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一張口, 陸晉就伸出兩根手指又要來堵她的唇,唬得她連忙以手掩唇, 胡亂點頭又搖頭, 表示自己不會開口說話的。
陸晉雙目幽深,手指并未縮回, 而是將她的手拿了下來。
韓嘉宜瞪大眼睛。她手心被他翻開,冰涼的觸感混合著癢麻之意, 她身體不自覺地輕顫了一下,后知后覺意識到他是在她手里寫字。
她屏住呼吸,細(xì)細(xì)感覺,知道他寫的是:“別出聲,別害怕。”
韓嘉宜重重點了點頭,認(rèn)真而鄭重。她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過她念頭急轉(zhuǎn), 總覺得事情不大簡單。
外面隱隱有說話的聲音, 隔著假山聽不清晰。
陸晉自小習(xí)武, 比她耳力好, 他能清楚地聽到那兩人的對話。他聽見那女子輕聲說:“沒有人,你看錯了。”
然后男子接道:“是么?興許是看錯了。”
“疑神疑鬼的人,就是容易看錯……”
陸晉靜靜聽著,雙唇緊抿, 眼神晦暗不明。他偶一低頭, 視線正好撞進(jìn)一雙亮晶晶的眸子里。他的繼妹嘉宜正仰著臉, 像是在看他, 又像是在出神。她神情茫然,帶著一些無辜。
他想,她可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心里驀地一軟,沖她微微勾了勾唇,試圖露出一個安撫性的微笑。
韓嘉宜不明白大哥為什么突然沖她笑,但是她心知禮尚往來,也跟著笑了笑。
陸晉怔了一瞬,心底忽的浮上一個念頭:這個妹妹倒有幾分傻氣。
大約過了半刻鐘,外面的聲音漸漸消失了。
陸晉側(cè)耳聽了一會兒,確定無人,才輕輕拉了一下韓嘉宜,小聲道:“可以出去了。”
韓嘉宜長舒一口氣,心說在這里真憋屈,總算能出去了。
方才心里裝著事,陸晉尚無所覺,此刻心無旁騖,她又吹氣如蘭,他想起方才兩人幾乎身體相觸,不免有些許尷尬。他先從假山里出去,復(fù)又向她伸出了手。
韓嘉宜猶豫了一瞬,扶著他的手,從狹小的缺口鉆了出來。
重見陽光,她心情好轉(zhuǎn),低頭見自己衣衫上有不少灰塵,她的那些好心情又消失得一干二凈。娘給她做的新衣裳,今天才第一次上身啊。
她伸手不輕不重拍了兩下,收效甚微。
陸晉將她的動作盡收眼底,只輕咳一聲:“你先別急著這些事,趁早離開這兒。”
“哦。”韓嘉宜點頭,她略一思忖,終是忍不住問,“大哥,剛才的事情……”
她心說,方才私會那兩個人,是不是大哥認(rèn)識啊?怕那兩人尷尬,也怕她尷尬,所以才會先帶著她躲起來?而且,大哥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
陸晉皺眉,沉聲道:“剛才什么事也沒有,知道么?”
“嗯。”韓嘉宜輕輕點頭,也不反駁。她心想,她又不傻,撞見人私會這種事情,還會告訴旁人么?再說,侯府辦壽宴,有人借機(jī)私會,說出去,長寧侯府面子上也不好看。
“你趕緊回去梳洗一下,換身衣裳……”陸晉轉(zhuǎn)念一想,“算了,我送你回去。”現(xiàn)在這里沒人,萬一等會兒有人回轉(zhuǎn),看她眼下這形容,若是猜出一二,麻煩就大了。
韓嘉宜不敢拒絕他,她打量著他同樣沾染了灰塵的衣裳,小聲問:“那,大哥用不用也去換身衣裳?”
陸晉瞧了她一眼,低聲道:“不要怕。”
“什么?”韓嘉宜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給人拎著肩頭給拽了起來,然后雙腳騰空,人已離地。
她想,這可能是她第一次嘗試騰云駕霧的感覺,她以后再也不想嘗試了。她回想起在假山旁,大哥沒把她踹進(jìn)去,應(yīng)該算很溫柔了。
不過這比她走路要快很多。幾個縱躍后,她就站在了自己的院子里,還微微有些發(fā)懵。
陸晉神色淡淡:“趕緊進(jìn)去把衣裳換了,若有人問你為何更衣,就說不小心臟了衣裳。記住了么?”
韓嘉宜連連點頭。她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猓痛蟾绺孓o,回房洗臉梳頭,又重新?lián)Q了衣裳。她心說還好雪竹不知道去哪里了,不然她還不好解釋身上是怎么回事。她都這么大人了,若是自稱摔跤,那也太丟人一些。
只是對鏡自照時,她發(fā)現(xiàn)她戴的琉璃耳墜缺了一只,她略一思忖,暗想多半是滾到假山里時掉的。等賓客們都走后,她得再去那里找一找。這是娘花了不少錢給她買的。她可沒戴幾天。
出了韓嘉宜所住的院子,往西走不遠(yuǎn),就是陸晉的練功房。
除了兵器、沙袋,自然也有陸晉平時穿的衣衫。他打了桶涼水,簡單洗一下,換了一身衣裳。這才慢悠悠向外走去。
剛到前院,今日來府里拜壽兼湊熱鬧的高明高亮兩兄弟就迎上來:“大人!”
這雙胞胎生的一般模樣,性格并不相仿。
高亮圓圓的臉皺成一團(tuán):“大人,你不是去找貴客嗎?貴客都走了也沒看見你回來。”
陸晉抬眸掃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是啊,大人,你去哪兒了?”高明也問,“怎么連衣裳都換了?”
雖然顏色相近,可他一眼就看出來,這不是先前那一身。
陸晉不緊不慢道:“歇的久了,覺得身上有些酸,就去練功房活動了一會兒筋骨。”
高明高亮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均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敬服。老大就是老大,就這么一會兒光景,還要去練練功夫。他們兄弟自愧不如。
陸晉略一沉吟:“貴客走了?”
“走了呀。”
陸晉點一點頭,沒再說話。
那邊韓嘉宜換好衣裳,又去了園子。迎面看見一身石榴紅的陳靜云,她微微一怔,對方卻已笑起來。
陳靜云推己及人,她壓低聲音,笑道:“這么巧,你也同我一樣么?”
韓嘉宜只笑了笑。
陳靜云尋思,她們可真有緣分。她心中對嘉宜更親近了幾分,悄聲道:“我娘說,人處得久了,這日子也會接近。”
“……我娘沒跟我說過。”
愣了一愣,陳靜云輕笑出聲:“嘉宜,你真好玩兒。”
兩人一起入席,戲已唱了大半兒。韓嘉宜悄悄環(huán)顧四周,見離席告退的人一把手?jǐn)?shù)不過來,她和靜云中途離去,無人生疑。她也不知道“寶兒”是哪一個。——當(dāng)然,這跟她原本也沒什么關(guān)系。
今日老夫人的壽宴,總體順利,雖有皇帝的突然來訪,但并未出任何紕漏,沈氏對此心里還算滿意,總算沒辜負(fù)了她之前的辛勞。她也能好好歇一歇了。
她的女兒嘉宜在壽宴結(jié)束后,去了一趟園子。
韓嘉宜在假山附近轉(zhuǎn)了轉(zhuǎn),沒發(fā)現(xiàn)遺失的琉璃耳墜,不知是掉進(jìn)了假山里面,還是被誰給撿走了。雪竹就跟她在身后,她也不能再鉆一次假山,更不能命旁人進(jìn)去。——否則,她曾鉆假山一事,可不就被別人知道了么?
她先暫且放下此事,專心整理《宋師案》的第三部。老夫人壽宴后的第四天,就是她和書坊掌柜約定的日子。
韓嘉宜也不好直接說去書坊,只說自己想去首飾店看看,想看著給沈家表姐添件首飾。
當(dāng)然這話也不是作假,她前段日子曾陪著母親去沈家拜訪舅舅舅媽。舅舅家里有個比她大了三歲的表姐沈芳。沈家表姐今年年底出閣,她作為表妹,以前幾乎斷了聯(lián)系倒還罷了,如今既然又認(rèn)了親,她也該給表姐一些添箱禮。
沈氏點頭應(yīng)允:“行啊,只是娘今天還有點事,讓靜云陪你去?看看京城近來興什么首飾,你們一人一套。姑娘大了,是該多些首飾。”
陳靜云對于能出門一事,非常歡喜。她特意打扮一新,和嘉宜一起坐馬車出行。
還是上次那家首飾店,韓嘉宜很快挑好了首飾,她小聲跟還在猶豫的靜云商量:“你在這兒慢慢挑,我去那邊書坊看看。”
“等會兒我陪你一起去。”陳靜云依依不舍放下一對碧瑩瑩的玉鐲。
韓嘉宜笑吟吟直擺手:“沒事,你慢慢挑,我?guī)е┲袢ゾ托小!?br/>
然而,她一出首飾店,就打發(fā)雪竹去買糕點,她獨自一人快步去了那家書坊。
韓嘉宜不在意他們書坊有幾個老板,只要有當(dāng)家做主的就行:“來的這個能主事么?”
“當(dāng)然能。”掌柜毫不猶豫回答。
她隨著掌柜進(jìn)門,只聽一人問道:“李掌柜,是澹臺公子來了嗎?”
韓嘉宜抬頭看去,見是一個頗為清俊的青年,看著也就十六七歲的模樣,一身長衫,相貌端方。他看見韓嘉宜,明顯一怔。
李掌柜笑道:“大東家,這姑娘就是澹臺公子身邊的人啊,她特意帶了樣稿過來的。”
“帶來了么?”那位大東家見韓嘉宜兩手空空,甚是驚訝,“樣稿呢?”
韓嘉宜低頭,自袖袋里取出折疊的整整齊齊的紙張:“只帶了一點,還請大東家過目。”
大東家接過來,匆匆瀏覽,很快便將她帶來的樣稿給看完了,他抬起頭,問道:“后來呢?只有這么一點么?”
韓嘉宜正要回答,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我聽說澹臺公子來了,人呢?”她心頭一跳,卻聽那人話語一轉(zhuǎn):“咦,妹……妹?”
她緩緩回身,見原本該在學(xué)堂讀書的二哥陸顯一臉驚訝。她胡亂扯了扯嘴角,帶著一絲僥幸問道:“你也來買書啊?”
李掌柜笑著給她介紹:“這是我們的另一個東家,姓陸。”
大東家沒留神他們的對話,他笑著沖陸顯招手:“陸二,你過來,快來看看《宋師案》第三部的樣稿。精彩,真精彩!”他又指了指韓嘉宜:“就是這位姑娘送來的。”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著大眼瞪小眼,神情古怪的兩人,狐疑地問:“你們是不是認(rèn)識啊?”
陸顯和韓嘉宜兩人四目相對,都沒有說話。他思緒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很快回過神,一把拉過嘉宜的胳膊,就往書架那邊走,也不理會大東家在他身后“陸二、陸二”的呼喚。
兩人站定后,陸顯小聲問:“你怎么會認(rèn)識澹臺公子?李掌柜不是說,來的是他的丫鬟么?你,何時成了澹臺公子的丫鬟?”
韓嘉宜不答反問:“二哥怎么會在這里?二哥不是應(yīng)該在書院讀書么?”
“你,別打岔,讓我想一想。”陸顯皺眉踱來踱去,忽然福至心靈,壓低了聲音,“哦,我知道了,根本沒有澹臺公子,或者你就是澹臺公子對不對?”他也不給韓嘉宜解釋的機(jī)會,自顧自道:“哦,是了,肯定是這樣。李掌柜說,澹臺公子一個多月前來的京城,你也是那個時候來的。《宋師案》最初是在睢陽傳開的,你也是睢陽人。怪不得你上次出門拐進(jìn)了書坊……”
他自覺分析地極為透徹,看嘉宜的眼神也有幾分變了。他輕輕推了她一下,甚是得意的模樣:“說吧,是不是?”
他雖是詢問,可心里幾乎已經(jīng)篤定了。他竟不知道他這個妹妹,還有這等本事呢。
韓嘉宜沒有回答,只抬起頭,清凌凌的眸子正視著他的眼睛:“我也有一些事情想問二哥。”
“你問吧。”
“原本該讀書的時間,二哥卻出現(xiàn)在這里。二哥是告假還是逃學(xué)的?二哥經(jīng)營書坊的事情,娘和大哥他們都不知道吧?”
陸顯臉頰一熱,有一些慌亂,他確實是謊稱病告假出來的。怕被夫子看出來,他和大東家還是一前一后分頭行動的。他小聲道:“你既知道了,可別跟家里人說啊。”他停頓了一下:“當(dāng)然,你的事情,你如果不想給別人知道的話,我也會幫你保密。”
韓嘉宜輕輕“嗯”了一聲,心底的石頭算是落了地,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她笑吟吟道:“那就多謝二哥了。我就這么一點小愛好,也不想給人知道。”
“這愛好好啊,這愛好特別好。”陸顯甚是興奮,“嘉宜妹妹,我剛見你時,我就知道,你是我親妹妹。你看咱們連興趣愛好都這么相似。”
韓嘉宜微微一笑,心說,你第一回見我時,可不是這么說的。
“咱們可說好了啊,這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以后寫了什么話本子,可以都給咱們書坊,二哥絕對不會虧了你。你看你二哥,像是缺錢的樣子么?”
韓嘉宜極其誠懇地?fù)u頭:“不像。”
“這就是了,絕對不會虧待了你。還有那個大東家,姓郭,排行最長的,也不是個缺錢的人。”陸顯越想越興奮。
“二哥什么時候開始經(jīng)營書坊的?”韓嘉宜好奇地問。
“有兩三年了。”陸顯笑道,“當(dāng)時我手上沒多少錢,就拉了郭大一起。結(jié)果他銀錢比我多,他又在他家排行最長,他就成了大東家,我成了二東家。”他有些不敢相信:“你真是澹臺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