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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懷抱

    東邊角落里有個粗獷的聲音忽然響起,  引得不少人側目。
    韓嘉宜循聲望去,  一眼看到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男子。她扯一扯嘴角,  大步向他走去:“鄭三哥。”
    這是一張不大的四方桌,  除了鄭三哥之外,還有一個陌生人。
    此時客棧人多,  素不相識的人同桌而食并不少見。韓嘉宜只匆匆掃了一眼,  隱約瞧見那人臉上有道傷疤,  也不多想,  直接在鄭三哥身旁坐下。
    “小二,再來些清粥小菜。”鄭三哥高聲吩咐店小二,又轉向韓嘉宜,  笑呵呵道,“咱們的飯錢,  都含在昨夜的房費里,  不吃白不吃。”
    韓嘉宜輕輕“嗯”了一聲。
    她昨夜沒有睡好,  一直在做噩夢,  甚至還夢到被利箭當胸穿過,醒來時腦袋痛得厲害。這會兒也提不起精神來。
    鄭三哥吃飯極快,韓嘉宜的清粥小菜還沒上,他就幾口吃完了餅子,又咕嚕咕嚕將一碗粥喝了個干凈。
    胡亂抹了一下嘴,  他低聲道:“現在咱們離京城還有三十里。我趕車快一點,  最遲到午后,  就能到啦……給你送到,  我就回去。”
    說到分別,他不免心生不舍。同行數月,他對韓老弟印象可真不錯。能吃苦,不怕累,心地善良,出手大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到底是年紀小,身量單薄,容貌又過于秀氣,顯得沒什么男子漢氣概。不過,或許就是這個緣故,讓人不自覺地想幫扶一二。
    “辛苦鄭三哥了。”韓嘉宜誠心誠意道謝。
    鄭三哥形貌粗獷,為人仗義,從睢陽到京城這一路,多虧了他照顧。
    嘿嘿一笑,鄭三哥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頗為豪爽:“你錢都給了,我送你進京是應該的。說什么辛苦不辛苦?”
    說話間,店小二端著粥餅并幾樣小菜過來:“客官請慢用。”
    韓嘉宜肚子咕咕直叫,卻沒多少食欲。她剛拿起細長的筷子,就想到夢里朝她飛來的羽箭,胸口也開始隱隱作痛,她默默嘆一口氣,緩緩放下了筷子。
    唉,做噩夢真是影響心情。
    “怎么不吃啊?我覺得味道還不錯,你多吃些,才有力氣啊,今天還要趕路……”
    鄭三哥話未說完,就微微變了神色。
    一隊身穿錦衣衛官服的男子魚貫而入,原本喧鬧的前堂在一瞬間安靜下來。
    錦衣衛迅將客棧包圍,掌柜的慌忙迎上去,對著來人當中唯一穿著便服的年輕人道:“官爺,這是……”
    那人揮一揮手,冷聲道:“錦衣衛辦案,閑雜人等不要多事。”
    這聲音隱約有些熟悉,韓嘉宜下意識看過去。剛一轉頭,手就被鄭三哥狠狠打了一下。他小聲提醒:“別惹錦衣衛。”
    鄭三哥是個大嗓門,他雖然有意壓低聲音,但因為前堂安靜,他的話仍清晰地傳到了眾人耳中。人人皆知錦衣衛惹不得,然而這般直接說出來的,還真不多。
    他話音剛落,就有兩個錦衣衛提著刀滿面殺氣朝他們走了過來。
    韓嘉宜心頭突突直跳,一聲“我們是良民”還未說出口,就聽“唰”的一聲響,那兩個錦衣衛齊齊抽出了刀,對準韓嘉宜對面那個臉上有刀疤的男子:“楊洪升,還不束手就擒!”
    咦?韓嘉宜大眼圓睜,有些不可思議,怔了一瞬后,喜意后知后覺爬上心頭。
    不是沖他們來的,甚好甚好。她就說她沒這么倒霉。
    刀疤男猛地一拍桌子,不知從哪里抽出一把劍,暴喝一聲:“你們不要欺人太甚!”一躍而起,上前與錦衣衛纏斗在一處。
    韓嘉宜何曾見過這等場面?她閃避在一旁,伸手掩了雙眼,卻忍不住透過指縫看去。
    錦衣衛訓練有素,出手快捷,配合默契,那刀疤男看著身手不錯,但以一敵二,很快落敗,被人用刀架在了脖子上。
    又有錦衣衛上前,反剪了他的雙手。
    “你們這群鷹犬,老子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刀疤男掙扎著,口中罵罵咧咧,忽的被一聲“啊”的慘叫所取代。
    “很吵。”
    是先前那個有些熟悉的聲音。韓嘉宜心中莫名,一時猜不到究竟生了什么。
    前堂安安靜靜,再無人出聲。鄭三哥沖她比了個手勢,韓嘉宜略一思忖,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有人出手卸掉了那個刀疤男的下巴,讓其無法出聲。
    韓嘉宜呼吸一窒,不自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莫名覺得有些疼。
    她在心里說,沒事沒事,錦衣衛辦完差,很快就要走了。
    可惜那些錦衣衛并沒有立刻離去,制住刀疤男后,有一個錦衣衛向她和鄭三哥走了過來。
    這人看著二十出頭的年歲,圓臉微黑,眉眼爽利,他眼角微挑:“你們是楊洪升的同黨?”
    “誰?楊洪升?”鄭三哥嚇了一跳,大驚失色,聲音不自覺提高了幾分,“通敵賣國的楊洪升?”
    韓嘉宜也是一怔。他們昨日投宿客棧時,隱約聽說前兵部侍郎楊洪升是南夷臥底,朝廷正捉拿他。
    難道說方才和他們同桌而食的那個人就是楊洪升?她并沒有聽錯?不過這也太巧了吧。
    她心緒復雜,鄭三哥已然回過神,他滿臉堆笑,神態恭敬:“官爺明鑒,我們是從睢陽來的,去京城探親,和那個楊洪升不是一伙兒的。我們跟他,素不相識啊。只是因為這邊人多,見他沒地方坐,才讓他蹭了一下桌子而已。呶,這是我的路引,官爺請過目。”
    韓嘉宜眼睜睜地看著鄭三哥從懷中掏出路引,恭恭敬敬呈給那錦衣衛,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那錦衣衛接過路引端詳:“鄭老三,睢陽人氏,身長八尺,面黑長須……”
    “是,是,是。”鄭三哥不斷點頭附和,又用手肘捅了捅韓嘉宜,“韓老弟,你的路引呢?快拿出來啊!”
    韓嘉宜困意全無,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路引這東西,她有,不過是假的。
    陳靜云輕嘆一聲:“也不知道這次會出什么題目。我昨夜捧著詩集看了好久呢。”
    韓嘉宜不由地輕笑。
    等馬車趕到目的地時,已經不算早了。兩人先后下了馬車,隨早在門口等候的仆從入內。
    侍從們訓練有素,笑容可掬,邀請她們先到園中小坐。
    十月的天,陽光燦爛,微風和煦。三三兩兩的年輕女子站在園子里,鮮妍明媚,生機勃勃。
    韓嘉宜一眼看到了表姐沈芳。
    巧的是,沈芳也看見了她,含笑同她打招呼:“表妹快來。”
    韓嘉宜拉著陳靜云上前,含笑喚一聲:“表姐。”
    沈芳今年十七歲,她的婚期就在兩個月后。好事將近的她面色紅潤,心情甚好。她笑盈盈拉著韓嘉宜與陳靜云,同眾人介紹:“這是我表妹嘉宜和靜云。”
    她的好友中有之前隨著家中長輩去長寧侯府給侯府老夫人祝壽的,略略知曉這兩個姑娘的身份,客客氣氣。
    卻也有不知道的,悄聲詢問:“哪家的姑娘,怎么從未見過?”
    自有相熟的悄悄告訴她。
    鮮少出現在這種場合的陳靜云不免有些局促,她不自覺抓緊了韓嘉宜的手。她想,嘉宜看起來比她淡然多了。
    殊不知韓嘉宜心中的緊張并不亞于她。
    韓嘉宜也不想給娘臉上抹黑。她神情自然,落落大方,對自己的出身來歷也不避諱。她生的好看,說話得體,又有沈芳等人照拂,一時間跟眾人倒也相處融洽。
    當然,東平公主所邀請的姑娘,大多出身不俗。在今天這樣的場合,大家都顧忌身份面子,即使真的對她有輕視的心思,也不會在公主的詩會上當眾滋事。眾人禮貌客氣,甚至還有熱情的姑娘主動與她們說起之前的數次詩會。
    說了約莫一刻鐘,有丫鬟來報,說是東平公主過來了,請她們入席。
    韓嘉宜與陳靜云一起在丫鬟安排的位置坐了,正說著話,忽聽一個清亮的女聲:“公主到!”
    眾人紛紛起身,向公主行禮。
    韓嘉宜抬眸,看向在一群美婢的簇擁下緩緩走來的美貌婦人。她心說,原來這個就是東平公主。
    東平公主三十來歲,相貌美麗,衣飾簡單大方。這不是她第一次辦詩會,同往常一樣,先由丫鬟們端了各色小菜上來。待眾人用過膳食以后,撤下盤碟。東平公主親自出題限韻,規定了時間,要求眾人各賦詩一。
    韓嘉宜見題目是中規中矩的詠物詩,頓覺輕松。她認真凝神思索一會兒,心里很快有了一,工工整整謄寫上,自忖可以交差了。
    回頭瞧一瞧陳靜云,見其正低頭疾書,甚是專注。
    少時到了規定的時間,丫鬟們將詩作收上去,呈給了東平公主。接下來,公主府的丫鬟們會將這些詩作統一抄寫,掩去姓名,交由專人評判,分出個優劣高低。
    而在專人評判的間隙,這些貴女們則又在園子里三三兩兩說笑玩樂。
    陳靜云悄聲問韓嘉宜:“你寫的怎么樣?”
    韓嘉宜想了想:“還好吧。不出挑,也不至于出丑。”
    她聽到那邊幾個姑娘興致勃勃議論誰會奪魁以及公主會給什么樣的彩頭,她本人對此倒是不在意。如她所說,不出挑,不出丑就行了。
    陳靜云點頭,深以為然:“也是,你剛從睢陽來京城,如果第一次參加詩會,就壓了旁人一頭,那多招恨啊。”
    韓嘉宜作勢去掩她的嘴:“小聲些吧,這話給人聽見,也不怕人笑話。”她在寫詩方面幾斤幾兩,她心里還是有數的。
    陳靜云連忙降低了聲音:“也不知誰會奪魁。”
    誰會奪魁呢?東平公主也在想著這個問題。此次她下帖子邀請了五十二個姑娘,前來赴約的有四十九個。
    面對四十九不帶姓名的詩,東平公主及其門客們認真翻看,幾經討論后,終于敲定了名次。
    東平公主循著這三詩去看其各自的作者,她“咦”了一聲,深感意外。
    待門客們退下后,東平公主含笑對侄兒說道:“這回你可看走眼了,你說的才女,連前三都不入呢,只能得個第五。”
    平安郡王郭越詫異:“我不信,姑姑哄我呢。”
    “不是我哄你,只怕是6二哄你。”東平公主笑著搖了搖頭,“你也看到了,好幾個才子共同選定的,還能有假?”
    她看著侄兒,神情溫柔。這是她胞兄康王唯一的骨血。她與駙馬成婚多年,膝下無兒無女,就把這個侄子當成了親兒子來對待。郭越今年十六歲,也到了該議親的時候。他無父無母,少不得她這做姑姑的多操操心。她尋思著,不拘侄兒看上誰,只要他中意,她豁出去臉面,也要幫侄兒把那姑娘娶了來。
    不過郭越到了現在,似乎還沒這方面的心思。倒是今日,他到這邊玩兒,聽她說起詩會,他似是來了興致,問她:“姑姑,長寧侯府的那個姑娘是不是也來了?那姑娘可是個才女。”
    東平公主第一次聽到侄兒夸贊一個姑娘,細問之下,方知是長寧侯的繼女,沈氏在睢陽時所生的女兒。
    眾貴女作詩之際,她留神細細打量了那個韓姑娘,見其柳眉杏眼,肌膚白皙,相貌美麗,比年輕時的沈氏猶勝幾分,凝神寫詩時,從容鎮定,頗有書卷氣息。她思忖著或許真如侄兒所說,是個大才女。
    此刻見韓嘉宜前三不入,東平公主不禁懷疑侄兒話語的真實性了。——當然,她也不會疑心是郭越撒謊欺瞞她,只想著要么是與他來往甚密的6顯吹噓自己的繼妹,要么是郭越見過韓姑娘,對其有別樣的心思。
    在郭越看來,6二的妹妹連《宋師案》這樣的話本子都能寫得,那肯定是個難得的才女。沒道理前三不入。
    東平公主翻出韓嘉宜的詩作,細細讀了兩遍,笑道:“雖前三不入,可好歹也是第五,算是不錯了。”她瞧一眼正巴巴看著她的侄子,將手里的詩遞給他:“你瞧瞧。”
    郭越匆匆掃了一遍,輕聲道:“我覺得甚好。”
    即便不好,那也肯定是有意藏拙。畢竟那是大名鼎鼎的澹臺公子啊。
    東平公主忍不住輕笑出聲。
    大東家身體往旁邊一躲,皺眉道:“別叫我郭大,我有名字。”
    “嘿,叫郭大怎么了?你不是還叫我6二嗎?”6顯哈哈一笑,“行了,行了,郭越郭大爺……”他隨手撩開了馬車的車簾,只瞧了一眼,迅收回了視線,將車簾遮得嚴嚴實實。
    “怎么了?”大東家郭越問道。
    “我大哥。還好,他沒看見我。”6顯不免有些慶幸。
    馬車外,6晉帶人騎馬疾馳而過,確實不曾注意到馬車里的人。皇帝下旨命他查戶部尚書貪腐一事,他這幾天都在忙碌。
    這一忙就是好多天,自祖母壽宴后,他連著四五日都沒有回長寧侯府。
    當然,他不回家,府里一切照舊,并無任何不同。
    韓嘉宜那天從書坊回去,繼續整理書稿,只等著二哥休沐時,就將手稿給他。這樣也省得她再找借口甩開身邊的人去書坊。
    找了一個合適的機會,韓嘉宜同長寧侯說起書房的事情。
    長寧侯微微一愣,繼而哈哈大笑:“你這孩子,上回不都跟你說了么?咱們家里三個書房,你想看書,盡管去看就是了。這是你自己的家啊,你忸怩什么?”
    韓嘉宜微覺赧然,她輕輕“嗯”了一聲。
    “要不,給你也布置一個書房?”不等韓嘉宜表態,長寧侯就又搖頭了,“家里都有三個了,再多也是擺設。離你住的院子很近的那個書房,鑰匙我不是給你了嗎?那書房一直閑置著,你想用就用吧。”
    韓嘉宜點一點頭:“嗯,多謝6伯伯。”
    沈氏在女兒走后,對長寧侯感嘆:“嘉宜別的都好,就是喜歡看書。”
    長寧侯瞧了妻子一眼,不大贊同:“喜歡看書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姑娘多讀書,不求做個才女,能明事理也好。”
    沈氏猶豫了一瞬:“你說的書房,是不是先前給世子準備的那個?你同意嘉宜進去看書,總得跟世子打聲招呼。”
    “那等晉兒下次回來跟他一聲就是了。”長寧侯擺了擺手,不甚在乎,“他時常不在府里,真回家也是去練功房。這幾年,你見他進過那書房幾次?閑著也是閑著。嘉宜是他妹妹,又不是外人,借他書房看本書而已,他肯定會同意。”
    沈氏點了點頭,心說也是。
    長寧侯這次話之后,韓嘉宜開始去書房。離她的院子不遠,就有一個書房,如同長寧侯所說的那樣,可能閑置已久,除了仆人灑掃,不見其他人。
    書架的書擺放得整整齊齊,書桌上一張紙都沒有,硯臺看著也像是長久未用了。
    不過韓嘉宜并不在意這些,她去書房主要是為了查閱資料。
    這日午后,她謄寫整理之際,想到一個不大確定的典故。她略一思忖,暫時收起書稿,起身就去書房。
    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她想看的典故。她心中一喜:“找到了。”
    將這個典故牢記于心,她把書放回原本的位置,剛轉了身,就聽“吱呀”一聲,虛掩著的門被人推開。
    她下意識抬頭,雖然對方逆著光,但她仍一眼看出這是大哥6晉。她心頭一跳:“大,大哥?”
    盡管她來此地看書,是長寧侯親口應允過,她也沒碰任何不該碰的東西。但不知道為什么,在看到大哥的這一瞬,她竟有一種私入禁地的心虛感。可是,這就是一個閑置的書房啊。
    6晉也看到了她,他挑眉,有些許意外:“你在這兒做什么?”
    看了她站立的位置以及她將放未放的手,6晉思緒急轉,想到那天夜里她可憐巴巴跟他說,想去書房找書,結果燈被風吹滅了的場景。他聲音略微緩和了一些:“你來找什么書?”
    上次律書,他不是都讓人給她送去了么?
    “就,隨便找個典故。”韓嘉宜輕聲問,“大哥是要用書房么?”她伸手指了指門口:“我這就走。”
    6晉眉心幾不可察的一皺,又很快松開。他今日回家,本是要去練功房的。行至附近,見書房的門虛掩著,他心念微動,信步而至。不想竟是繼妹嘉宜在此地。
    午后的陽光灑在小姑娘白嫩的面龐上,她明麗清亮的眸中亦是光華流轉。然而她就那么俏生生站著,在看見他的一瞬間,她眼里有一閃而過的慌亂和不安。他只問了兩句,她便作勢要走,似是他欺負了她,要趕她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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