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嘉宜隨著眾人向郡主行禮。那是一個約莫十八九歲的女子, 五官甚美,皮膚極白, 幾乎不見血色。她雖然置身于熱鬧的明暉堂, 卻無端給人一種清冷之感。
她向老夫人問好,并命侍從獻上了準備好的壽禮:“這是昔日六祖慧能手書的《金剛經(jīng)》。”
老夫人好佛, 聞言滿面笑容,連聲說好。
陳靜云小聲在韓嘉宜耳畔問:“你見到大表哥沒有?”
“好一會兒沒見到他人了,興許是在前院招待客人。”韓嘉宜想了想。
陳靜云嘆一口氣,遺憾極了。
她們正說著話, 明月郡主忽然朝她們看了過來。
韓嘉宜心口一緊,下意識露出一個笑容。
明月郡主只輕輕點了點頭,又收回了視線。
今日長寧侯府老夫人過壽,賓客極多。不過午時前后, 漸漸沒有新來訪的女客了。
沈氏也總算是暫時松了一口氣。
然而前院忽然一陣喧鬧, 長寧侯父子大步走了進來。
明暉堂里的眾人俱是一怔, 沈氏上前,驚問:“怎么……”
“皇上來了!”
沈氏這才注意到。見那男子看著三十上下, 一身藏青色長衫, 黑高束成髻, 金冠壓頂, 器宇軒昂。
“皇上?”
明暉堂眾人紛紛行禮。皇上竟然來給長寧侯府的老夫人祝壽?這老夫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連老夫人自己都驚訝非常, 匆忙行禮, 連稱惶恐。
皇帝哈哈一笑:“老壽星不必多禮。”他視線逡巡, 眸光輕閃, 忽道:“季安!”
他話音剛落,就有一個面白無須、相貌陰柔的青年站了出來:“這是皇上給老夫人的賀禮,祝老夫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赫然是一串佛珠。
老夫人匆忙道謝不迭。什么賀禮并不重要,皇帝親自道賀,堪稱榮幸之至。
明暉堂中多女眷,皇帝并未久留。然而他走后許久,眾人都還沒從震驚中走出來。
陳靜云俏臉暈紅,小聲道:“嘉宜,我剛才不是做夢吧?我第一回見皇上!”
“不是做夢。”韓嘉宜看著稍微淡然一些,“我也是第一回見。”
“那個季安是誰?是宮里的太監(jiān)嗎?”陳靜云繼續(xù)問道。
韓嘉宜回想了一下季安的形貌,忖度著道:“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侍衛(wèi)吧?”
陳靜云皺眉想了想,覺得不對,卻沒反駁。
韓嘉宜心想,可能她對長寧侯府的了解還不夠,她最初只以為大哥6晉是皇親。原來整個6家都很得皇帝重視么?
沈氏也很驚訝。她為老夫人張羅壽宴多次,也曾參加過其他誥命夫人的壽宴。但是皇帝親自出席道賀,她之前也從未見過。她暗暗嘆一口氣,也不知此事究竟是好是壞。
中午的宴席是沈氏命人精心準備的,賓客們頗為滿意。皇帝的到來所帶來的震驚也漸漸淡去。
沈氏在午宴結(jié)束后安排了聽戲。
女眷們平日消遣少,對聽戲也都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熱情。
園子里有個不小的空地,扮相漂亮的旦角咿咿呀呀唱得頗為動情。
韓嘉宜坐在母親身畔,她對唱戲不大感興趣,她在考慮著過幾日出門去書坊的事情。
不過一旁的陳靜云聽戲聽得入神,戲臺上的旦角做拭淚狀時,她也跟著紅了眼眶。忽然,她秀眉緊蹙,伸手扯了扯韓嘉宜的衣袖。
“嗯?”韓嘉宜詫異,“怎么了?”她取出帕子遞給陳靜云。
陳靜云沒接,她眼中閃過一些窘迫,小聲道:“嘉宜,你跟我來一下,就站在我后邊。”
韓嘉宜不解何故,但見她一臉難色,忙點頭應允:“好。”
兩人快步離席,避過人,陳靜云小聲道:“你站在我后面,幫我看一看,裙子污了不曾。”
韓嘉宜仔細瞧了瞧。今日陳靜云穿的是緋紅色的衣裙,鮮亮大方,并無一絲污漬。她搖頭:“沒有。”
陳靜云松一口氣:“那就好,可我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那你要不先回房更衣?”
陳靜云搖頭:“我這會兒感覺又不像了。”她彎彎的柳眉輕輕皺起,聲音嬌柔,滿臉懇求之色:“嘉宜,你陪我一起去那邊看看好不好?不用回房,就去那邊看看。”
戲臺上鼓點密布,想來是唱到了精彩處。
陳靜云隱隱有些緊張,卻見嘉宜笑了一笑,輕聲回答:“好啊。”她眼中立時溢滿了笑意:“嘉宜,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
韓嘉宜笑道:“別這么說。梅姨媽聽到可要難過了。”她陪著陳靜云去園子里的廁室。
兩人行了數(shù)百步,還未至廁室,陳靜云就感到小腹熱流涌動,她欲哭無淚。
“怎么了?”韓嘉宜見她神色有異,連忙問道。
陳靜云羞愧而懊惱:“我可能真的要回去更衣了,好丟人。”
韓嘉宜有些哭笑不得,輕聲安慰:“這有什么丟人的?要不,我陪你?”
唱戲的鼓點聲隱約傳來,陳靜云不好意思讓她再陪著自己,紅了臉:“不用了,不用了,你回去看戲吧。我一個人就成。我對府里可比你熟悉多了。”
韓嘉宜心說有理,沒再堅持。不過她并沒有如陳靜云所想回去聽戲,而是慢悠悠在園子里閑逛。不遠處鑼鼓聲聲,甚是熱鬧,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莫名有些感傷。
“你來這里做什么?”忽然一個女子的聲音傳入耳中。
韓嘉宜微驚,循聲望去,卻被假山擋住了視線。
只聽一個男聲笑道:“我來這里做什么,你還不清楚?怎么?你來得,我卻來不得?寶兒你未免也太霸道了吧?”
這人語帶調(diào)笑,說的話親昵而又有些不正經(jīng)。
“好了,寶兒,我親親你,你別跟我置氣,好不好?”
緊接著是一陣奇怪的聲音。
韓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心想,莫非這就是話本子里寫的私會?今天運氣好像不大好啊。她不欲多事,正想悄悄離開,卻聽那邊一聲冷喝:“誰?”
她心里一驚,要躲閃已來不及。電光石火間,她被人從背后抱住,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一躍。她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不過是一瞬之間,她再睜開眼時,已經(jīng)不是在假山后了,黑乎乎的,教人心生恐懼。她檀口微啟,還未出口的驚呼被人用兩根手指堵住。
冰涼的手指抵在她唇上,她瞬間清醒過來,輕輕點了點頭,不敢出半點聲響。
她微微瞇了瞇眼睛,漸漸適應了光線,抬眸打量著周遭環(huán)境以及眼前的人。
從方位估計,這難道是假山里面?這假山是空的么?
至于眼前這個人,眉目英挺,神色冷峻,是大哥6晉。
韓嘉宜心里疑惑極多:大哥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他們?yōu)槭裁匆阍谶@兒?私會的又不是他們!
不過現(xiàn)在不是考慮那些的時候。這假山從外面看挺大的,可里面并不寬敞。兩個人待在這兒,身體挨得很近。她能清楚地聽到大哥的呼吸聲。
她不由地緊張起來。
沈氏有些意外,笑道:“蘿卜算什么好東西?家常菜而已,也就是圖個新鮮。”
韓嘉宜只覺得自己臉頰更燙了,心里暗暗祈求:別再提蘿卜了,再提她恐怕就要挖個坑,把她自己當蘿卜給埋了。
然而她也只是這么想想,她低垂著頭,一聲不吭。
從6晉的角度,他能看到他這個新妹妹耳根都是紅的,耳垂上戴著的碧玉丁香耳墜微微晃動,在燈光下著碧瑩瑩的光。他眸光一閃,移開了視線。
沈氏不知道這兩人之間的暗潮涌動,她含笑招呼女兒:“嘉宜也吃,看合不合你口味。”
這是特意給她準備的。
“合。”韓嘉宜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回答,卻聽自己右邊的6晉輕笑一聲。她瞬間氣血上涌,尷尬得無所適從。
沈氏不知其中緣故,只笑道:“你還沒嘗呢,又哄我。”
長寧侯也笑了:“吃飯吃飯。”見他動筷,其余人才拿起了筷子。
韓嘉宜右邊坐了一個人,她不用轉(zhuǎn)頭,眼角的余光就能看見他的側(cè)臉。她這一頓飯吃的小心翼翼,也沒有心情去仔細辨別娘親特意給她準備的菜肴是否可口,只低頭吃自己面前的菜。
好不容易大家都擱下筷子,韓嘉宜暗舒一口氣。
長寧侯猶豫了一瞬,才問道:“晉兒,下個月老夫人過壽,你能把那一天給騰出來么?”
正在出神的韓嘉宜聞言抬眸看向長寧侯,心中一動:要兒子給他祖母祝壽,本是很平常的要求,怎么侯爺看著十分小心的模樣?是怕6晉不答應么?錦衣衛(wèi)指揮使這么忙啊。
她不由地瞧了6晉一眼。
6晉黑眸沉了沉,神情淡淡的:“當然能啊。”他靜默一會兒,勾了勾唇,笑得云淡風輕:“父親還有別的吩咐么?”
“……沒有。”長寧侯視線在正襟危坐的繼女身上掠過,知道6晉在這里,她也不自在,他輕咳一聲,“你這些日子也辛苦了,趕緊回去歇著吧。”
緩緩點一點頭,6晉從善如流,起身告退。
右邊少了一個人,韓嘉宜覺得心頭的一塊大石似乎在一瞬間被人移去,驟然明朗了許多。
6晉離開后,并未直接回房間,而是去了練功房。
他小時候住在宮中,這幾年又經(jīng)常歇在梨花巷,他真正待在長寧侯府的時候并不多。所以他并不意外家人對自己的生疏客氣,甚至習以為常。
不過他在侯府的臥房、書房、練功房,有下人專門打掃。他每次來都干干凈凈,就像是他這個主人,一直都在。
兒子走后,氣氛莫名輕松了。
長寧侯臉上重新有了笑意:“嘉宜不用怕你大哥,他雖然看著兇,但是對自家人很好。你只管拿他當親哥。將來你出閣,說不定還要靠你大哥和你二哥跟你撐腰呢。”
韓嘉宜扯一扯嘴角。出閣?讓大哥二哥給她撐腰?
沈氏斜了丈夫一眼,嗔道:“怎么當著孩子的面說這些?”
“我難道說錯了?”長寧侯反駁,“晉兒沒給顯兒出過氣?”
“你怎么就篤定了嘉宜將來肯定會被欺負?”
他們夫妻倆說話,韓嘉宜不便久留,胡亂尋了一個借口,告辭離去。
韓嘉宜這一夜睡的不大安穩(wěn),她迷迷糊糊中又做那個噩夢了。疾馳的馬車、向她飛來的羽箭……她猛然從夢中驚醒,看一看沙漏,還不到三更天。
她輕撫胸口,心里后怕而慶幸,還好是夢。她重重嘆了口氣,心想,或許她跟6晉命里犯沖,不然也不會白天見了他,晚上就做噩夢了。
她翻來覆去,很晚才睡著,次日清晨很早就醒了過來,精神難免有些不濟。去正房見母親時,得知大哥6晉已經(jīng)出去了。她面上不顯,心情卻一下子好轉(zhuǎn)。
避過人,沈氏悄聲對女兒說:“你就算怕你大哥,也別教人看出來啊。”
“啊?”韓嘉宜下意識抬眸看向母親,“很明顯么?”她心說,是怕,不過更多的是心虛和尷尬。
“你說呢?”沈氏道,“你6伯伯都看出來了。其實他昨天說的話糙理不糙。你爹不在了,你的親事由娘做主。你將來出嫁,你6家的大哥二哥都是你娘家人,是要在你身后給你撐腰的。”
韓嘉宜心里一咯噔,不自然的神情一閃而過:“娘說什么呢?我要一直陪著娘,不成親。”
沈氏笑了:“真是孩子話,哪有不成親的?”她沒有錯過女兒的異樣,心中微微一酸,笑意微斂,輕輕嘆一口氣:“嘉宜,不要因為爹娘的緣故,對成親這件事心存懼意。以后有娘照看著你,娘會幫你選個好人家。而且不止要他靠譜,要他爹娘也靠譜,娘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韓嘉宜眉目低垂,輕輕“嗯”了一聲。
“下個月老夫人過壽,壽禮你不用操心,娘替你準備好了。”沈氏換了話題,“只是你還需要再添一身行頭。衣裳已經(jīng)讓裁縫做了,得再做些飾。嗯,也不能只給你添,還有靜云的……”
“娘,壽禮我自個兒準備好了,我也不用添行頭吧?”韓嘉宜連忙說道。她在剛得知老夫人下月過壽時,就琢磨壽禮的事情了。
“你能準備什么壽禮?”沈氏擺了擺手,很快做出決定,“我明天帶你和靜云一起出去看看,再新做一些飾。”
韓嘉宜只得點頭:“好,那就有勞娘費心了。”
沈氏悄悄給女兒塞了一些銀錢,在女兒詫異的目光中,小聲說道:“在京中,花錢的地方多,該給下人打賞就打賞,錢不夠跟娘說。你是我的親女兒,知道么?”
“不用,娘,我有錢呢。不少,夠花。”韓嘉宜連連擺手。
“你爹給你留的?”
韓嘉宜猶豫了一瞬:“是吧。”爹爹留下來的錢,多數(shù)到了二叔手里。不過爹爹留給她賺錢的本事,這是誰也奪不走的。
話說回來,她從睢陽到京城一路奔波,如今人在長寧侯府,也算是穩(wěn)定下來了。或許她可以重新?lián)炱鹋f業(yè)?雖然大家對她都不錯,但她畢竟不是真正的侯府千金,她不能讓娘貼補她。自己有錢的話,底氣會更足,也能孝敬娘。
韓嘉宜循聲望去,一眼看到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男子。她扯一扯嘴角,大步向他走去:“鄭三哥。”
這是一張不大的四方桌,除了鄭三哥之外,還有一個陌生人。
此時客棧人多,素不相識的人同桌而食并不少見。韓嘉宜只匆匆掃了一眼,隱約瞧見那人臉上有道傷疤,也不多想,直接在鄭三哥身旁坐下。
“小二,再來些清粥小菜。”鄭三哥高聲吩咐店小二,又轉(zhuǎn)向韓嘉宜,笑呵呵道,“咱們的飯錢,都含在昨夜的房費里,不吃白不吃。”
韓嘉宜輕輕“嗯”了一聲。
她昨夜沒有睡好,一直在做噩夢,甚至還夢到被利箭當胸穿過,醒來時腦袋痛得厲害。這會兒也提不起精神來。
鄭三哥吃飯極快,韓嘉宜的清粥小菜還沒上,他就幾口吃完了餅子,又咕嚕咕嚕將一碗粥喝了個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