了。”
霍初雪:“……”
霍初雪笑著說:“分內之事,應該的。”
從病房出去,方茹壓低嗓音問霍初雪:“怎么回事?”
霍初雪解釋:“一個朋友的親戚。”
“朋友?”方茹咬重這個詞,似有些不太相信,“普通朋友?”
“嗯,普通朋友。”
霍初雪心想,迄今為止她和賀清時應該是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
因著情況特殊,霍初雪明顯對張淑蘭很上心,一天之內要是去病房查看好幾趟。
喬圣晞見她這么頻繁出入張淑蘭的病房,忍不住問:“小雪,你老實交代,你和312病房那對夫婦到底什么關系?”
“沒關系啊!”霍初雪靠在椅子上,手里翻看著厚厚一沓資料,腦袋都沒抬一下。
喬圣晞納悶,“真沒關系,你去的那么勤?可比一般病人勤快多了!”
“這不是產婦情況特殊嘛!”
“少忽悠我!”喬圣晞顯然不信她這套說辭,湊到她跟前,揚了揚鼻子,“女人的第六感告訴我,這里頭一定有貓.膩,你趕緊老實交代!”
霍初雪:“……”
“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提過我在岑嶺遇到的那個男人嗎?”
“記得啊!”喬圣晞往霍初雪對面坐下,“怎么了?”
“這對夫婦就是那人的親戚。”霍初雪倒也沒隱瞞,直接承認。
喬圣晞:“……”
“臥草!”喬圣晞當即震驚了,脫口而出:“小雪,你這是中了狗屎運啊!這都能遇到!”
霍初雪:“……”
“西西,咱能不能文明點?”
喬圣晞揚眉曖昧地笑,“敢情霍大醫生您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胡說什么呢!”霍初雪矢口否認:“我那天蹭了人家一頓晚飯,我這是禮尚往來。”
喬圣晞不聽霍初雪忽悠,一針見血,“咱倆認識多少年了?你什么心思我還不清楚。那個男人我昨晚看到了,長得確實不錯,比時下那些奶油小生有味道多了。可惜就是年紀大了點,又是二婚,我擔心霍大廚會拿菜刀砍你。”
霍初雪:“……”
霍初雪扶額,無語道:“西西,你是不是腦補太多了啊?”
喬護士起身往外頭走,輕柔的嗓音迅速傳過來,“我這不是替你未雨綢繆嘛!提前給你提個醒。”
霍初雪:“……”
霍醫生心想好閨蜜想的真有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