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上丘，又或采柔丘，可能是雨林內最奇怪的一個地方，在茂密糾線交結的雨林里，孤零零地聳起了一個小山丘，從山丘的沙石里，疏落地點綴著些許草本植物，周圍卻是廣闊的雨林。</br></br>它就像供雨林呼吸的唯一空間，也是通往大沙漠的水路旁一個天然中途站。我們綁扎好木排后，往丘頂走上去，在什么也可擠壓出水來的密林里度過了一整天后，這處的乾爽使人精神一展，睽違了的連云峰，重新出現在左方遠處，雨林由丘下擴展，直攀上連云峰的半山腰處，想道橋梁般把采柔丘和連云峰連接起來。</br></br>年加等趁還未天黑，忙碌地扎營生火，采柔則負賁起指揮弄晚膳的要職，大黑肚子早餓得咕咕發響，纏在采柔身旁，連我這正主人也忘了。</br></br>我走到丘頂一塊平滑的巨巖處，坐了下來，呆望著被云蓋著頂尖的連云峰。</br></br>華茜現在正干什么呢？麗清郡主會否在我走后，立即毀掉和約，攻打魔女國？</br></br>嬌美的公主究竟到了那里去？大元首雄霸大地時，她已絲毫享受不到親情的溫暖，最后連我這未婚夫也離她而去，蒼天為何對她如此不公平？</br></br>采柔的聲音在我背后溫柔地響起，道：“大劍師！你的晚餐來了。”坐到我身旁，遞上用木碗盛載的烤羊肉，另一只手還提著一籃水果。</br></br>我接過來，默默吃著。</br></br>采柔猶豫片晌，忍不住道：“大劍師，為什么你整天呆望著連云峰？”</br></br>連云峰頂的橫云逐漸散去，露出了雪白的頂峰，在星夜的襯托下，更是極壯觀止，我搖了搖頭，不知怎樣回答采柔的問題。</br></br>采柔垂下了頭，害怕自己說錯了話。</br></br>我道：“不要多心，我只是不知怎樣答你的問題，這高峰似乎和我有著某一種神秘的連系，有一天，我會攀上峰頂，試試從那里看下來，大地會是怎么一個樣子。”</br></br>這時大黑吃飽了肚子，走了過來，在我另一旁的巖石下找了塊軟草地，伏了下來，像是永遠也不肯再爬起來的懶惰樣子。</br></br>我忽地記起自己在獨吃晚餐，不好意思地將食物遞給采柔，道：“你還未吃吧！”</br></br>采柔笑著搖頭，道：“我不餓，看著你吃我弄的食物，我感到很快樂。”</br></br>我拿起一片羊肉，送進她誘人的嘴唇里，微笑道：“我看到你吃東西，也很快樂。”</br></br>采柔的腮鼓著那片肉，努力地咀嚼，神情欣悅。</br></br>年加捧著自己的食物走了過來，表情出奇地嚴肅，大異于平時的優優悠悠。</br></br>我道：“朋友！你有什么心事？”說的是剛學曉了皮毛的凈土語。</br></br>年加坐在我和采柔前另一塊大石上，向采柔道：“凈土的確是這世上最美鹿的地方，我們凈土人常用‘九山十河恩寵的土地’來形容她。”</br></br>采柔美目閃著向往的采芒，但其中亦含著擔憂，因為早先年加曾說過，厄運已降臨在這片人間凈土之上。</br></br>年加臉容露出回憶的神情，道：“當我父親帶著我們抵達凈土時，我的父親，大地上最偉大的旅行家年憐山，跪了下來，親吻著凈土獨有的‘七色土’，第一句說的話就是！‘到今天我才相信有神的存在，只有神才能創造出美至如斯的樂土。’。”</br></br>我望往聳在星空里的連云峰，心中想道！假設真有神在的話，這連云峰亦必是出于它的妙手，讓人們可攀上峰尖，遠眺大漠另一邊的凈土。</br></br>年加續道：“九山是‘觀星’，‘奔月’、‘捕火’、‘捉彗’、‘金云’、‘驕陽’、‘晨光’，‘夕陽’和‘逐天’。而‘逐天’便是凈土里最高的山，不過恐怕仍未能高過這里的連云峰，據父親說，連云峰恐怕是宇宙內最高的山峰了。”我好奇問道：“為何每個山的名字，都是與天上的東西有關似的？”年加傲然道：“我們凈土人都愛以‘天空文明’來形容自己的文化，因為我們沒有一個人不愛看天，所以在凈土最發達的便是天文學。”采柔道：“年加先生，你先吃兩口羊肉吧！冷了就韌得多了。”年加感動地點頭，匆匆吃了兩口，續道：“我們凈土并沒有統治者，當發生了什么糾紛時，事件會由祭司會的八個大祭司作主裁決，一旦決定了下來，從沒有人有任何異議，凈土依著九山十河分作十個區郡，每郡由一名大公爵管治，但靠的并非軍隊，而是個人的德望。”我沉聲道：“這樣一處地方，又會遇上什么麻煩？”年加道：“凈土三面環海，背后是茫茫大漠，使她數千年來幾乎完全受不到外敵的侵擾。可是這種形勢在十二年前全改變了，黑叉人乘著以百計的巨船，在凈土北岸登陸，占領了一大片土地，建立城堡，并開始侵略其他地方，現在有四分一的土地，已落進他們手里。”采柔道：“黑叉人？”年加道：“這些人不知從那里來，他們血內流著侵略和殺戮的天性，無論男女均強壯兇悍，所用手段之兇殘，未經歷過的人確是難以想像。”我道：“你今次萬水千山到這里來求珍烏石，目的就是鑄造利刀，以用來對付黑叉人吧！”年加點點頭，道：“七百多年前，我們偉大的瑪祖祭師曾預言了這次災難，他在‘預言書’里寫道！‘在千年期之末三百年內，災難會像瘟疫般滋長，半人半獸的惡物會將九山十河染成紅色，使星空也不忍卒睹……’。”</br></br>采柔訝道：“真是七百年前已說了的？”</br></br>年加道：“當然錯不了，這預言書自七百年前瑪祖祭司升天后，一直流傳至今。”</br></br>我道：“你好想還未念完瑪祖的預言？”</br></br>年加眼中射出驚奇之極的光芒，盯著我道：“預言接著是‘人將活在悲傷和屈辱里，直至持著圣劍的偉大騎士，在千里駝的引領下，越過連云峰，踏入凈土，以他偉大的心胸．高超的智慧、不世的劍術，無盡的哀傷，使果實重新在泥土中茁長出來，河流回復清澈，生命回復快樂，他會訂立大地的新制度，確立和平幸福。’。”</br></br>他停了下來，一時我們三人間靜至極點，連各人的心跳聲也隱約可聞。</br></br>我的心“霍霍”狂跳著。</br></br>尤其是“無盡的哀傷”那一句，使我知道自已正是瑪租祭司預言中的戰士，為何會是這樣？他憑什么可透視七百年后的今日，口中卻道：“不要望著我！”</br></br>采柔低下了頭，但仍忍不住偷偷看我的神色。</br></br>年加道：“那個偉大的戰士當然就是你，大劍師特，蘭陵的兒子。”</br></br>我嘆道：“年加！這只是巧合，不要捕風捉影了。”</br></br>年加道：“有誰可一人擊退五百夜狼族戰士，還使他們口服心服，有誰擁有一把能預先示警的靈劍，只有你，只有預言中的偉大騎士才能做得到。”</br></br>我倏地立起，低喝道：“夜了！我要睡覺。”</br></br>采柔隨著我有點手足無措地站起來。</br></br>我向好夢正酣的大黑喝道：“懶鬼！起來。”當先往睡帳走過去。</br></br>采柔向呆坐著的年加道了晚安，鼓勵大黑爬起身來后，追在我后面。</br></br>走進帳內，采柔默默我脫下戰甲，又為我抹身。</br></br>我默立不語。</br></br>采柔服侍我躺在柔軟的羊皮毯上，這時才發覺大黑早霸了最好的位置。</br></br>采柔笑道：“大黑累了，它可能因第一次坐船，所以很緊張，兩岸又多猿猴，使它不能安靜過來。”</br></br>悉悉卒卒，采柔脫下她的衣服，露出使任何男人也會停止呼吸的胴體，吹滅油燈后，鉆入了我懷里。</br></br>就想懷裹多了一團火。</br></br>帳外隱約傳來凈土人的呼叫和動物奔走的聲音。</br></br>采柔解釋道：“他們今晚是不會睡了，年加說他們要盡量爭取時間，在雨林里捕捉動物，以作沙漠旅程中的食糧。”</br></br>我默默摟著她，將頭埋在她幽香的秀發里，只有在那里，我才可以找到渡過驚濤駭浪的“心海”里的“寶筏”。</br></br>采柔在耳邊低聲道：“大劍師，你可否答應采柔一個請求？”</br></br>心中無由一顫，我感到她語氣里流露出來的哀傷和失落。</br></br>她對凈土的美夢已片片碎裂，殘酷的現實，使她終于醒覺只要有人在的地方，便會有殺戮、爭奪、仇恨和戰爭，即使凈土也不能幸免。</br></br>我柔聲道：“你說吧，無論什么事，我也會為你做到。”</br></br>采柔沉默了片刻，才輕輕道：“假設我將來死了，你可否將我葬在這采柔丘之上。”</br></br>我驀地呆了起來，手足發冷。</br></br>不祥的感覺再次從我心中狂涌而起。</br></br>西琪和魔女已死了，下一個難道是采柔，又或是華茜，不！我一定不能讓那種厄運發生在她們任何一人身上。</br></br>我第一眼看到采柔丘時，心中已極不舒服，這圓圓拱起的小丘，就像一個墳墓。</br></br>“不！”</br></br>采柔像受驚的小鳥般呼叫！“大劍師！”</br></br>我沉聲道：“我以后再不許你提起‘死’這個字。”</br></br>采柔沉默下來，隔了好一會，在我耳邊低喚道：“大劍師！占有我，粗暴地占有我，不要有任何憐惜，將你的悲痛全發泄在采柔的身上吧！”</br></br>第二天我們天未光便開始河程，到了正午時分在雨林另一邊棄木排登岸，再經過一段披莉斬棘的艱苦路程，終于穿過雨林，成功踏足另一邊草原之上。</br></br>由此而前，草原的草逐漸稀薄，到了地平的遠處，隱若可見一道道黃線，那是沙漠的影子。</br></br>炎風吹來，使人感到連云山脈這一邊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br></br>采柔情緒非常低落，因為她知道沙漠那一邊等待著她的只是另一個殘忍的噩夢。</br></br>年加下令扎營，事實上我們的體力也不容許我們踏上征途，據年加這十多天來所說有關沙漠的故事，在大漠旅行絕非鬧著玩的事。</br></br>采柔不知從那里摘來了一些山草藥，研成粉末和在水里，硬迫著大黑洗澡，據她說，這種特制的山草藥汁，對殺死大黑身上的跳蚤有神奇的功效。</br></br>我有點擔心大黑這可愛的家伙，不知它能否抵抗沙漠的奇熱。</br></br>我習慣地揀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了下來，背著我是高入云端的連云峰，前方遠處則是沙丘萬頃、千里空寂，終年熱浪滾滾，既可怕又充滿神秘感的沙漠。</br></br>有關異物存身之處的廢墟地圖掠過我的腦海，我原本以為按圖索驥，要找到異物并非難事，但現在我才知道這沙漠實在是太大了，沒有三個月的時間，又在一切順利下，任何人也不能穿越她。</br></br>看來除非上天幫助，否則我休想找到廢墟，找到那秘異莫測的異物。</br></br>我將魔女刃從背上解下來，放入懷里。</br></br>這時濕淋淋的大黑吐著大舌頭，搖頭擺尾來到我身邊，用它的頭撞我，顯是興致極高，要逗我和它玩耍。</br></br>我一時興起，取出一條粗布，逗著大黑，讓它嘶咬，就在這沙漠邊緣的草原上追逐起來，看得一旁的采柔笑彎了腰，不斷鼓掌。</br></br>由今早開始，一直不敢和我說話的年加趁機走了過來，戰戰兢兢地叫道：“大劍師！”</br></br>我讓自以為取得勝利的大黑銜著粗布遠遁而去，低喝道：“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那鬼預言。”</br></br>年加怎能明白我的心情，西琪和魔女死后，我已萬念俱灰，只待殺了大元首，便全心全意找尋廢墟里的異物，向他求教生命的真義，人類存在的目的，無論有沒有答案，我也會帶著所愛的人，在這大地里找個寧靜的地方，就此終老。</br></br>對于人世間的仇恨爭殺，我蘭特已感到無比的厭倦，我并不想當救世的大英雄。</br></br>但命運是否早安排了我所有要走的道路，假設真有命運的話，我們算是什么可憐的東酉？</br></br>年加囁嚅道：“不……噢！不……”</br></br>大黑又跑了回來，銜著粗布，在我面前耀武揚威。</br></br>我笑著向大黑追過去。</br></br>太陽在大漠的地平下散射出萬道紅霞，將微茫的草原沐浴在凄美的艷紅里。</br></br>采柔的笑聲從后方傳來，更遠處是千里駝單調的叫聲和凈土人扎營生火的響聲。</br></br>蹄聲忽起。</br></br>原來在一角優悠吃草的飛雪，趕過了我，向大黑追去，趕得那得意忘形的家伙狼奔鼠竄，但仍不肯放棄口里的黑布。</br></br>看著它那狼狽模樣，和飛雪飄飄飛揚，不雜一絲他色的純白雪毛，我跪了來。</br></br>世界是如此地美好。但踏入沙漠后，這一切將不再復見，忽爾間我感到無比的哀傷，當我有幸活著從凈土回來時，采柔．飛雪和大黑，是否仍能伴在我身旁呢？</br></br>對茫不可測的將來，我感到顫栗和恐懼，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采柔，大黑和飛雪。</br></br>她們已成為了我生命里不可缺少的部分。</br></br>就像西琪，魔女，或是華茜。</br></br>若我再不敢承認，就不是真正的男子漢，就不配被稱作大劍師蘭特。</br></br>我站了起來，向軟倒地上，仍帶看微笑的采柔大步走去，視年加沒有存在般大聲道：“采柔！讓我告訴你一個大秘密，就是在那閃靈谷之晚，第一眼看見你時，我便愛上了你。”</br></br>采柔全身一震，眼中射出懷疑的神色，從草地撐起嬌美無限的上身，顫聲道：“你是否認真的？”</br></br>我來到她身旁，謙卑地單膝跪下，微笑道：“當然是真的，比那袋內的珍烏石更真，而且我又那有本事騙你，在愛情上我只是個剛入行的小學徒，而你卻是資歷最深的長老，所以希望自今以后，采柔長老好好地指點我一下，多說些甜言蜜語，多供給些閃電的力量。”</br></br>年加在旁抗議道：“這樣究竟算不算是情話。”</br></br>采柔的俏臉揮散著動人心魄的暈紅和喜悅，輕輕地道：“你才是長老會里的頭號長老，說起甜言蜜語來，比我的要好聽得多了！”</br></br>年加大叫道：“不要這么易被他騙了。”</br></br>我向年加舉起了拳頭，嚇得他立時挾尾而逃，這家伙可能是天生的情圣，又或是凈土人都是那樣的，見到采柔時便不顧一切，連對本人的畏敬與感恩也可撇開在一旁。</br></br>采柔想完全不覺察到有別人存在般，凝視著我，仰起豐潤的紅唇，道：“吻我！直至我斷氣為止！”</br></br>長長的隊伍像一條蜿蜓的長蛇般，緩緩越過草原，往大沙漠進發。</br></br>在草原和大漠之間，橫亙著星星點點地散布著一條寬約三至四里的爍石帶，大的爍石比千里駝還要高，在石中穿插，便像走進了一個天然的迷宮里。</br></br>采柔和大黑轉乘上了一只千里駝，讓采柔的坐騎可以走得輕松點，它的腳上包上了軟革，以免被滾熱的沙子灼傷。</br></br>我依然坐在飛雪上，它的腳亦沒有任何保護，因為它大發脾氣，拒絕任何東西包到它的腳上，這只來自魔女的奇怪駿馬，有著其他同類遠不能及的異力，據馬原說，自有魔女以來，飛雪便在她身旁，這樣說來，飛雪、魔女和大元首一樣，已活了很長的一段歲月。</br></br>所有人都穿上了厚厚的白袍，連頭也給罩著，臉上覆上透明的輕紗，以抵擋天上的艷陽，和沙粒反射的陽光，大黑罩上采柔為它特制的護衣那一副樣子才好笑，難得這家伙善體人意，并沒有不滿的表示，坐在采柔身后駝峰的竹籮上，一派悠然自得。</br></br>爍石忽盡，滾滾黃沙展現眼前。