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娘子把衣服卷成一堆,以女人之間的默契對藍夢姍擠了下眼,“好,我不說。”
“為什么不能說?”賀文軒都快抓狂了,藍夢姍象個破布娃娃樣,臉蒼白如雪,下巴精瘦成核,他擔心得心揪成了一團。
莫非夢姍傷在什么無法啟口之處?
賀西用好晚膳,這時走了進來,笑道:“公子,你雖滿腹經綸,但有些事,你不會明白的。”公子有怪癖,又沒有姐妹,二十四年來守身如玉,不近女色,怎么會懂女兒家的一些小秘密呢!
掌柜娘子掩嘴笑了起來。
賀文軒困惑地眨眨眼,“有多復雜?”
藍夢姍顫微微地伸出手,捂住冰涼的小腹,陌生的象鉆心般的疼痛從指下冒出,讓她很羞窘又很無助。
祖母曾經對她說起過女子大了后會如何如何,為什么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時來了!
“了解了就不復雜。”賀西抿了抿唇,瞧公子擔憂得眉都打結了,臉一紅,清咳了幾聲,求救地看向掌柜娘子。
掌柜娘子很好笑這位看上去高不可攀的貴公子緊張兮兮的樣,她轉身對著床上的藍夢姍說道:“姑娘,也沒什么可害躁的,是你大哥,又不是外人,不說他今天會愁瘋的。”然后,她側身看著賀文軒,“公子,你家小妹身子骨弱,初潮比別的姑娘家晚,但還好,十六歲成人,不算晚得厲害。以后,就會越長越象朵花似的。這成人你可不要小看,許多從娘胎里帶來的小毛病,會在發育時帶走。若不是你家小妹正逢初潮,怕還挺不過這場風雪呢!”
初潮?成人?鮮血?賀文軒的耳根泛紅了,目光慌亂地不敢落向床上的藍夢姍。
一直留心著賀文軒反應的賀西揉揉鼻子,瞟到躲在門邊強烈忍著笑意的賀東,齜了下牙,兩人閃了出去。誰叫公子要打破破鍋問到底,這難堪的局面讓他一人應付好了。
“我給你家小妹熬點雞湯補補。”掌柜娘子招呼了一聲,也下樓去了。
房間內靜默得連細微的呼吸都清晰可聞。
“咳,咳。。。。。。”藍夢姍蹩不住,喉嚨有點癢,不禁咳出聲來,打破了室內的沉默。
“你。。。。。。要不要喝點水?”賀文軒從未如此難堪過,手和腳失措得都無法自如,雖然他盡力維持著臉上的鎮定。但心里面卻不禁偷偷泛出一些欣喜,如此親昵的話題,仿佛把她與他拉扯得更近了。
藍夢姍現在已顧不上面子和尊嚴這些小小的事情了,她搖搖頭。
“現在是什么時辰?”泡了澡、喝了藥,僵硬的四肢慢慢回暖,但寒氣入侵得太深,她感到頭暈、無力,唇瓣干裂。努力地瞪大眼,看著窗戶。
窗外一片銀白,不知是天亮了還是雪光。
“快辰時了。”又是一夜未眠,但賀文軒感覺不到絲毫的疲憊。他拉把椅子,坐到她的床前,回以她一抹令她心安的微笑。
“辰時?”藍夢姍沙啞地重復著這兩個字,從她聽到冷炎與侍衛的談話到現在,那么就是隔了一天兩夜了,這么長的時間,侍衛騎快馬,應該到了龍江鎮,再也來不及了。
爹爹、娘親、大姐。。。。。。懷樹堂兄,嫣紅、嬌白。。。。。。所有所有的人,今生再也不會相見了。二姐早已作古,這世上現在只有孤零零的自己,如浮萍一般飄著了。
她閉上眼,絕望地咬住唇,無聲的淚從眼角滑落在枕巾上。
七月時,她還曾笑著想,她們三姐妹今年是不是都走桃花運了。大姐遇到江子樵,二姐遇到徐慕風,她遇著。。。。。。冷炎,就象在一夕間,月老在藍蔭園上空安了家。
誰知這不是什么桃花運,是惡運的開始,一切都是陰謀,就為了那幾件她從小當作玩具的瓷器。
江子樵雖然和瓷器無關,但他是因為瓷器集會才去的龍江鎮,不然怎會與大姐認識。
徐慕風為了瓷器喪命,冷炎為了瓷器,不惜拿婚姻作代價。一邊對她愛憐有加,一邊讓侍衛對她的家人痛下殺手。
這世上還有什么可以當真的?哪張臉上沒有戴著面具?
“姍姍,你。。。。。。哪里不舒服?”賀文軒著急地探過身去,勉強保持著平日冷靜穩重的姿態。
她睜開淚眸,直直地對視著他的目光,眼中有設防,有無助,有痛楚。“你想要什么,是瓷器還是要向皇上表功?”她憤慨地問道,現在,她已經沒有什么可畏懼的了。
賀文軒心里面一酸,看她因疼痛額頭上都冒出了冷汗,輕嘆了一聲,“我什么都不想要。”只要你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哪怕是激怒得我火冒三丈。
“若不想要,就沒必要救我,賀公子,我已經一無所有。”除了還有一點點可憐的自尊。
“你想要什么,我都有。”平時妙語如珠、舌燦蓮花,這一刻,只感到詞窮,不知該說什么好。
藍夢姍把身子側向里面,不想痛哭流涕的樣落在他的眼中。
“賀公子,你曾不止一次地提醒過我,是我笨,是我傻,沒有聽懂你的話。其實我們非親非故,你對我這樣,已經仁至義盡,我也不知怎樣報答你。從前,因為我最小,不管多任性,做下什么錯事,都不要承擔任何后果。而這次,我必須要承擔起所有的后果。很抱歉,從前對你有偏見,還對你出言不敬,請賀公子不要往心里面去。這次,又承蒙你相救,欠你的真是太多了。你一夜未眠,請去歇息吧!”
她的頭很燙,關于以后,她還沒想好,但是,不能就這樣放過冷炎,就是雞蛋與石頭相撞,她也要孤注一擲。
血海深仇,怎能當過眼云煙,隨風就逝呢!
賀文軒與冷炎同朝為官,冷炎權傾朝野,心計深沉,她不能再讓賀文軒因她而受牽連,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日的對她這樣的好。
她失去的親人已太多太多,他沒有壞成那樣,漸漸地,十年前,那個穿白袍的少年與眼前俊偉的男子相重疊了,這已足夠。
她口氣中的哀婉與疏離,賀文軒聽得心戚戚的。
“你不要亂想什么,先把身體養好,后面的事,我們一起想辦法。”他無力地搓搓手。
“嗯!”她很快應聲,騰手拉下了帳幔,把自己與他隔成了兩個世界。
賀文軒嘆了口氣,站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帶上房門,想讓她好好地睡一下。
掌柜的又另外開了兩間房讓他們歇息,賀東賀西合用一間,他住了另一間,正對著藍夢姍的那一間。
他沒有關門,生怕藍夢姍在房間里差個什么,喊人聽不見。
天早已大亮,門外的積雪高達幾尺,踩在上面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一不留神,腳下一滑,會摔個仰面朝天。用了比平時幾倍的氣力,才走幾步,便是滿頭的大汗。
但再惡劣的天氣,也擋不住行人的腳步。
早膳過后,街上的行人漸漸又多了起來,運河水流湍急,沒有結冰,碼頭上停泊的船只,又紛紛了,官道上,馬車“噠噠”,穿梭個不停。
藍夢姍不知不覺又睡著了,房間外面對著客棧的后院,后院里伙計掃雪的聲音吵醒了她,她睜開眼,剛好聽到有人敲門。
是掌柜娘子,給她端來了雞湯和藥,還有備了些女兒家的褻褲和抹胸類的小衣衫,那是昨晚洗澡時,她拜托掌柜娘子買的。
“你大哥好象剛睡著,我都恨不得把腳擱到肩膀上,生怕吵醒了他。”掌柜娘子小聲地笑道,扶著藍夢姍坐起,在她身后塞了個墊子,“要不是你要喝藥、換衣衫,我也不喊你了。”
“多謝掌柜娘子。”藍夢姍在她的幫助下,換好貼身小衣,累得直喘。
掌柜娘子掛上帳幔時,返身去倒雞湯,藍夢姍抬起眼,門開著,正好看到對面房間的一切。
心驀地哆嗦了一下。
她睡的這間房,原是給賀文軒的。這床上的床單、墊的褥子,睡的被子和枕頭,就連掛著的帳幔,都是賀東賀西隨身帶在身邊的。現在把房間讓給了她,就沒有備用的,賀文軒愛潔成癖,不忍睡客棧其他的床,就在椅子上墊了毛毯,合衣坐著打盹。
房間里又沒備火盆,他的狐裘怕她冷,加在她的被上,他睡得很不安穩,不時地動一腳,聳一下肩。
他為什么要對她這樣的好?
是不是人在絕望時,一點星光也會當作太陽?
她忽視著心頭的悸動,她不要再為任何人、任何事而打動。
冷炎對她的好,清晰如昨。她也曾落水被冷炎救起,不眠不休地照顧她一晚上,結果呢?
她本是一個平凡的女子,但因為瓷器與祖母的身世,已經不再平凡了。
她沒有閱歷和識人的經驗,可以透過肚皮,看到人心是什么顏色,她只能選擇統統不要。
所以,她不讓掌柜娘子給他送個火盆,也不請掌柜娘子把狐裘拿過去給他披上,也不說把他的房門關上,免得穿堂風灌進去。
“姑娘,你怎么哭了?”掌柜娘子訝異地看著藍夢姍突然眼中涌滿了淚水。
“沒什么。”藍夢姍忙接過藥,一口氣飲盡,眉頭都沒皺一下,然后接過雞湯。雞湯太燙,她喝不快,只得小口小口地抿著,淚卻肆無忌憚地狂瀉,一滴滴全流向了嘴角。
她嘗到了眼淚的滋味,又咸又澀。
“姑娘,你大哥看上去不易接近,人其實挺好。昨天救了你的幾個水鬼,美得嘴都沒合得攏。你大哥酬謝他們的銀子,足可以買個小院、娶一房媳婦了,他們就是摸個十年的魚,也賺不了那么多,我家掌柜的笑著說他們摸到的是條金魚。”掌柜娘子用布巾拭著藍夢姍眼中的淚,“可能你們兄妹年紀大多了,他對你真的疼到心里面去。我給你洗個澡,他是千叮嚀萬囑咐,生怕我碰傷了你。”
藍夢姍無言地一笑,沒有告訴掌柜娘子,他們并不是親兄妹。
“對了,姑娘,你是怎么掉到運河里的?你大哥怕是找你很久了,真是命大啊,居然還能在咱這小客棧遇到。”
“說來話太長,不說也罷了。”藍夢姍幽幽一笑,微抿下唇角,“掌柜娘子,今天碼頭上有船去龍江鎮嗎?”
暫時做不了什么,至少要為家人收尸,讓他們入土為安!
“有呀,這雪天路不好走,運河又沒加蓋,船多著呢!可是姑娘你這身子,不好好將養幾日,會落下病根的。”
“我只是問問。”
“想都不要想。”不知何時,賀文軒醒了,深邃的眼瞳責備地瞪著藍夢姍。龍江鎮,現在幾路人馬都涌向那里,她去,等于是自投羅網。
“你先忙去吧!”他禮貌地對掌柜娘子頷下首,不著痕跡地接過藍夢姍的碗,替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阿嚏。”鼻子突然一癢,他忙轉過身,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再開口時,鼻音就重了許多。
真的凍了。
盡管心里面有個聲音一直在警告著她,不能被他感動,也不可以與他太過親近,但是此時此刻,她的心里還是忍不住涌上了心疼。
不,不是心疼,是自責,她搶了他的床。
“姍姍,有些事,比你想像得復雜,冷炎現就在龍江鎮,你想見他嗎?”他不繞圈,直接點明主題。
她震愕地抬起頭。
“本來,他已經以為你已不在人世,你若讓他發現你還活著,等于又給了他希望。在那種情況下,他會做出什么事來,你想過嗎?”
“他的希望不是我,現在,他應已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我對他沒有任何價值了。”她慌亂地搖頭。
“姍姍,你不要自欺欺人,冷炎他對你的心理很矛盾,他。。。。。。”
“不要提那個惡魔,不要。。。。。。”她突然失控地捂著耳朵,尖叫著。
“好,好,不提,也不要去想發生的事,把一切都交給我,跟我回西京,我找大夫調養你的身子,好嗎?”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勇氣說出了這番話,她與他一樣,有著一顆高傲的心,若不是親近的人,是不敢放任自己依附別人的。
他輕輕攥起了拳,期待地看著她。
“多謝賀公子,不麻煩了。”
她果真沒有讓他失望,賀文軒失落地搖了搖頭,是不是不管他做了什么,她都不可能喜歡上他的?
“我的事,我自己能處理。我要去龍江鎮。”藍夢姍勉強地擠出一絲笑,斬釘截鐵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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