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好少卿看見我,射向我的視線直冒精光。我繞到他身后,看了看他的牌,又看了看顏姬的,覺得這么好的一手牌被少卿打成這樣,也挺不容易。如果我沒記錯,這應該是他第一次打麻將。我在他旁邊坐下,幫他出了一次牌。爹吐了一口煙,夾著煙斗,單手彈出他的牌:“媚媚回來了。”
謝必安臉是頗為俊俏,卻怎么看怎么不像善類:“娘子幫襯著小王爺,小王爺若再輸,面子豈不是得丟大。”
顏姬吐了一口氣:“這是男人的事,女人湊什么熱鬧,一邊兒去,一邊兒去。”
我抬著眼皮子地看了他們一眼,見少卿又把手放在牌上,直接撥開他的手出牌,把老爹吃掉。而少卿這家伙手氣不是一般好,他摸來的牌幾乎都是嘩啦啦一個色兒,加上我在旁邊幫忙,不出幾輪下來,騷狐貍和無常爺臉色一變。
“閨女,這牌我們待會兒再打,先談正事要緊。”
還是爹最懂我,但我豈能輕易放棄,摸了個牌,用中指拇指讀牌,把牌往外一推:“清一色,胡了。”完畢把手攤開,接過老爹的煙斗吸了一口,正眼也不看那倆男人,朝他們幾個勾了勾手指頭。
“夫人,果然還是你最厲害。”少卿熱淚盈眶地摟著我的肩。
“怎么可能,這是巧合吧……”顏姬一臉不可置信。
“娘子出手,果然不同凡響,我們再來一盤切磋切磋。”謝必安不卑不亢地推出銀子。
這群少爺王爺無常爺想跟我斗,也不看看我以前是混的是什么地方。我不屑地含著煙玩,誰知老爹感動地拍拍我的肩:“看你們如此融洽,想來三天后的婚禮也可如常舉行了!”
其實我不會抽煙,以前為應待煙花之地的特殊場合,抽煙的架勢倒是學了個十足。被老爹這樣一說,那煙直接從鼻孔里噴出來,我被嗆得狂咳飆淚:“什,什么……”
爹放情地洗牌,從迷霧中抬起一雙老淚縱橫的眼:“為父心意已決,三日后為你們四個舉辦大婚!”
老爹看事情一向標新立異,諸如夫婦麻將桌上和樂融融,是以促成鳳凰于飛,百歲之好。三更天時,我隱約聽見顏姬抱怨太累,他們才總算散伙入寢。
這強媒硬保的事實在恐怖,但又找不到任何措辭推脫,翌日清晨我從噩夢中驚醒,輕手輕腳下樓,準備去廚房里拿點涼饅頭,卻看見一個素衣男子的背影。他的頭發到腰長,此時以青絲松松地系在背心,幾縷碎發垂在肩頭,隱隱露出下面清秀的側顏。原本以為是少卿,但少卿頭發沒這么長,肩膀也要更寬一些。這男人比較清瘦,也不似顏姬長了一頭銀白的發。見他在廚房里忙里忙外,我剛想開口問是什么人,他卻聞聲轉過頭來:“已經起來了?”
“無……無常爺?”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嚴重受驚。
“又不是第一次見我,你那是什么臉。”
直到看見他有些藐視人的眼神,我才松了一口氣。是平常的謝必安。可是看他拿碗筷盛稀飯,還穿得這樣隨意居家,真無法和拿招魂牌、頂高帽、飛來飛去的勾魂陰帥聯想到一起去。沒發多久呆,他已把稀飯和饅頭放在我面前。和我對望了一眼以后,他又道:“那是什么表情?未加人肉人血。”
“謝公子為何一大早便起來做飯?”
“無常的司職忙得很,日日早出晚歸,娘子以為我跟你一樣閑么。”
“不,我的意思是,這事吩咐丫鬟去做便好。”
“不是誰都跟你一樣,出生便有丫鬟做飯吃。真是不知疾苦的大小姐,若沒人伺候著,遲早得餓死。”
也不知是否發型衣著改變的緣故,他這一日的銳氣比以往少了很多。他的頭發又長又厚,放下來把臉襯得更加秀氣俊俏。其實相較花子簫,我更喜歡謝必安這樣的長相。謝必安生得俊,但不論是長相還是性格,都很是真實。花子簫好看得有些太離譜,性格也是虛虛渺渺,真似一縷飄在陰間的幽魂。喝了幾口稀飯,我向謝必安道了謝,正準備朝外面走去,他遞給我一面鏡子:“這是生前鏡,正面照生前的人身,反面照死后的鬼身,你先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為何?”
“看你是個很容易被表象迷惑的人,腦子也不大機靈,遇到不熟的鬼,可以用這個照照。不然被人騙走吃了,孽鏡大人恐怕要弄死我們幾個。”
“容易被表象迷惑的人?”我橫著眼看他,“你的意思是我沒早點看出你的長舌頭么?”
謝必安回瞪我一眼,仰著下巴指了指窗外:“外面那個,別告訴我才認識他幾天,你便看中了他的內在。”
我向窗外探頭,看見站在樓下的花子簫。謝必安道:“他的鬼身確實不像同類那般嚇人,但性格還真得小心一些。這陰間能把他看透徹的人,恐怕只有他自己。”
天微微亮,回魂街上只有幾縷飄忽的鬼魂。紙錢行的白紙飄出來,大雪般飛了滿街。我跑下樓朝花子簫揮揮手:“花公子,這么早?”
花子簫道:“我把你吵醒了?”
“你根本便沒發出聲音,怎么吵醒我?是我一夜沒睡好……”我打了個呵欠,“走吧,還是那姑娘的事要緊。”
“如此甚善。我們出發罷。”他朝我微微一笑。
然而,和他一起走在回魂街,我發現這條街和陽間的很多街一樣,走著走著,便有了似曾相識之感。像是曾經來過成百上千次,只是一次也記不住。我們又一次來到忘川河畔,但那個畫皮女鬼不在。兩人在河畔附近找了半晌,都沒發現她的蹤影,決定回城里問問鬼卒,她是否已入城,可順著河畔往回去的方向走了一段,我們看見對面的黃泉路上,有一個眼熟的美貌女子。女子面前放了一個大鐵鍋,她剛為鍋底下的火焰添加了一些干柴,便站起身來擦了擦額上的汗。我指向她:“花公子,你看那個姑娘。”
“你認識她?”
“你不覺得她看上去很眼熟?”
“不曾見過。”
“……她是那畫皮老公找的情婦,我應該沒看錯吧?”
花子簫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終是點了點頭:“好像是她。”
其實這女子又年輕又貌美,絕對有讓男人過目難忘的資本。我也想過在幽都美人的眼里,再是美人也不過是塊畫上的元寶,但沒想到花子簫直接把她忘了……我道:“她居然也死了?”
花子簫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嘆了一聲:“是。不過可能和你想的略有差異。”
我正想問原因,那女子看見了我們,在對面朝我們揮手,大聲說了一些話。但水聲太嘈雜,我們什么都聽不見,她又指了指面前的鐵鍋,示意不能離開,讓我們過去。我們隨便搭了一艘船過河。那女子趕緊迎上來:“公子,姑娘,昨天我實在太失態,還請你們原諒。”
我一頭霧水地看向花子簫。他擺擺手:“姑娘不必往心里去。”
“這是怎么回事……”
“哦,忘記了,我還披著那小賤人的皮。”女子拉了拉自己的臉皮,“昨天大半夜的,我便回了一趟家,把這新衣服拿來穿上。怎樣,還合身否?”
她提著淡粉色的裙擺,原地轉了一圈。近看了才發現,她和七月半遇到的鬼畫師一樣,有一張假到不行的臉。只不過她身上披的是新人皮,肌膚尚未死透,頂多只是臉上神經不自然,并不像披了尸皮。花子簫道:“姑娘開心便好。只是,你把他們的肉都煮了,是打算吃么?”
“不,小賤人扒了皮的尸體已被我扔進奈河。這里只有我官人的肉,里頭的水也是奈河里的水。”
花子簫輕嘆了一聲:“未經豐都大帝親自批準,將人扔進奈河會下無間地獄。或許你的情況會酌情發落,還有希望離開無間地獄,但永世不得超生已是定數,你不會后悔么?”
“我不在意。”畫皮嫣然巧笑,“只要有機會出來,就這樣披著人皮過日子,也未嘗不好。以后我想變成什么樣,便變成什么樣,想讓什么男人愛上我,什么男人便會愛上我。任何人的丈夫,都可以是我的丈夫,即便是皇帝老子也一樣。”
“但是,一旦他們看見你皮下的真正的面目,別說愛,恐怕會嚇得一病不起,這也無所謂么。”
“那又如何呢,即便我不變成畫皮鬼,也不會有人真心待我。就連我愛了這么多年的丈夫,也一樣……”她走回鍋旁,用一個大勺子在里面搗了搗,一些黑烏烏的頭發和切斷的手腳浮了起來。
在這世間上,不知有多少才子美人的佳話都是這樣,開端美麗,結尾恐怖。
重新搭了一個駛過的便船,我又回頭看了她一眼,看她死人臉皮上森森的笑容,渾身都不自在。
原本花子簫想送我回幽都,但船還沒劃到對面,空中便下起了大雨。花子簫從船頭拿了一張翠綠布匹蓋在我們頭上,看了看遠遠的鬼門關:“早知道會下雨便弄一輛馬車來。現在馬車多數都被租賃走,一路走回去又太久……東方姑娘,要不你先到我家里去坐一下?”
“公子家在何處?”
其實此時我們的距離并不近,但那塊布匹蓋下來,便把空間壓縮得很小,船稍微晃一下,我便會摔到他身上。花子簫還是穿著大紅的衣裳,那翠綠布繡著墨綠葉紋,蓋在他的黑發上,沒有一絲違和感,反倒把他的面容襯得更艷麗。他道:“在忘川上游,此處過去會比較近。”
“好。”
花子簫沒再回話,只是低垂著眉眼,對我微微一笑,便望向了忘川的盡頭。雨越下越大,但坐在我們對面身材健壯的男子沒了感知,一雙眼一直瞅著對岸的鬼門關,從頭到尾連臉上的水都沒有擦拭一下。我把另一塊布遞給他:“這位壯士,這里還有一塊布匹,要不要擋一擋雨?”
男子這才回過頭,搖了搖腦袋:“不必,終于要到了,我馬上過河。”
花子簫道:“很少見新魂如此急切地想入鬼門關。可以問問原因么?”
男子抓了抓頭,暴雨中的眼睛有些睜不開:“我要進去找我的主子。”
“如此忠心,實在難得。”
男子怔忪片刻,突然抱頭痛哭道:“不,我不忠心!是我害死了她!我的男主子為娶他的情婦進門,在我和她的飯里下了藥,害我對她做出不忠不義之事,還害她被浸了豬籠,是我害了她!!”
我和花子簫對望一眼,都不由回頭看向遠處正在煮活人湯的畫皮鬼。我道:“既然你知道這樣是錯的,為何還要對她……”
“你問問你身邊的公子,吃了藥,又和自己心愛的女子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她還這樣放得開,哪個兒郎能忍得住!”
我怔了怔:“心愛的女子?”
“是,我是她的家奴,從小便喜歡她。她是世間最忠貞善良的女子,無奈遇到了個人渣白眼狼。我,我本來打算事后便帶她私奔,但是……”說到這里,男人又哭了起來,“生前是我沒用,我出生卑賤,我配不上她,但現在我們都死了,便定要找到她,告訴她我的心意……”
花子簫沉默了半晌,道:“倘或她死了,樣貌與心性已不再是當初那般模樣,你還愿意和她在一起么?”
剛好船靠岸,男子從船上跳到岸上,回頭對我們說道:“不管她變成什么樣,我都不介意。因為此番我便是再死一次,也要帶她一起過奈何橋,一起轉世投胎。下輩子,我要娶她為妻。”
他連額上的雨水都不擦,便朝著霧氣蒙蒙的鬼門關跑去。那道門前永遠吵吵嚷嚷,擠滿新魂,幾個判官和勾魂正在整合隊伍。此處膏雨煙濃,散魂新鬼每一個都不起眼,我們卻永遠不知道,他們生前發生了多少故事。
這畫皮的小插曲讓我心情恍惚,船夫搖起了櫓,我也不曾留意,身子一歪,兜里的生前鏡掉了出來。我拾起鏡子,剛好是照鬼身的反面,里面映出花子簫現在的模樣。我見他沒有注意,便偷偷把鏡子翻過來,以正面照了他一下。看見鏡子里的倒影,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同一個人——臉還是一樣的,但出現在鏡子里的,真是一個仙人,青絲如云,長袍飄逸,似水流年休想在他身上留下半點不敬殘痕。一個出塵的仙人,竟然會變成這種鬼魅的樣子……到底要在陰間待多少年,一個人才會有如此巨大的改變?我出神了小片刻,把鏡子收回懷中:“剛才那一對,真讓人惋惜……”
花子簫這才重新低頭看著我,眼中蕩漾著閑雅的笑意:“實際這樣的事在陰曹地府有很多。看多了,也便會淡一些。何況情愛原本如此,腐朽徹骨,至死不渝。”
船在忘川上游停泊,到了花子簫的宅院。他家前面有一片竹林,雨落風吹,鬼泣竹宇,林里一陣枝葉清響。穿過竹林,有一片絳紅宅院,牌匾上面題書“花府”。進入府邸,花子簫吩咐侍女取布巾,為我擦拭雨水,然后進屋換衣服。他的宅院真是個書香門戶。僅是客廳便擺滿筆墨紙張,墻壁上也掛了許多山水畫、花鳥畫、仕女圖,張張都筆法精妙,令我驚嘆。不過仕女圖里,女子不論姿勢衣裳變化再大,臉始終是曾經見過那一張——花子簫的亡妻。少站片時,他換了一套淡紫衣裳出來,見我盯著那些畫像,道:“畫技劣拙,還請姑娘不要見笑。”
“哪里的話,花公子是我見過最擅丹青之人。這些都是你的妻子么?”
“嗯。”
“記得第一次見你,你說與她陰陽兩隔。當時我以為你是人,便想你妻子可能死了……照現在的情形看來,她應該是還活著,對么?”
“或許吧。”
“你不知道?”
他一時并未回答,只是轉過頭凝望我。此刻,我聽見窗外雨聲零星,竹葉搖蕩,但卻看不見任何過于美麗的水墨畫卷,只能看見他美麗的水墨雙眸。只是,這雙眼美是美,卻是如此幽深淡漠,連含笑都到令人心隱隱作痛。不過頃刻,我便無法再直視他,低下頭去,平定無端悲傷的情緒。被人深愛原是大喜之事,但我覺得,成為花子簫的心上人,必定有些痛苦。具體是什么原因,我也說不上來。
“若真去查,我可以查到她在哪里。但我知道即便還活著,她也早已不是同一人。”花子簫抬頭看著畫中美人,“畫這么多畫像,僅因情難自控。其實,早該放手。”
我笑道:“可以理解,我也曾經對一個人這樣癡迷過。”
花子簫回了我一個笑容,卻沒接下去。也不知是沒興趣,還是已完全了解,總之,有點尷尬。直到黃昏時分,雨稍小些,他撐傘送我出竹林。我抬頭看看天:“花公子請到此留步。”
“不能讓一個姑娘在天黑后單獨回家。我送你。”
“真的不用,我自己回去便好。”
“走吧。”
他難得態度如此強硬,我卻覺得老麻煩他,不大好意思:“這……恐怕不大方便。”
“何來此說?”
“公子應該知道我家有三任夫君,如果他們知道我到過你家……可能會不大方便。”
花子簫怔了怔,道:“失禮,我并未想到這一層。那我送你到河岸邊。”
他送我到竹林邊緣,忘川旁,把傘遞到我的手里。我接過傘,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自己神經兮兮地抽一下手,重新握住傘柄,抬頭看了他一眼。油紙傘陰影下,雨霧淹沒中,他的眼睛比平時更黑,且深邃一些。睫毛投落了陰影,就連聲音也比平時溫柔許多:“東方姑娘,路上請小心。”
明明什么都沒做,只是囑咐了一句“路上請小心”。回去后,我整晚上腦子都糊里糊涂的。三個夫君回去準備老爹所謂的婚禮,這一夜不在,家里安靜得有些可怕。明明大好的日子即將到來,不明所以的,我閉上眼的那一刻,突然想起花子簫白天說的一句話:“情愛原本如此,腐朽徹骨,至死不渝。”
接下來,我像中了邪一樣,跳下床,穿衣服,帶上油紙傘,離開停云閣。
“公子正在梳妝,請東方姑娘在這里稍等片刻。”
聽見書童的話,我才驟然從暈頭暈腦中走出來。死了以后是不是腦子也跟著壞了?再被花子簫的美□□惑,身為一個姑娘,大半夜跑到別人家還傘,也太不知分寸。以前我絕不可能做這事,就算是十四五歲的我,也不會!但現在走的話,似乎又不禮貌,還是在花子簫門外打個招呼再走。
不過,聽說花子簫在“梳妝”,我有些意外。雖然認識他的時間不長,陰間男不男女不女的現象頗常見,但我一直以為,花子簫是天生的美人,不像顏姬那樣動不動便搔頭弄姿,沒想到大半夜的也會梳妝打扮,還花了這么長時間。一邊瞎想著花子簫對鏡貼花黃的模樣,我一邊笑著進入了花府后院。
一抹冷月蒼白,細染庭院,院中滿目繁枝,紅花如繡。也不知是否將婚帶給我的驚嚇太大,這一夜月色瞅著特別凄涼,別院里靜得像凌晨的墳地。若不是前院偶爾傳來開關門的吱嘎聲,我會以為自己雙耳已經失聰。后院回廊重重,幾座紅宅,我正忖度花子簫臥房在何處,卻在這庭院里,看見一片比月色更森白的東西。最初以為那不過是個嚇人的雕像,我瞇了瞇眼睛,卻發現那團白色居然會動。一瞬間,我驚呆到不敢呼吸,只是站在原地,看著那無聲動著的東西……
那是一架人的白骨骷髏。它坐在地上,面前擺著紅木矮,桌上磊著文房四寶,各色丹青,上方吊著一排毛筆,倒懸森林般,大小不一。枯骨背對我,一只手扶著另一只手的手腕,拿著毛筆在硯臺上蘸了墨,對著桌面上鋪著的東西畫畫。大紅花瓣從枝頭飄落,一如回魂街紙錢滿天飛舞。它們旋轉落下,落在桌面鋪著的美人皮上。骷髏伸出細長指骨,輕輕捻起那片花瓣,扔到一邊,繼續在美人臉皮上描描畫畫。周遭實在太靜,再細微的動靜都可以發出聲音,驚動那枯骨。我連伸手捂嘴的勇氣都沒有,渾身僵冷,看著眼前這一幕。
那枯骨補了幾筆以后,一個聲音忽然響起:“東方姑娘,我已命人請你在外等候。這樣貿然闖入,是否有些失禮?”
是花子簫的聲音。從枯骨的方向傳過來,卻沒見它的下顎骨動一下。我正琢磨著花子簫在哪里,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不過既然進來,就請先坐罷。”
“花……花公子,你在哪里?”我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
“你不是看到我了么,我在這里。”
終于,我找到了聲音的源頭——是桌子上的人皮。
手中油紙傘咚的一聲落地,我雙手按在臉上,恐慌的眼淚奪眶而出。
這時,枯骨把人皮從桌子上提起來,穿衣服般把手伸進去。我終于驚叫起來,跌跌撞撞地后退幾步,轉身拔腿逃跑。
跑了幾步,我還是沒能忍住,回頭看了一下深院里。
森白冷月下,花子簫披好人皮,隔著重重繁花,遙望著我。月色勾勒出他的輪廓,他的美麗濃烈而傾城,眼睛一如既往深沉莫測,只稍瞇起一些,便剩一片幽黑,讓人魂牽夢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