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嘉宜粲然一笑:“知道了,娘。”
書坊就在距此不遠處, 韓嘉宜快步走了進去。她視線逡巡, 掃視了一遍書坊里出售的各種書目,心里已經大致有了數。
此時只有她一個客人, 掌柜的干脆迎上來:“姑娘想要什么書?咱們書坊經史子集、醫藥農書、道藏佛典都有。”
“印的最多、賣的最好的是什么?”韓嘉宜不答反問。
“新出的話本……”
聽到意料之中的答案,韓嘉宜輕笑, 眸中光彩流轉:“是嗎?”
她在睢陽時就曾聽相熟的書商感嘆:“賣古文不如賣時文, 印時文不如印話本。”書坊里賣的最好的, 是普通老百姓們最喜歡的話本小說。
韓嘉宜止了笑:“那,你們書坊缺稿子么?”
自從書坊刻印話本時改用簡單方便的匠體以后,刻字的速度大大提高, 成本低廉,書價又貴, 利潤極大。書商們最頭痛的其實是稿子的來源。賣的最好的是話本, 然而對于話本小說, 文人不肯寫,書商寫不好。市面上真正叫好的并不多。
掌柜的狐疑地打量著她:“你什么意思?你會寫?”
韓嘉宜搖了搖頭:“我當然不會啊, 是我們家公子會。”她說到這里,暗暗有些后悔。她今日的打扮不夠寒酸,裝丫鬟也不知道對方信不信。
“你們家公子?”掌柜的眼睛微微瞇起, 看眼前這個姑娘容貌美麗,衣飾不俗, 一時也猜不出她的身份。
韓嘉宜坦然自若:“是啊, 我們家公子以前在睢陽, 專門給綺文書坊寫書,名號是澹臺公子,不知道掌柜的聽過沒有?他好像寫過一本《宋師案》……”
韓方只有一個女兒,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教她讀書認字。反正女兒將來無法科考,他并不局限于儒家經典。韓嘉宜從小所學頗雜,爹爹書房里的書,任她翻閱。她最喜歡的,當然是各種瑰麗的奇幻故事。市面上流傳的話本有好有壞,不過韓方收藏的都不算差。
韓嘉宜出手不凡,十三歲上以澹臺公子的名義寫了《宋師案》,寫宋大人在上任途中一路破案的故事。她將書稿給父親相熟的一個書商。書商以為是韓方所作,她只整理了一番,問她愿不愿意刊印,他會出高額的報酬。
那時韓嘉宜在二叔手下討生活,她略一思忖,就同意了。
《宋師案》大賣,市面上甚至出現了不少仿作。書商悄悄給她遞話,問她手上還有沒有父親的遺稿。韓嘉宜想了想,干脆說明了真相,并表示自己可以續作。書商原本不信,直到她在數月后拿出手稿……
方才在這家書坊,韓嘉宜也看到了《宋師案》,不過封皮的字樣和先前綺文書坊的并不相同。
聽到《宋師案》,掌柜的眼神立時變了:“你家公子來京城了?等等,我如何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韓嘉宜笑了笑,揚一揚手。
掌柜的眼尖,看見她掌心躺著一枚小巧的印章。他辨認了一下,約莫便是“澹臺公子”四個字。綺文書坊刻印的《宋師案》,都有澹臺公子的印。他們自己的書坊在刻印時,也依葫蘆畫瓢刻了一個。莫非這姑娘手里拿的就是那枚印章嗎?
韓嘉宜后退一步:“我們公子上個月來了京城,現在正在寫《宋師案》的第三部,不知道你們書坊愿不愿意和我們公子合作?”
“當然愿……”
韓嘉宜擺了擺手:“掌柜的先別急,下個月的今天,我拿一部分手稿過來,我希望到時候能看見書坊的當家人,也好當面商量一下酬勞。對了……”她視線微轉,目光輕飄飄地落在顯眼處擺放的《宋師案》上,慢悠悠道:“我們家公子說,他以前只同意了綺文書坊刻印《宋師案》,這書坊里面的《宋師案》,似乎不是出自綺文書坊啊。是不是也該商談一下酬勞問題?”
“這不是因為澹臺公子以前不在京城,聯系不上么?”掌柜反應極快。
韓嘉宜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等她消失不見,掌柜才忽然想到,忘記了問她,那位澹臺公子如今住在何處。他一拍腦袋:是了,那姑娘方才說,下個月的今天還會來商議。澹臺公子不會因為他們書坊私刻他的書,就改變主意吧?可是,不少書坊都刻印了《宋師案》啊。
走出書坊后,韓嘉宜緩緩舒一口氣,心說,好險好險。剛才與掌柜交談時,她看著自信滿滿,可一顆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
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表現,唔,似乎有不少需要改進的地方。她快步走回到長寧侯府的馬車邊。
沈氏掀開車簾,嗔道:“怎么去這么久?”她都想讓人去查看究竟了。
“啊?”韓嘉宜赧然一笑,“一時忘形,沒注意。”
“買的什么書?”
韓嘉宜進了馬車坐好,她怔了一瞬:“忘買了。”
“你呀。”沈氏伸手點了點女兒的額頭,“這也會忘。”
韓嘉宜只笑了笑,默默盤算。
回府后,陳靜云瞅著機會就去找韓嘉宜,她開口就道:“嘉宜,對不起。”
“啊?”正在構思的韓嘉宜微一愣神,她眨了眨眼,清麗的眸子中寫滿了疑惑,“什么?不是,靜云,你為什么要跟我說對不起?”
“那天在園子里,我不該丟下你一個人面對大表哥,我當時實在是太害怕,昏了頭……”陳靜云當時走了以后,又回原地看過,一個人影也沒有。
她這幾天都被愧疚所纏繞,有心想找嘉宜道歉,又沒什么勇氣。今天和沈氏母女一起出去,嘉宜待她如初,她更覺得慚愧不安。是她太不講義氣了。她定了定神:“大表哥沒為難你吧?”
韓嘉宜這才明白靜云說的是哪件事。不過她現在滿心都是《宋師案》的事情,即便是想起陸晉,她膽氣也足了不少。她笑得燦爛,有意教靜云心安:“沒有啊,大哥那么好,又怎會為難我?”
高亮眼睛盯著手里的刀,眼角的余光卻在留神觀察著她,見她有些失神,他輕嗤一聲,心說:就這膽量,也敢假裝是大人的親眷?
他慢吞吞道:“哦?是嗎?那你不用遺憾,今天大概就能知道了。”
韓嘉宜臉上血色盡褪,呼吸也不由地急促起來。她聲音隱隱發顫:“什,什么?”
高亮抱刀而立,不再搭理她。
韓嘉宜一顆心卻久久不能平靜。她發覺她只要身形略微一動,高亮就會用一種惡狠狠的眼神看著她,且目光有意無意地在他的刀上打轉。
威脅的意味這般明顯,韓嘉宜還怎敢輕舉妄動?她欲哭無淚,她只是做了個假路引而已啊。
過了好久,她才努力穩住心神,暗暗思忖,高亮大概是來看守她的,真正決定她生死的恐怕還是陸晉。她得好好想一想,如何應對她的那位兄長。
反正她的身份是真的,她也有相應的證據證明這一點。陸晉只要肯跟她好好談一談,沒道理真的把錦衣衛的十八種刑罰用在她身上。——他如果一點也不相信她,興許直接就將她帶到詔獄去了。如今她人在這里,說明事情也不是沒有回旋的余地。
她清早沒吃東西,腹中空空,此時越發饑餓。不知道等了多久,她聽到高亮略帶驚喜的聲音:“大人!”
韓嘉宜精神一震,立刻抬頭,猝不及防撞進一雙幽深的黑眸中。她怔了一瞬,移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