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湊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境當中,他好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時期,認真地去給玩具車的發動機纏銅絲。那段時間他曾經如此心無旁騖地做過不少事,小孩子的興趣愛好來得快也去得快,這一來一去之間打下了不錯的動手實踐基礎。
夢境的尾聲中,是壓低嗓音的交談和四面八方推擠而來的潮聲。
遠山湊睜開眼睛,只四下打量了一眼,就迅速而高效率地清醒了過來。
任誰發現自己漂浮在半空當中都不可能安穩地睡著。
雖然漂浮的高度很低。
距離地面大概只有半米。
但仍舊是在漂浮著。
天色已經暗沉下來,城市的燈火在遠處閃閃發亮。小鎮的工業污染很少,今天的天氣也不錯,能見度足夠高,天空中可以看見幾點閃爍的星星。他只是稍微掙動了一下,身旁坐在沙灘上的少年就轉過頭來,示意咒靈將對方放開“睡醒了”
“這是”
清醒過來之后就能夠明顯感受到自己身上裹著一層東西,手感有點類似于動物的皮毛,毛糙糙的,卻也很保暖,但他本人仍舊什么都看不見。
“巖田先生還有別的事要做,不能一直把車停在這里。”
夏油杰解釋道“悟聽說附近有節日活動,自己跑去玩了。”
至于為什么是漂浮在半空當中,對方的解釋是,這是一只長得有點像飛毯的咒靈,干燥且生有細毛,用來保暖的話正合適。尚未入夏的天氣里晝夜溫差比較大,如果在室外隨意睡著的話說不定會感冒。
“抱歉,讓你在這里等了這么久。”
遠山湊其實很想說,他們可以把他送回旅店里但轉念又一想,他們估計是不知道旅館的位置,所以才一直留到了現在“咒靈已經被祓除了嗎”
“嗯,沒問題。”
夏油杰說“已經吃掉了。”
五條悟剛開學的時候經常會喊他“吃咒靈的家伙”,度過那段最初互相看不順眼的時間之后,他現在也覺得這種形容毫無問題雖然經過喉嚨的咒靈十有八九沒有再經過消化系統。
他的摯友用過很多種比喻,像是一滴水滴進了墨汁里,很迅速地融入了顏色;又好像一塊鋼材扔進了煉鋼爐,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形態。然而說完之后,五條悟往往又會立即否定自己的說法他的咒靈儲量沒有上限,而無論是墨汁還是別的東西都有限制,用來做比喻總有不合適的地方。
不過這不重要,當時他也是這么說的。就像是別的人無法理解六眼的視野,其他人t不到咒靈操術的奧秘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遠山湊活動了一下睡得有些僵硬的身體,潮水泛起白色的浪花,推推擠擠來到腳邊。夏油杰也跟著他站起來,沒有想要離開的意思“前輩不想看看嗎那條被你發現的龍。”
“想是很想,但用掃描設備去看的話,估計也就只是漆黑的一長條”
遠山湊突然反應過來“是要讓我摸摸看嗎”
“不止,不過也可以先摸摸看。”
對方回答得穆棱兩可。
于是很快,一條龐大的巨龍出現在了沙灘上。遠山湊看不見龍的位置,但卻能夠注意到那些壓在沙灘上而產生的凹痕。痕跡盤桓成一圈,將他本人攏在正中央,遠山湊沖著面前的空氣緩緩伸出手,觸摸到了堅硬且冰涼的大片鱗片。
那是完全透明的、仿佛拋光過的金屬一般的質地。雖然咒靈保持著安靜,但仍舊能夠從種種細節感受到“這是會動的某種東西”而非不可視的堅硬雕像。
龍的脊背上生著一些相對柔軟的鬃毛,爪子估計是藏在身下,在沙灘上按出了好幾個小凹坑。遠山湊還沒來得及蹲下身子去確認一下那巨大的龍爪結構,夏油杰就握住了他的手腕“乘上來吧。”
“什么”
“我和悟剛剛就已經試過了,在前輩還沒睡醒的時候。”
“等等,你的意思是說可是我看不見”
“沒關系,現在這是我的咒靈了。”
夏油杰很輕松地跨坐在龍的脊背上,動作就像是在騎一匹馬,隨后沖著遠山湊招手,招呼他趕快也跟著騎上去。然而人很難在一個根本看不見的東西上找準位置,他摸了摸面前的大片龍鱗,猶豫了一下,心生退意“不然我還是算了,夏油君你可以自己玩這個我在地面上用聲納探測裝置來觀察就好。”
咒靈能在天上飛固然很好,那些金屬一樣的鱗片看上去也很堅固,但顯然摩擦力有限;宮崎駿的動畫電影千與千尋當中就有騎著龍飛行的場面,但那條龍畢竟本質上還是個人,而且這只是動畫電影很多東西看上去場面美好,實際親身參與的話未必就是那么回事,不然也不會有葉公好龍之類的故事。
遠山湊的大腦當中迅速出現好幾條勸退的理由,他在其中挑挑揀揀,打算找出幾個有說服力的告知對方。然而就在這時,好幾條柔軟的不知道什么東西抄起他的手肘直接把自己提了起來,穩穩當當地放在了那條咒靈龍的脊背上。
遠山湊“”
對方的態度這么積極,也實在有點不好意思拒絕。
他回想起自己小時候拿著制作出來的兒童發明給父母看的場面,猜想對方說不定也報以類似的心態。畢竟咒術師是這個世界上的小眾群體,平日里實在找不到多少有共同語言的人,輔助監督年齡遠大于自己,五條悟又是個有一點ky的天才能炫耀的人確實不多。
好的,他完全理解了這一切。
咒靈的體積比馬要寬一些,但也不是不能騎,主要問題還是在于既沒有馬鞍又沒有腳蹬,他還不好意思問一個年齡比自己要小的人能不能在咒靈的脊背上安裝安全座椅。那點生長在背上的棕毛是唯一可以抓握的地方,雖然理論上講也可以抓著龍角,但他連自己現在正處于龍身上的哪個部位都不清楚,根本就摸不到角在什么地方。
千與千尋里果然都是騙人的,遠山湊想,騎龍根本不像電影里看著的那樣絲滑。
但不管他自己心里怎樣腹誹,這條龍還是在夏油杰的操縱之下緩緩升空。
這里是漁港,海岸線上沒什么人,再加上天色已晚,竟然真的沒有人注意這個地方。海風吹過耳邊和衣角,除了看不見任何實體以外,飛行速度給他一種坐著電梯正在上升的感覺。
“前輩覺得怎么樣”
“好高。”
“哈,這才只是剛剛開始呢。”
兩個人一前一后坐在龍背上,伴隨著高度逐漸爬升,地平線也開始顯露出一絲弧度。視野更遠的地方是閃閃發亮的城市,隨后是綿延不絕的山川,山中有一道微微閃亮的細線,從山腳一直綿延到半腰,影影綽綽卻不曾斷絕。
那是參與大山開山祭的人流。
“呼吸沒問題嗎如果海拔爬升速度太快的話,據說一部分人會容易產生高原反應。”
“這點倒是還好就是周圍空蕩蕩的這點會讓人感覺有些心里發毛。”
遠山湊很誠懇地表達了自己當下的感受“對夏油君來說是騎著龍吧在我眼里“騎著空氣在天上飛”確實還蠻有沖擊力的。”
怎么又變回“夏油君”了夏油杰皺了皺眉毛,前輩比自己更年長,直接稱呼名字的難度門檻要低很多,反倒是他自己,要是越過了敬語就總有形象破裂的風險。
他就坐在對方身后,脊背貼著胸口,大概是因為在前輩的眼里半空當中只有自己一個活物,人類對高空的本能恐懼會促使對方更接近自己一些。
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在風中簌簌動搖的發旋對方留著那種很常見的、垂落到耳鬢長度的短發,平日里偶爾會和朋友一起出去喝酒,從不碰煙,除了喜歡熬夜以外生活堪稱規律守矩。大概是因為大學生的ki也很繁忙,除了偶爾會去漫展和玩卡牌游戲以外前輩沒什么別的娛樂,社交圈子和活動范圍嚴格集中在以千代田區為核心的東京都市圈。
相較而言,他自己留長發,戴耳擴,跟著硝子學會了抽煙,嘗試各種各樣未成年不允許做的事,在自己遇到的每一個人面前擺出成熟穩重又可靠的面貌,可面對這個人的時候卻總能感受到幾年的時間差所帶來的距離。
前輩也曾經有過高中的時光吧他聽說對方在池袋上過學,那些看不到咒靈的、未曾蒙上陰影的日子,在大城市當中成長起來的歲月,和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會有怎樣的區別呢
一聲接著一聲,心臟在胸腔當中鼓動。在夏油杰的命令之下,咒靈的飛行角度陡然變化,一改原本平穩上升的姿態,加速朝著云層當中沖刺。遠山湊猝不及防地向后倒去,被身后的年輕咒術師像是游樂場的過山車安全護欄一樣用兩條手臂固定住,驚呼聲被硬生生地摁回了嗓子眼。
還好還好,形象沒有被破壞遠山湊心有余悸地想,要是這種程度就被嚇到,估計接下來的大學生活當中都要被岡部嘲笑了。
而另一邊,夏油杰有些心虛地瞥了一眼對方,在發覺后者沒注意之后悄悄舒了一口氣。
肩膀是比自己窄的啊,他后知后覺地想,這是由于身高的原因吧,畢竟除了悟以外他比大多數人都要高出一截。大概是由于身處高空還直面夜風的緣故,對方的體溫有些偏涼,于是他理所當然地湊得更近了一些。
是這樣啊,夏油杰想,原來是這么回事。
他早該知道,理所應當知道。
月光照映著沉默卻如擂的心跳。
幾秒鐘后,咒靈穿過層云,兩人暴露在綿延的星河之下。地面已經變得很遙遠,天空則前所未有地接近,周圍除了風聲以外就只剩下了呼吸聲,空曠又寂靜。視野無限向前延伸,漆黑卻閃爍的天空和暗沉翻涌的云海連成一片,成為整個世界沉默的布景。
這就是他們平日里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嗎遠山湊不禁想道。
他喘了口氣,終于感受到了空氣當中氧氣含量的減少,但這種類似于敞篷飛機的體驗平生難得,他又不愿意讓對方立即就調轉方向開始下降高度。還沒猶豫多久,夏油杰就很適時地提醒“非術師待在這種地方對身體不太好,如果還想試試看的話,以后也可以聯系我。”
“這是不是有點太麻煩了”
“這點時間還是能擠出來的。”
“但要是平時很容易被人發現吧又不能讓你總是像今天這樣熬夜”
“放帳就好了,不會再有人注意到。”
夏油杰發揮出自己平日里的優勢對答如流。當然不會再有人注意到,單憑自己就能察覺到咒靈的非術師簡直就像是整個世界的意外,而就是這樣一個隨時都有可能會被咒靈干掉的“意外”,在他親眼目睹的過程當中正以極高的效率成長起來。
他不知道用什么樣的手段察覺到了異常,不遠千里來到鳥取縣,還發現了這樣一只尋常咒術師都很難找到蹤跡的咒靈
既不是咒術師,又不能完全算是非術師,也太狡猾了吧。
在空中徘徊了幾分鐘之后,咒靈調轉方向,向著海面俯沖。這一次帶來的感覺就更加接近于過山車,只不過周圍既沒有防護欄又沒有安全帶,帶來的精神刺激超級加倍。夏油杰幾乎是整個人都粘在他的背上,充當了一切急救措施和安全裕度,讓危險的飛行過程看起來像是空氣滑雪或者電影cg。
高度降低以后,咒靈在海面上疾馳,用戶體驗就有趣了很多有點像是在開一輛懸浮快艇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這種東西。
人類對天空的向往幾乎是眷刻在了基因里,如果使用術式不費精力的話,夏油杰敢拍著胸口保證五條悟一定能飄著就絕不走路。遠山湊顯然也很享受這種擦著海水向前疾馳的感覺龍的身軀排開浪花,在海面上劃出飛行的軌跡,仿佛一日限定的幻想。
他們在海浪中攪出了很大的動作,可回到岸上的時候,咒靈卻顯得悄無聲息。他們兩個人在漁船的影子里偷偷回到岸上,夜色靜謐浪花沉沉,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鞋底挨到地面,遠山湊總算生出一些塵埃落定的踏實感。年輕的咒術師眼睛看上去簡閃閃發亮,顯然這種飛行并沒有消耗他多少咒力,如果愿意的話,隨時還可以繼續像剛剛那樣到天上飛一圈。
就像是漫畫里的主人公一樣。
雖然之前也總拿主人公這個經久不衰的老梗來開玩笑,但真正親身體驗過之后,才果然后知后覺地萌生出一種“少年漫畫照進了現實生活”的感受。
遠山湊打量著身邊年輕的咒術師,對方站得筆直,正看向大海,高專黑色的外套正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也隨著海風微微動搖。
咔嚓一聲,手機相機發出了響聲。
“哎”
夏油杰平穩的表情一瞬間破功。
“覺得剛剛很適合取景,照片之后會發給你。”
“噢”
“畢竟我之前也有稍微自學過一點攝影嘛,可惜飛起來的時候腦子一片空白,完全忘記拍照了。”
叮咚一聲,夏油杰自己的手機收到了新消息,正是他剛剛的那張側臉。當事人發照片發得堂堂正正,很滿意地連連點頭,說著些沙灘海浪和天空的構圖非常不錯之類的話。
也太狡猾了吧,他再次感嘆。
不過也沒關系。
根據漫畫當中的情節,主人公總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