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不敢攔他, 忙道:“你自去忙你的吧。”待陸晉點頭離去, 她才重又攥著女兒的手, 往正房而去。揮手令丫鬟們都退下, 她悄聲問:“嘉宜,這兒沒有外人,你跟娘說, 你這些年過得怎么樣?你爹對你好不好?你, 你繼母待你好不好?你這次進京是跟誰一塊兒來的?怎么找到世子那里去了……”
母親一下子問了這么多問題,韓嘉宜的眼淚瞬間決堤, 她只喊了一聲“娘”,就忍不住小聲抽泣起來。
“嘉宜, 別哭,嘉宜。”沈氏一時手足無措, 胡亂給女兒擦拭眼淚。
當初她嫁給韓方為妻, 夫妻恩愛和睦,成婚三年后生下女兒嘉宜。可惜生產時傷了身體,大夫當時說的含糊,只說以后受孕會比較艱難。生下嘉宜后三四年,她果真沒再懷孕。
婆婆白氏提出要給兒子納妾, 韓方毫不猶豫就拒絕了。白氏認定他是受了兒媳婦的蠱惑,她不顧兒子的哀求,以命相逼, 迫他休妻再娶。
沈氏不想丈夫為難, 自請和離。從此男婚女嫁, 各不相干。
她不舍得才四歲的女兒,可是嘉宜姓韓,韓家又豈會同意她帶走女兒?和離后她依兄長沈修而居,在睢陽待了兩個多月。白氏來找她,告訴她在給兒子相看新婦,她心灰意冷,隨赴京上任的兄長離開了這個傷心地。再后來,她無意間認得陸清,進了長寧侯府。
思及往事,沈氏眼眶微酸,心頭一陣難受,卻聽女兒道:“娘,沒有繼母。我爹也不在了……”
“什么?”沈氏大驚,難以置信,她原本驚訝于“沒有繼母”,待聽到“我爹也不在了”她如遭雷擊,只聽到嗡嗡嗡的耳鳴聲:“你爹不在了?怎么會?”
韓嘉宜擦拭了眼淚:“我十歲那年,我爹就不在了。我這幾年,是跟著祖母和二叔的。”
沈氏抬手按了按眉心,好久才緩過神來:“你爹是怎么不在的?”
“生病。”韓嘉宜輕聲道。在她的記憶中,父親的身體一直不大好。
沈氏怔了片刻,才又問道:“你爹爹不在,那你這些年……”她心里悶悶的疼,沒有親生父母庇佑,這幾年嘉宜是怎么過的?她一把抱住女兒:“你祖母和二叔待你好不好?”
韓嘉宜沉默了。爹爹收藏了不少古玩字畫,手中有不少財產。他去世以后,二叔得了那些珍藏,表示要奉養母親,撫育侄女。這幾年二叔在吃喝上倒也沒有虧待過她,但也僅限于吃喝上了。她這個侄女是可以隨時被犧牲掉的,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偽造路引,匆忙進京。
“你爹沒了,你怎么不早點來找娘?我以為,我以為……”沈氏眼淚大滴大滴的掉,落在女兒發間。她心里充滿了悔意,她不該把女兒留在睢陽,更不該十年來刻意逃避不聞不問。誠然京城睢陽相距甚遠,訊息不通,可她如果硬要打聽,不會打聽不到。只是她以為,女兒雖然沒有親娘在身邊,可還有父親,有祖母,不會受什么委屈……
韓嘉宜臉頰在母親手臂上蹭了蹭,有意撒嬌:“我那時候小嘛,現在長大了,不是來找娘了嗎?”見母親滿面淚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我餓了,有吃的沒有啊?”
“有,有,當然有。”沈氏精神一震,連忙高聲喚丫鬟進來,吩咐準備膳食。她將糕點推到女兒面前,“你先墊墊肚子。”
韓嘉宜今日水米未進,早就餓了。她洗手凈面,就著茶水用了幾塊糕點,才覺得身上有了些力氣。
沈氏就坐在她對面,見她放下筷子,含笑問道:“合你的口味么?”
“合呢。”韓嘉宜點一點頭。
沈氏拉著女兒的手:“嘉宜,你以后也不要再回睢陽了,留在這兒陪娘好不好?娘只有你這一個女兒,娘不想再和你分開了。”
再把嘉宜的戶籍遷過來,讓其長住京城。只是此事多半還需要麻煩世子。
韓嘉宜毫不猶豫地點頭:“好。”猶豫了一下,她又道:“我是想賴在娘身邊的,可是娘會不會不方便?”
母親現在嫁到了長寧侯府,不知侯府中人是否好相與。
“怎么會呢?”沈氏溫柔摩挲著女兒的發頂,幾欲落淚,“沒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夫人和侯爺都很好。再說,長寧侯府若是真容不下咱們娘倆,咱們走就是了。嘉宜,娘巴不得你永遠賴在娘身邊。”輕輕擦拭了眼淚,她想到一事,好奇問道:“你怎么先找上世子了?”
“誰?”韓嘉宜話一出口,隨即意識到娘問的是陸晉。她想了想,“哦,娘說大哥啊。我在客棧,正好碰見錦衣衛捉拿欽犯……”
沈氏點一點頭:“原來如此。”分別十年,她心里有太多的問題想問女兒,她迫切想知道女兒這十年的點滴,但是她很清楚,嘉宜如果要留在長寧侯府的話,必須得盡快對侯府有些了解。
于是,她緩緩說道:“家里的情況,我簡單跟你說一下……”
韓嘉宜在睢陽時就知道母親改嫁到了陸家,也打聽過長寧侯府的一些情況。但此刻母親鄭重提及,她也不由地認真傾聽。
“這侯府里,最大的是老夫人,老夫人常年禮佛,是個再慈祥不過的老人,對小輩一向和善。你只管拿她當親祖母一般敬重就是了。侯爺性情寬和,也好相處。侯爺之前娶過兩任妻子。”沈氏輕聲說道,“他的原配夫人是成安公主,公主當初難產,生下世子陸晉沒多久就去世了。老夫人做主,侯爺又娶了梅夫人,梅夫人也福薄,二少爺陸顯出生的當天,她就沒了。世子你見過了,他如今做著錦衣衛指揮使,你日后見了他,定要恭恭敬敬,莫惹惱了他。二少爺你還不曾得見,他比你大了兩歲,還在讀書呢。他的姨母和表妹也在侯府,梅姨媽熱情爽朗,她的姑娘陳小姐和你年紀相仿,以后少不得要見面。”
韓嘉宜記在心間,可是不免有些不安。
沈氏輕嘆一聲,詳細講了各人的秉性喜好以及相處之道,又問起女兒在睢陽時的種種。
母女倆正說著話,忽有丫鬟來報,說是侯爺過來了。
韓嘉宜心頭一跳,立時站起。
說話間一個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他四十來歲,形貌和善:“聽說大姑娘來了,這個就是么?姑娘既然來了,就在這兒住下吧,也省得你掛念。”他沖沈氏笑了笑:“別說,和你還真有些像。”
“侯爺這話說的,我親生的女兒,又怎會不像?”沈氏含笑盈盈,她輕輕推了推女兒,“嘉宜,還不見過你陸伯伯。”
韓嘉宜匆忙福身行禮,心里微覺驚訝,這就是長寧侯么?怎么和陸晉長的一點都不像?他看著比他兒子和善多了。
“啊?”韓嘉宜一怔,下意識回答,“律書。”
“律書?”陸晉腳步微頓,偏頭看她,眸黑如玉,“你想查什么?”
他直接就問她想查什么,韓嘉宜遲疑了一瞬,含糊道:“也沒什么,就是突然想看看,多一些了解。”
“想知道哪一條、哪一律也可以問我,我應該能為你解惑。”陸晉略一勾唇,燭光在他黑眸中跳躍。
“你怎……”韓嘉宜心中一凜,猛然想到此人是錦衣衛指揮使,他麾下的北鎮撫司專理詔獄,可自行逮捕、行刑、處決,不知審理了多少案件。他熟知律法,好像也不足為奇。只是想到他年紀輕輕,就定過不少人的生死,已經消散的不安又重新籠罩在她心頭。她悄悄落后于他半步,不敢再與他并肩同行,口中卻道:“是了,大哥在錦衣衛當差,自然知曉律法。”
她并未說出她想知道哪一條律令。
陸晉長眉一挑,斜了她一眼,沒再說話,只是放慢了步子,等她上前。
他也只不過是提一提,她不說,他也不至于追問。他的家人對他生疏客氣,更不要說這才進府不滿一個月的繼妹。
韓嘉宜無法,只得跟了上去。
好在距離她的院子不算遠。兩人沒走多久,就到了她的住處。
韓嘉宜推開院門:“大哥,我到了,謝謝你。”
陸晉將手里的燈遞給她:“拿去,以后晚間沒事不要在外面亂走,雖說是自己家里頭,可也要注意安全。”
韓嘉宜連連點頭:“大哥說的是。”但她卻沒有接燈,她眼睛亮晶晶的,臉頰隱約帶著笑意:“這燈大哥拿著吧,我都到了,大哥還得回去呢。拿著燈,既能照明,又能壯膽,多好呀。”
陸晉用不著這盞燈,也無需壯膽,可不知為什么,他心中一動,略一頷首:“也好。”
韓嘉宜燦然一笑,輕輕揮了揮手,轉身進門、關門、閂門,一氣呵成。
這小姑娘動作很麻利啊。陸晉微微一怔,緩緩搖頭。他垂眸看了一下手里提著的燈,燈光朦朦朧朧,在地面投射出不甚清晰的光影。
他提著燈,一步一步,緩緩往回走去。
韓嘉宜輕手輕腳回到房間,略微收拾了一下,上床休息,一夜無夢。
次日清晨,韓嘉宜早早起床去正房那邊,吃早飯時并沒有見到陸晉的身影。她忙碌了一上午之后回房,丫鬟雪竹神色鄭重遞給她幾本書。
“這是什么?”韓嘉宜翻了翻,“律書和律書注解?你從哪兒……”
她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想看律書一事,她只同陸晉一人提過。
果然,雪竹小聲道:“這是世子清早讓人送過來的。”
韓嘉宜“哦”了一聲,心里有些異樣:還真是他。
“對了,姑娘,世子還讓人送了兩盞羊角燈過來。”雪竹很不解,“也不是元宵燈節,怎么想起送燈了?還是羊角燈,這可是好東西啊。”
韓嘉宜倒是大約知道其中緣由,但不好跟雪竹提起。她胡亂“嗯”了一聲:“那我是不是得謝謝大哥?大哥對人一向這么大方么?”
還是借燈來提醒她,晚間不要亂走?
雪竹笑道:“世子對家里人,一向很大方。”
“是嗎?”
雪竹認真道:“是啊。那回老夫人說了一句珊瑚好看,她過壽的時候,世子讓錦衣衛抬了一株珊瑚樹過來。”
“這是孝道,應該的。”韓嘉宜隨口道。
“不止是對老夫人,世子對侯爺、夫人、二少爺、表姑娘也很大方啊。”
韓嘉宜慢慢點頭:“哦,原來是這樣。”
那看來是單純給她,而不是想借機敲打。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吩咐雪竹把燈收起來,心想禮尚往來,她也得備些回禮,不能缺了禮數。
韓嘉宜抱著律書翻閱,然而律法條文極多,她一時也沒翻到戲殺該如何判。她隨手將書放到一邊,頗有些懊惱。
早知道這么難查,她還不如昨晚直接問他呢。
不過接下來的日子,韓嘉宜都沒再見到陸晉。她想,也許是陸晉回來過,只是她沒見到而已。他早出晚歸的,又不一定能碰上。
至于給大哥的回禮,她已經想好了。錦衣衛嘛,隨身帶刀,免不了打打殺殺,求個平安符,給他戴上。他借給她的律書注解,幫了她的大忙,要不,她下次去書坊,也搜羅幾本書給他?
說到禮物,老夫人壽辰將至,母親沈氏替她另備了禮物,她早前準備的百壽圖自然是用不上了。
在老夫人壽辰的前一日傍晚,陸家兩兄弟都回來了。
韓嘉宜在正房門口遇見了二哥陸顯。
他神神秘秘的,扯著韓嘉宜的胳膊就往外走,小聲道:“妹妹,你跟我過來一下,我給你個好東西。”
韓嘉宜扯了扯嘴角,心說這二哥也太熱情了一些。她不著痕跡將胳膊從他手里掙脫出來:“二哥叫我嘉宜就好。”
“哦,嘉宜妹妹。”陸顯點頭。
此時他們在院子外面,陸顯從懷中掏出兩本冊子來:“給你,上回你來的突然,我也沒給你準備見面禮……”
韓嘉宜本欲擺手婉拒,但是眼角的余光不經意落在他手里的冊子上,看到封皮上“宋師案”三個大字,她眼皮跳了跳:“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