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云亭,是西京城外十里處一個普普通通的四角亭,不知哪年建的,油漆剝落,廊柱破舊。但就是這么一座破亭子,卻是文人墨客心目中的圣地。
西京城內,迎客送別的人只要經過此處,都會停下來歇下腳。
蕭云,哦,她也叫藍夢姍。藍夢姍是爹爹取的名,蕭云是祖母取的名,這幾年住在道觀之中,道姑們都喚她蕭姑娘。
那一年,她方六歲,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心病,怎么治也治不好。藍家那時也沒有現在這般富有,祖父還在世,不過,身子不太好,一直臥病在床。祖母說西京城有位從異域來的名醫,會治心病,湊足了銀兩,讓爹爹帶她去西京城瞧瞧。
她記得和爹爹坐了五六天的船,然后租了匹驢,一路顛簸地來到了望云亭。她很渴,咂著小嘴,小臉兒有點發青。
發青的臉色是她發病的跡象,爹爹抱著她,下了驢,向路邊歇腳的行人要了口水,就著僵硬的饅頭,喂著她。
她秀氣地咽著,一對烏黑發亮的眼眸突然定格不動。
望云亭里,幾位書生打扮的男子眾星捧月般圍著一個身著白袍的少年,臉露欽慕,行人也在一邊指指點點,說那白袍少年就是西京城里的大才子賀文軒。
賀文軒剛滿十四,舌戰群儒,名冠京華。這天,被太學院的幾個學士相邀,來望云亭對詩畫柳。
正是三月春色爛漫之時,望云亭外柳樹拂風,桃花朵朵。幾人先是吟詩,然后在亭中石桌上鋪紙磨墨,賀文軒一氣呵就,一幅春光十景圖躍然紙上,落款處一行龍飛鳳舞的行草,立時,引來眾人嘖嘖稱道。
他不以為然地擱下筆,意氣風發地一笑,這些恭維,他在十二歲時,耳朵就聽出了繭。
笑意還沒綻開,目光落在路邊凝視著他的一張小臉上,突地失了心神。細細瘦瘦的小姑娘還不懂羞澀,看人目光不偏不倚,象是用全部心神在關注著。那眸子清澈如湖,湖光瀲滟,令人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
藍夢姍眨眨眼,大哥哥好高哦,笑起來時,象春天的太陽,暖暖的,那臉上自信的神情,仿佛天掉下來,他也不會懼怕。祖母在她剛會握筆時,就教她寫字、畫畫,她學得很努力了,可是看到哥哥剛才那字那畫,她羞慚到流汗。
“文軒公子,你看連小姑娘都崇拜你呢!你的大名,在南朝,看來是婦孺皆知了。”一位書生打趣道。
“可不是,在文軒公子的才華面前,誰不折服呢?”另一個書生手搖折扇,擺出一幅風度翩翩的姿態,只是站在清俊高貴的賀文軒身邊,猶如東施效顰一般。
賀文軒沒有應聲,撩開袍擺,步下臺階。
“你也懂詩畫嗎?”南朝風氣雖然開放,但仍謹遵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規,女兒家讀書的少之又之,就是識幾個字,那也是為了讀《女兒經》、《婦德》之一類的書。可不知怎的,他覺得眼前這瘦得只落下一雙大眼的小姑娘是懂字畫的,她看著他的目光,不是盲目的崇拜,而象是欣賞之后的贊嘆,是知音之間的默契一笑。
他緩緩地蹲了下來,伸出手。
藍夢姍遲疑了下,抬頭看看爹爹。
藍員外寵溺地一笑,點點頭。為夢姍算過命的相士都說,這孩子慧根太深,招天妒,難養呀!這話果然不假,夢姍從出生至今,吃藥和用膳一般。藍家上上下下都心照不宣,夢姍能活一日是一日,其他的不作多想。只要夢姍想做的事,一個個恨不得掏了心般為她做到。
藍夢姍小心翼翼地打開小手,小珍珠落在少年的掌心里,泛著淡淡的光暈,襯得她的手更加沒有血色。唉,大哥哥就連手掌都比她大而結實。
“會一點點。”她細聲細氣地回道,“沒有大哥哥那么出色。”
賀文軒溫和地輕笑,握緊她的小手。春風拂面,大地回溫,這孩子的一雙小手卻冰冰的,“你還小啊,等有了大哥哥這么大,你也會非常出色的。”
他安慰得很笨拙,因為他不擅此道。可不知怎的,看著小姑娘小臉潮紅,清眸在春陽下顯得十分期望激動,他不忍傷害一個孩子的小小心愿。
上天,他長這么大,好象沒發過這樣的一次善心吧!
清眸剎地一亮,“如果我很努力很努力的話,可以和大哥哥一樣嗎?”象大哥哥一樣陽光、健康,象大哥哥一樣才華出眾。
“當然,大哥哥等著你來追呢!”眼高于頂的賀文軒卷起手,低下頭,柔聲細語。
“那好,大哥哥,你走慢一點,但不要回頭,我。。。。。。會很用力地去追大哥哥的。等我再大一點,腿有姐姐那么長,我的步子也會大些的。”
賀文軒一愣,這孩子如此年幼,卻無比要強。她沒有嬌聲讓他等等她,不讓他回頭,她只說她用力追。雖然她這輩子都不可能追上他,可他還是有些動容了。
“一言為定!”他不由地加了力度,握緊了掌心里的一雙小手。
藍夢姍綻顏一笑。
剎那間,滿目春光都不抵她彎彎生春的的清眸。
從此,她記住了一個名字:賀文軒,能夠成為大哥哥那樣的人,是她全部的夢想。
而他只知道在某年踏春時,遇見過一個很奇怪的小姑娘,過不久,這事就如默默流逝的時光,都成過去了。
因娘親的一紙家書,她急匆匆從道觀回家,在來福茶館歇息時,她一眼就認出了他。
只是他變得太多,她無法把眼前那個傲慢、自大的男人,與十年前,春天里,那個溫和如風般的少年身影相重疊。
她失望得很想建議他改名。
接受他的挑戰,然后來到他的身邊,是想看看兩人之間的差距有多大,也奢望能尋到從前的一縷痕跡。
沒想到,越接近賀文軒,失望感越重。
賀文軒在她心目中佇立十年的高大形像轟然倒塌。
只能說,那時她太小,識人不清;只能說,十年,足以讓桑田變滄海,那么人怎會不變呢?
她真的好后悔這樣的邂逅,為了能追上他,她吃了許多許多苦苦的藥,把身子養得實實的。在清冷的道觀里,努力地練字、習文、畫畫,從早到晚,孜孜不倦。
想他,是她唯一溫暖的回憶。
可是這份珍貴的回憶,卻讓他給毀了。
他怎么可以變得這樣討厭,還又殘忍、可憎。
此仇不報,非小女子也。她發誓一定要把他打回原形,把從前的大哥哥還給她。
藍夢姍慢慢地睜開眼,晨光已經從窗格子間透進室內。頭有些微暈,鼻子發塞,昨晚真的有點凍了。
努力養好的身子,與常人相比,還是有點嬌氣,頭痛腦熱是經常的事。
藍夢珊披衣下床,無奈地在包裹里找隨身帶著的藥劑。
“蕭云,端杯茶來。”賀文軒中氣十足的吼聲在清寂的早晨顯得格外的高亢。
藍夢姍咬了咬唇,腹緋幾句,裝沒聽見。
“砰,砰。。。。。。”賀文軒聽不到回應,改用腳踢門。
“賀公子,你手腳不分嗎?”藍夢珊突地拉開門,正準備踹第三腳的賀文軒差點一頭栽進房里。
蕭云在呀,擔心他半夜悄然偷跑的賀文軒一顆心款款安回原處,但小臉怎么黃黃的,鼻音還這么重。
“都是你昨晚在雨里呆這么久,才會這幅鬼樣,要是傳染給本公子,你就死定了。”賀文軒用殺人的眼神惡狠狠地瞪著她。
藍夢姍眨眨眼,若不是賀文軒那趾高氣揚的神情,她差點以為他在關心她呢,原來是擔心她會傳染呀!
“那我消失。”藍夢姍沒好氣地欲關上門,一雙長腿頂住了房門。
“你敢偷懶,快,本公子要喝茶,快點,然后,我們對弈。”
藍夢姍對天翻了個白眼,感到頭痛得更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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