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大的會議桌像是涇渭分明的楚漢河界，在兩路人馬中間劃出一道天塹溝壑，也無情斬斷他們之間原本該有的血脈、感情和所有羈絆。
    這和郁老爺子事先預(yù)想的完全不同。
    他松口，不是真的想簽?zāi)欠輩f(xié)議。
    而是因為除了這個辦法，他根本見不到老妻。
    結(jié)婚幾十年，他第一次覺得老妻如此陌生，明明是出身名門的大家小姐，臨到晚年卻做出這樣有辱門楣的行為。
    八十歲離婚這種事，傳出去只能成為他人笑柄，要是讓九泉下的岳父知道，怕不是能氣得活過來。
    要不是那不孝女嫁進了羅貝爾家族，靠著她一個沒本事的老太太，又能在這晚年掀起什么風(fēng)浪？
    而那郁周，被郁家養(yǎng)育這么多年，不知報答也就罷了，反倒借起羅貝爾家族的勢回郁家耀武揚威，果真是個白眼狼。
    還有那個坐在桌角，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局外人郁西，既是他的外孫，也是羅貝爾家族的血脈，卻偏偏自降身份去當(dāng)個戲子。
    ……
    這諸多事情都不遂心意，郁老爺子內(nèi)心郁結(jié)又憤怒。
    可他不僅不能發(fā)泄，還要裝出傷感哀慟的樣子，對著李老夫人說：
    “你真的要這么做嗎？我們幾十年的夫妻，風(fēng)風(fēng)雨雨都過來了，臨到晚年，你卻要這么離開我？”
    “……”
    “你看看這郁氏，當(dāng)年面臨那么大的危機，是我們夫妻倆齊力挽救回來，它既是你我的心血，你就情愿用那些東西毀了它？”
    “……”
    “好，就算不說我們，看看這郁氏上上下下幾百名員工，多少家庭以此維持生計？你圖一時痛快，用那些東西把郁氏毀掉，可他們呢？這些無辜的員工怎么辦？他們里面不少還是你當(dāng)年一手帶出來的老人啊！你就真的愿意看到他們臨到退休還家破人亡？”
    他知道妻子心軟，當(dāng)年經(jīng)營公司也素來對員工們多方照顧，眼見兩人的夫妻感情已經(jīng)不足以打動對方，便索性拉出幾百名員工這面大旗。
    他吃準(zhǔn)李老夫人的軟肋，既是曉之以情，也是變相威脅，讓李老夫人在顧慮下不敢拿出那些偷稅漏稅的證據(jù)。
    沒有證據(jù)威脅，郁老爺子就不用擔(dān)心影響郁氏根基，還可以慢慢和母女倆周旋，維持住這段婚姻關(guān)系。
    只要不離婚，不管怎么鬧，在外人看來他們都是一家人，那羅貝爾家族的權(quán)勢自然也能成為郁家的倚仗。
    以羅貝爾家族的地位，就算只借借名頭，也足夠拉虎皮扯大旗，助郁家東山再起，走出當(dāng)下頹勢。
    所以不得不說，郁老爺子還是有兩把刷子，難怪能以旁支身份坐上郁家主位，還把搖搖欲墜的郁家撐了這么多年。
    李老夫人聞言，果然微微蹙起眉心，看上去似乎有所動容。
    可郁周又哪里會作壁上觀，她當(dāng)即冷笑：“他們要是因為公司出現(xiàn)問題而失業(yè)，那該受到良心譴責(zé)的不是母親，而應(yīng)該是你這始作俑者！”
    郁老爺子險些維持不住面上的平靜，尤其是在場還有這么多律師和下屬在，郁周完全不見客氣的話就像是往他的老臉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惱火地低喝：“郁周！再怎么說我也是你的父親！你怎么能這么和我說話！”
    郁周早就看透所謂血緣，當(dāng)下也無動于衷，連跟他吵架都覺得多余。
    郁程眼看著氣氛凝滯，不得不出來打圓場。
    他也知道郁周不好惹，就把火力集中在李老夫人身上。
    “媽，爸說得沒錯，您就算想離婚，也不能拿郁氏的存亡來開玩笑啊?！?br/>     “郁程你——”
    “郁周?！崩罾戏蛉送蝗淮驍嗯畠?。
    她這個行為，在郁家父子眼里成了心軟的證據(jù)。
    就在他們以為說動了李老夫人，對方即將改變心意的時候，李老夫人卻輕輕喊了身側(cè)的律師。
    聲音還是那樣輕柔溫婉、不疾不徐，帶著多年養(yǎng)出來的雍容氣度，就算美貌早被歲月磨損，也仍然優(yōu)雅得讓人挪不開眼。
    律師聞言從公文包里拿出厚厚一沓離婚文件，放到李老夫人面前。
    李老夫人一手按著那份離婚協(xié)議，說：
    “我很想知道，在你們父子眼里，我到底是愚蠢到了何種地步，才會做出為他人委屈自己的事?！?br/>     郁家父子兩人愕然，沒想到以前無往不利的感情牌，今天會突然撞上鐵壁。
    兩人試圖狡辯什么，就看見李老夫人拿起一旁的鋼筆，扯開筆帽，將協(xié)議書翻到最后，兩三下便簽好自己的名字。
    李老夫人把簽過名字的協(xié)議書往郁老爺子面前一推：“不要再說那些無用的話，我既然提出離婚，就已經(jīng)全部考慮妥當(dāng)，甚至比你們想得還要深。所以，你最好在這上面把字簽了，我們平平靜靜走完協(xié)議，避免扯出不必要的麻煩?！?br/>     郁老爺子緊緊扣著桌面，目光盯著李老夫人一動不動：“你就這么無情？我們幾十年的夫妻，都快抱重孫的年紀(jì)，你就一定要讓人看我的笑話？”
    李老夫人平靜地回視著他：“無情的是你，我不過是看透了。這些年你以為我住在那間小院里，是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不，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們這些惡心人的玩意兒。我以為你早就意識到，我們所謂的夫妻關(guān)系，不過就剩那一層薄薄的紙而已?！?br/>     郁老爺子喉嚨一哽：“那郁氏的員工……”
    李老夫人徑直打斷他：“真的擔(dān)心郁氏的未來，就早點簽字。你以為我手上的東西，就只有那么一點偷稅漏稅的證據(jù)？這些年你利用郁氏做了什么，應(yīng)該比我清楚?！?br/>     郁老爺子精心編造的所有話，全被李老夫人這段話給堵了回去。
    他甚至因這段話生出一種強烈的惶恐，不禁去猜測對方究竟知道多少，這些威脅的話又是唬人還是確有證據(jù)。
    就像他和李老夫人夫妻多年，知道對方的心軟善良，懂得攻擊她的軟肋一樣。李老夫人也同樣了解他，知道他的秉性，懂得打蛇打七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