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就不是來書房的, 自然也沒久留,轉身去了練功房, 直到傍晚, 他才沐浴更衣,前往正房而去。
“晉兒,有件事跟你說一聲。”長寧侯打量著兒子的表情,“你那書房不是一直閑著么?正好嘉宜喜歡看書, 我想著……”
6晉聞言, 眼前立時浮現出韓嘉宜怯生生站在書房的場景, 他點頭:“那就給她吧。”
“什么?”長寧侯一怔, 他眉心跳了跳, 也摸不準兒子這話什么意思。
6晉神色不變:“她喜歡看書,又缺書房, 給她就好了。”
一間書房而已,值當這樣特意跟他說一聲?
“晉兒……”
6晉抬眸:“父親還有其他吩咐么?”
“……”長寧侯搖頭,沒了。
韓嘉宜進來時,父子倆剛結束對話。看見她,他們不約而同向她看去。
察覺到兩人的視線, 韓嘉宜詫異抬頭,福一福身:“6伯伯, 大哥。”很快就又低下了頭。
6晉挑眉, 怎么她眼睛看著紅紅的, 莫非是哭了?他本想問一問她, 但是父親繼母丫鬟仆人都在, 他貿然詢問,未免有些古怪,便暫時壓下不提。
少時眾人一起用膳,6晉注意到繼妹嘉宜始終垂著頭,只用自己跟前的菜肴。他眸光輕閃,看來的確是有心事。
韓嘉宜對此毫無所覺,她還在記掛著《宋師案》的事情。今日大哥6晉對其評價,讓她大受打擊。她離開書房后,就一直在試著修改整理,連用晚餐時都在想著怎么改文。
用過晚膳后,她定一定神,率先提出告辭。然而她剛走出正房不遠,就聽大哥在身后喚她:“嘉宜。”
“啊?”韓嘉宜下意識回頭,看著夜幕下向她走過來的人,“大哥?”
6晉在她身前一尺開外的地方站定,他借著夜色打量她,這會兒眼睛黑亮亮的,不見紅意。他略微遲疑了一下,緩緩說道:“你來家里也有一個多月了,感覺如何?”
韓嘉宜眨了眨眼,后知后覺意識到他這是擺了兄長的姿態來與她談心。這讓她怎么回答呢?她只能小聲回答:“挺好的。”
“挺好?”6晉輕嗤一聲,慢悠悠踱步前行,“你是侯府的姑娘,這里是你的家。在這里,沒人能夠欺負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知道么?”
韓嘉宜有幾分莫名其妙,但還是點一點頭:“知道了。”
看她神色,6晉隱約知道,他的話并沒有真正說到她心里。他心想,也是,當初他在宮里時,太后說過無數次讓他把皇宮當成自己的家,但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卻一直伴隨著他。
而等他回到侯府時,因為多年的缺席,他又像是侯府的客人了。
6晉自忖與這個繼妹不算相熟,有些話提點一兩次就行,說多了,就顯得交淺言深了。是以,他雙目微闔:“去吧。”
韓嘉宜知道這是結束了談話,她暗松一口氣,“哦”了一聲,沖他點一點頭,快步離去。她現在滿心都是《宋師案》究竟該如何改。
次日清早,她沒再見到大哥,倒是6晉命人給她送了兩本書過來。
是《宋師案》。
韓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手也微微打顫。尷尬、羞惱、失落的情緒瞬間齊齊涌上心頭。她定了定神,才翻開了書:竟然有批注?
她倒要看看,給她批注了什么。
字跡有些潦草,不知道是不是6晉所寫,韓嘉宜只注意到抓人、審判時,常會有簡短批注。如,標明哪里不符合常理,應該是如何如何。
批注不多,翻到后面甚至沒有了,但是這為數不多的批注,讓韓嘉宜再次受了打擊。她將書合上,擱置到一旁,心里卻不由地想:哦,是不是覺得難看到無法忍受,所以后面干脆連看也懶得看了?
今天書院休沐,下午6顯回家,直接去找嘉宜。人未到,聲先至:“嘉宜妹妹,妹妹……”他揮手令端茶的雪竹退下,興沖沖問韓嘉宜:“妹妹,《宋師案》第三部的全部手稿呢?”
韓嘉宜眼皮子抬了抬:“沒了,死了。”
“什么?”6顯一愣,“什么沒了?誰死了?”
“宋大人死了,《宋師案》沒了。”
6顯怔了一瞬,繼而哈哈大笑:“宋大人早就作古,肯定死了呀,這我知道。《宋師案》怎么沒了?你不是已經寫好了么?嘉宜妹妹,你可別哄我。”
韓嘉宜不說話,《宋師案》的第三部,她確實已經寫好了,然而大哥6晉的話,卻讓她不得不懷疑,第三部的案件是不是也不符合常理,生編硬造。她抬眸看一眼三哥,慢吞吞問道:“二哥,你老實說,《宋師案》寫得怎樣?”
“精彩,真精彩!”6顯毫不猶豫道,“市面上興的話本子,這《宋師案》是最精彩的,故事看似離奇,又十分合理,而且揚善除惡,旨在教人向善。其他仿作的話本子,皆不及其十分之一……”
韓嘉宜聽他說的誠懇,心中郁氣稍減。她嘆一口氣:“但是案件不合常理是不是?現實中根本沒有。有時候審判的也不對,是不是?”
“什么?”6顯不解,“不是啊,妹妹。話本子啊,又不是朝廷的卷宗,為什么要事事為真?難道我寫一個白鶴報恩,還真的要一只白鶴自天而降來報答我么?精彩,好看就行了。”
韓嘉宜聽后,暗暗點頭,心說確實是這么一個理兒不假,但事實上她希望自己能寫的更好一些。
6顯目光一閃,看到被嘉宜放在一邊的《宋師案》,他雙眼一亮,笑嘻嘻道:“原來你自己這邊也有。虧得我上回還要特意拿了給你。”
“二哥!”韓嘉宜心頭一跳,待要阻止,已然來不及了。
6顯長臂一伸,將兩本書拿在手里。看封皮略有些眼熟,他隨手一翻,就看到了批注。他瞬間瞪大了眼睛:“這,這是大哥的字?!”
韓嘉宜看著他,不說話。
6顯又翻了翻:“是大哥的字啊,沒錯,是大哥的字。”他念頭轉了又轉,狐疑地看著韓嘉宜:“大哥已經知道了,是不是?他沒說什么吧?”
韓嘉宜知道他的擔心,輕聲道:“應該還不知道。他是看我悶,讓人送來的。”
總不至于明知道是她寫的,還要當面批評一番。
“那大哥對你還挺好的。”6顯隨口道,“我忽然有個想法……”
“你說。”
“下次《宋師案》再刻印的時候,咱們就出一個‘錦衣衛指揮使6晉批注版’,肯定能大賣……”不等韓嘉宜表態,6顯自己就先怵了,“還是算了,這樣大哥肯定能查到你我頭上。到時候咱們可就完了。”
韓嘉宜按了按眉心:“你知道就好。”
精神滿滿的韓嘉宜則鋪紙研墨。她秀眉微蹙,在紙上勾勾畫畫。《宋師案》的主角團她已非常熟悉,無需在人物塑造上花費功夫,她要花費心思的是案件,要保證水準不低于前兩部,不能給人狗尾續貂之感。
這可得好好想一想。
雪竹知道姑娘每日都要習字,見她伏案疾書,也不覺得驚訝,只偶爾提醒一兩句:“姑娘仔細眼睛,寫一會兒就歇歇。”
“哎,我知道,好的。”韓嘉宜滿口答應,果真寫一會兒就去看窗外的柳枝,或是出門轉一轉。
老夫人壽辰將至,沈氏越忙碌起來。她略一思忖,干脆叫了女兒過來幫忙,說是搭把手,實際上也有教女兒的意思。
嘉宜從小沒在她身邊長大,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樁憾事。后來在與女兒的交談中,她得知韓方并未再娶,也就是說嘉宜在成長過程中,沒有女性長輩教導。她見過嘉宜做的針線,只是尚可而已。管家之道,嘉宜也沒好好學過。
不過還好,嘉宜在她身邊,離出閣還有幾年。她這做母親的,認真去教,嘉宜又有什么是學不會的?
韓嘉宜知道娘的意思,學的很認真。只是如此一來,她不免更忙一些。這日等她擱下筆,已經交亥時了,她這些時日夜間寫作到很晚,也不好教雪竹一直在旁邊守著,所以早早就讓雪竹去休息了。
她今晚寫宋大人巧斷了一案,但是在判處那里犯了難。人們常說殺人償命,可這案子里的罪犯屬于戲殺。她隱約記得,戲殺罪不至死,那該怎么判來著?流放還是監禁?
她輕嘆一聲:這個時候,如果能有本律書能供她參詳一番就好了。
電光石火間,她想起那日娘說起她去書坊看書的經歷。當時長寧侯哈哈一笑,說侯府有三個書房。各類藏書,應有盡有,她什么時候想看書了,直接去就是,無需到外面的書坊去,還特意將書房的鑰匙給了她。
要不,她現在去書房看看?這念頭越來越強烈。她定了定神,提上燈就離開房間。院門是從里面拴著的,她出了院子后,拐了個彎兒,穿過月洞門。一陣涼風襲來,燈光忽明忽暗,絲也隨風而動。
她心中一凜,悔意油然而生。她是著了魔么?怎么會想著現在去書房查閱書籍?這時機很不妥當,至少也該在白天稟明主人后前去。雖然主人說了隨時歡迎,可是她亥時以后過去,委實是于禮不和。人家能跟她客氣,她不能完全當真啊。
況且,6侯爺畢竟是侯爺,在朝為官。他的書房,肯定和她爹韓方的書房還不一樣。萬一有什么機密,她去了豈不是更加不妥?
緩緩吁一口氣,韓嘉宜暗想,算了,先回去吧,明日再說,也不急在這一時。
她打定主意,剛轉過身,又是一陣涼風吹來。她眼睜睜地看著燈光忽閃了一會兒,歸于黑暗。
韓嘉宜在原地站著,她重重嘆息。早知如此,她前幾日就該收下母親給的羊角燈。畢竟羊角燈又名“氣死風”,不怕風吹的。
現在好了,提著一盞熄滅了的燈,有什么用?還不得摸黑回去?
黑暗似乎容易讓人思緒連篇,她不知怎么眼前浮現出一幅又一幅的畫面。她方才寫下的文字,仿佛都活過來一般。連兇殺現場變得清晰起來……
韓嘉宜搖搖頭,試圖趕走這些東西。穩了穩心神,她在黑暗中辨別了一會兒方向,大步往回走。剛重新拐過月洞門,她就聽到一聲冷喝:“什么人?!”
她心里一顫,手里的燈沒握穩,直接摔在了地上,她自己也跟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大約是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她竟然能分辨出離她脖頸不足兩寸的地方那銀芒的形狀:那分明是一把刀。
寒光凜冽,刀鋒極利。只消往前再送兩寸,她柔嫩的脖頸恐怕就要被刺出一個血窟窿了。
韓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視線微移,看向那張輪廓分明的臉。眉宇英挺,眼神銳利,正是6晉。
“大哥,是我。我是嘉宜。”
其實不她開口,6晉就已經認出了她。他見她的次數不多,但她的相貌身形,他記得很清楚。只是他有些費解,她怎么會鬼鬼祟祟地出現在這里?
他黑眸深不見底,只輕輕說了一句:“哦,是你。”
“對對對,是我。大哥什么時候回來的?”韓嘉宜心想,講明了身份,應該能降低成為刀下亡魂的可能性。她扯了扯嘴角,盡量笑得自然,“晚間用膳的時候還沒見到大哥呢,哈哈。”
6晉雙目微斂,動作利落還刀入鞘:“半個時辰前。剛才在練功房,聽到這邊有動靜,就過來看看。你在這兒干什么?”
“我想去書房找本書……”
“可你去的是相反的方向。”6晉挑眉,語氣淡淡,“還是獨自一人。我記得沈夫人給你安排的有丫鬟……”
韓嘉宜心里一緊,知道這個兄長不好糊弄,她低眉垂目,小心翼翼道:“是有丫鬟,只是我今天一時心血來潮,不想驚動了旁人,就自個兒過來了。本來是要去書房的,可惜燈被風吹滅了。黑乎乎的,我一個人又害怕,就想著趕緊回去,明日稟明了侯爺再去借書……”她抬起頭,怯生生地看著他:“我其實現在是想回去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