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 春夜里愈發暖和, 炭盆一早撤了, 客房內僅有夫妻二人。
燭臺擱在硯臺旁, 郭弘磊為妻子揉捏后頸時, 袍袖帶起風, 微風撲得燭光搖曳, 一室影子亂晃。
"哎?"姜玉姝靠著椅背,等了半晌, 納悶問:"我在問你呢,怎么不回答?"
郭弘磊一絲不茍, 專注為她揉捏后頸,不答反問:"力道合適嗎?"
原本閉目養神的姜玉姝愣了愣, 睜開眼睛, 扭頭答:"還行。"
"只是‘還行’嗎?"郭弘磊挑眉,略加重手勁, "這樣呢?"
"嘶——疼!輕點兒。"姜玉姝被捏得往前掙脫。
郭弘磊眼疾手快, 左臂一把圈住她, 隔著椅背彎腰, 右手撥開柔順發絲, 伸進去摩挲細嫩肌膚,附耳問:"那,這個力道合不合適?"
呼吸灑在耳畔, 他的手掌寬大修長,因常年握刀比武、督練騎射, 長著厚厚繭子,摩挲白嫩肌膚時,激得姜玉姝一陣陣酥癢,倒吸氣。
她瞬間明白了。
"我在問你呢,怎么不回答?"郭弘磊照搬她剛才的問話,右手從后頸緩緩撫摸向前,繼而漸漸往下,探進茜色衣領,忽輕忽重地撫/弄軟玉溫香。
燭光下,姜玉姝臉緋紅,心如擂鼓,深吸一口氣,隔著衣裳倉促抓住他的手掌,脫口答:"明明是我先問你的!有點兒公務上的事,想請教郭千戶。"
郭弘磊啞然失笑,一聲嘆息,嚴肅表示:"郭某非常樂意相助,但聽起來似乎不是急事,既然不急,就待會兒再談。"他再度附耳,低沉渾厚的嗓音沙啞,"身子恢復得怎么樣了?"
產后兩個多月。在家時,孩子由她和奶媽、潘嬤嬤一同照顧,輕松清閑,輔以膳食調養,如今身體已經徹底恢復,氣色遠比之前紅潤。
姜玉姝低著頭,發絲稍凌亂,垂眸數息,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抬手一指桌上的大幅庸州地圖,輕聲說:"我事先參考志書畫的圖,這兩天勘察時,仔細一對比,發現有些對不上,但查不出哪里弄錯了。"
郭弘磊會意,愉快笑了笑,驀地一轉椅子,打橫抱起她,大步走向床,低聲說:"你先幫我個忙,待會兒我再幫你看看圖。"
姜玉姝垂眸,枕著他的肩窩,看不清臉。
簾帳一放下,耳鬢廝磨喁喁細語,忽然傳出衣裳撕裂的動靜,夾雜嬌弱喘吁吁與粗重氣息……夫妻足足有一年未真正親昵,前兩晚又各自忙碌,終于團聚,金風玉露一相逢,恩愛久久未停歇。
書桌上的蠟燭,越燃越短,燭淚越滴越多,即將燃盡時,夜已深。
夜深人靜時分,簾帳才被利索掀開。
被褥一片凌亂,衣物四處散落。
"看,衣服被你扯壞了。"姜玉姝在帳里喃喃,精疲力倦,半晌才喘勻氣息。
郭弘磊下榻,敞著中衣,露出寬闊結實的胸膛。他神采奕奕,三兩下撿起所有衣物,挑出自己的外袍,探身進簾帳,一本正經問:"抱歉,剛才不慎出手重了些。瞧,這是我的袍子,給你撕著玩兒,好不好?"
姜玉姝困眼惺忪,肌膚粉潤,嗔道:"有力氣沒處使么?我才不撕!"
"依你,不想撕就不撕。"郭弘磊莞爾,把一堆衣物撂在榻旁幾上,心情大好腳下生風,端茶遞水擰帕子,動作雖笨拙,卻一樣沒落下。
隨后,他信守諾言,重新點了三根蠟燭,坐下審查地圖,叮囑道:"你先睡,我瞧瞧這圖。"
"算了,很晚了,圖不著急的,明天再看也不遲。"
"無妨,我不困。"郭弘磊埋頭琢磨。
姜玉姝掀開簾帳望了望,提醒道:"好歹披件袍子,敞著不冷嗎?當心著涼生病。"
"唔。"這種時候,男人往往格外痛快。郭弘磊也不例外,他擱筆,依言穿上外袍,順便俯身,硬是吻得她喘不上氣,才放開人,心滿意足地去查圖。
由于彼此身負公務,至今仍是聚少離多,意外重逢并碰巧同路,相聚短短七八天,便分別了,郭弘磊帶領新兵返回圖寧衛復命,姜玉姝等人則前往府城。
今年天暖得早,四月中旬,倒春寒來襲。
一夜之間,人人又穿上了皮襖、棉襖。
晌午。天陰沉沉,寒風凜冽,小雨綿綿,兩輛馬車并兩名官差,冒雨趕路。
途中,兩名官差把馬匹栓在馬車后,他們與趕車的小廝緊挨著取暖,個個穿蓑衣戴笠帽,縮著脖子吸鼻子。
車里,翠梅使勁搓搓手,哆嗦說:"好冷,好冷呀,凍得人手指頭疼。"
姜玉姝無可奈何,嘆道:"看這天色,像是要下雪。"
"啊?"翠梅愁眉苦臉,"那該多冷!簡直比隆冬臘月還冷。"
"沒辦法,只能忍一忍,幸而倒春寒不會長久,一般頂多十天八天就過去了。"
狂風一撲,猛地吹開窗簾,寒風呼嘯涌入,主仆倆急忙摁住簾子。姜玉姝穿得十分厚實,卻抵擋不住刺骨濕冷,"等到了歇腳的鎮上,咱們索性買兩床棉被,擱在車里,裹著暖和暖和。"
"好主意!"翠梅大為贊同,"再有五六天就到府城了,也不知那地方現在是什么模樣。"
"看了、看了才知道。"姜玉姝裹緊披風,被寒氣沖得說話結巴,"但依我猜,肯定仍是破敗的。試想,庸州被侵占期間,敵兵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連沿途小鎮、村莊都遭了殃,府城就別提了。聽、聽二公子說,收復前夕,敵兵瘋狂縱火,燒毀無數房屋,城中火光沖天。"
"對!榮哥、榮哥也告訴過我。"翠梅牙齒咯咯響,兩人互相依偎,"榮哥說,要不是及時攻城,連府衙也被燒了呢。"
仿佛一團寒氣在胸腔里徘徊,堵得人難受。姜玉姝吁了口氣,盤算說:"等到了府衙,先拜見知府,然后問問有無舊年檔冊可查,如果有就最好,供咱們參考參考。"
"假如沒有呢?"
"那只能繼續摸索了。"
翠梅吸吸鼻子,鼻尖泛紅,"分別好幾天了,不知公子他們回到圖寧縣了沒有?"
姜玉姝笑答:"算算日子,應該到了。"
"噯,咱們要不是一邊忙活一邊趕路的話,就能和表公子他們同行了。"翠梅隨口閑聊。
連日操勞,姜玉姝犯困,掩嘴打了個哈欠,"表哥趕著上任,一早啟程了,他有期限規定——啊!"話音未落,趕車的鄒貴"吁"的一聲,馬車突然停下,她們身體前傾,險些一頭栽倒。
"哎喲——"翠梅慌忙抬手一撐廂壁,穩住了身體,詫異問:"鄒貴,怎么回事啊?"
"魏大人的馬車陷進坑里了!"鄒貴大聲答。
姜玉姝定定神,揚聲問:"他們人沒受傷吧?"
"不清楚,小的下去看看。"
"去吧,幫忙把車弄出來。"姜玉姝打起精神,起身說:"走,我們也去瞧瞧。"
"戴上帽子!"翠梅忙拿起雪帽,一下車,霎時風夾雨撲面,冷得人直挺挺戳在地上。
翠梅抱著手臂跺腳,咬咬牙,顫抖往前走。
踩著一地泥濘,姜玉姝步履匆匆,遠遠問:"怎么樣?人沒事吧?"
"沒事。"魏旭擺擺手,轉頭黑著臉,氣惱質問小廝:"石頭,你究竟怎么回事?道路如此寬敞,往哪兒趕不好,你偏偏趕進坑里?"
"公子息怒,小人真不是故意的。"小廝哭喪著臉,指著水洼抱怨說:"都怪這攤積水,害人誤以為地面是平坦的,結果直到車輪陷進去了,才知道有個坑。"
負責護送的兩名官差打圓場,"算了算了,別怪石頭了,快把車弄出來,趕路要緊。"
姜玉姝繞著馬車轉了一圈,發現坑頗深,車輪陷入大半,整個車身嚴重傾斜。她略一思索,提議道:"試試吧。馬往前拉車,咱們在后邊推。"
"你倆趕車,我們來推!"魏旭嘆了口氣,招呼男人繞至車尾。
于是,姜玉姝和翠梅站在邊上揮鞭催馬,其余人使勁推動。
但坑實在有些深,馬車又不輕,加之天冷路滑,幾個男人竭盡全力,拼命推,車輪卻深陷淤泥里,甚至越陷越深。
"唉!"
魏旭凍得臉白唇青,忿忿瞪了一眼小廝,高聲說:"各位,別泄氣,再試試!"
"來吧,再加把勁。"
良久,他們累得氣喘吁吁,卻始終未把馬車推出泥坑。
蒙蒙細雨打濕睫毛,姜玉姝拉低帽檐,振作精神問:"要不,把我們的馬也牽來,套在這車上試試?"
"坑里全是淤泥,推不動。"魏旭抬手扶了扶帽子,"看來,只能借你家的馬一用。"
鄒貴便轉身,準備解下馬匹時,遙見后方出現一隊車馬,正徐徐而來。他眼尖,定睛眺望,嚷道:"看,是那一群鏢師!"
鏢師?
姜玉姝等人聞聲望去,魏旭眼睛一亮,愉快說:"既然認識,請他們幫忙推一把,他們應該不會拒絕。"
不消片刻,隆順鏢局的人趕到。
杜飛燕掀開車簾,探頭看了看,立刻下車,小跑奔近,驚喜交加,連聲問:"姐姐,你怎么在這兒?"
"哈哈哈,我們好有緣!"
"咦?你們的車栽坑里啦?"杜飛燕語速飛快,掃了一眼陷入泥坑的馬車,不等對方應答,忙扭頭,招手喊:"四哥,你們快來,幫忙推車!"
"這還用你提醒么?"杜老四頭戴斗笠,率領手下趕到,吩咐道:"把車弄出來。"
"好嘞!"雙方相識,十余孔武有力的鏢師樂呵呵,齊心協力,轉眼,一群男人硬生生把馬車拽出了泥坑。
姜玉姝等人松口氣,紛紛道謝:"多謝。"
"此處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幸虧遇見了你們。"
"辛苦各位了。"
"舉手之勞而已,一點兒不辛苦!"杜老四豪爽一笑,抱拳說:"倒是杜家欠了二位恩情,不知該如何報答。"
魏旭搖搖頭,姜玉姝表示:"同樣只是舉手之勞,杜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不不不,幾乎是救命之恩,我們銘感五內!"杜老四鄭重其事。
"姐——"杜飛燕興沖沖,卻被兄長打斷:"咳咳,之前我怎么教你的來著?"
杜飛燕赧然吐吐舌,改口道:"郭夫人!夫人,郭千戶他們呢?為什么只有你們幾個?"
姜玉姝走向自己的馬車,"他們回營交差了。雨越下越大,天冷,姑娘既沒戴帽子也沒撐傘,快回馬車吧,小心著涼。"
"沒事兒,我不怕冷。"杜飛燕與她并肩,屏住呼吸,不自知地絞緊手指,狀似隨意,偏頭眼巴巴地問:"那,裴大人呢?他在哪兒?"
同為女子,姜玉姝敏銳察覺少女掩藏的關切之意,心思一動,微笑答:"他公務繁忙,我們一早分開了,不清楚他在哪兒。對了,案子怎么判的?"
"我們贏啦!原告不僅挨了一頓板子,還賠了一大筆銀子。"杜飛燕笑瞇瞇,解恨地抬高下巴,高興說:"我大哥出獄了,正待在滁節休養。多虧裴大人英明公斷,我們才能平安脫險,真是太感激他了。"
姜玉姝平和說:"他作為父母官,理應為老百姓主持公道。你們這是上哪兒?"
"我們去府城。"杜飛燕興致勃勃,"觀察觀察庸州,看適不適合開分局。"
姜玉姝停在馬車旁,"哦?那提前恭喜了,預祝生意興隆。"
"多謝多謝!"杜飛燕抱拳,臉頰紅撲撲的。
相距丈余,杜老四客氣說:"郭夫人,快請上車避雨,別理飛燕,她是天生的話簍子,廢話特別多。"
"四哥!"杜飛燕不悅地斜睨。
"去去去,立刻回你自己的車上。"杜老四不耐煩地一揮手。
杜飛燕置若罔聞,揚起笑臉,主動攙姜玉姝上車,仰臉期盼問:"咱們是不是同路?如果同路,一起吧?路上互相照應。"
姜玉姝尚未吭聲,邊上的魏旭答:"巧了,我們也是去府城。"
"哎呀,太好了!"杜飛燕喜笑顏開,"那咱們就一起,人多才熱鬧嘛。"
杜老四干脆揪住妹妹辮子,扯著走,"少啰嗦,該趕路了!"他朝姜玉姝歉意一頷首,率領手下離開了。
姜玉姝禮節性地回以一頷首。
少頃,眾人啟程,鏢局車馬尾隨官員一行。
杜老四支開手下,策馬貼近車窗,皺眉問:"妹妹,你剛才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杜飛燕掀開簾子。
"少裝傻!"杜老四沉下臉,直白質問:"你剛才那副熱情模樣,眼睛發亮,不只是沖著郭夫人吧?是不是還沖著她的表哥?"
杜飛燕被戳破心思,臉色不自在了一瞬,旋即抬高下巴,"是又怎么樣?裴大人是咱家的大恩人,如果不是他出手相助,大哥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出獄,我——"
"怎么著?"杜老四打斷,臉色沉沉,"莫非你想以身相許報恩吶?"
杜飛燕咬咬唇,"少胡說八道。"
"行!我不該胡說八道,但你也不準胡思亂想。"杜老四壓著嗓子,嚴厲□□:"妹妹莫忘了家規,杜家的女兒,寧為寒門妻,不做高門妾。"
杜飛燕頓時臉漲紅,惱羞成怒,右掌一拍窗沿,"你才做妾呢!"
杜老四拿鞭子點了點胞妹,勸道:"官家與咱們,壓根不是一路人,門不當戶不對。況且,那個姓裴的,時刻冷著臉,看著十分高傲,他骨子里,估計瞧不起販夫走卒的。"
杜飛燕盯著虛空,沉默不語。
"放心,我懂了,原來妹妹喜歡斯文白凈的。等回家,我一定悄悄提醒娘,請她認真挑一個斯文白凈的女婿。"杜老四承諾道。
杜飛燕情竇初開,且生性倔強,驀地抬高下巴,沒頭沒尾地說:"哼,在我看來,世事無絕對,不試一試,怎么知道結果?或許能成功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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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表哥:你不用試了,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